衣冠冢上连名字都无,子疏傲骨嶙峋,他想必不会愿意自己的名字被刻在这么朴素简单的墓碑之上。晋息心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柏木,“他为我永堕无间,我就该为他守尽碧落黄泉。直至奈何桥上相见一天,不悔不弃。”
“哈,奈何桥相见。”莲华嗤笑一声,依他之修为,本不应出言讥讽,可是看着同修好友如此懵忡痴楞模样,却是压抑不了冲口的言论。
“陆子疏元神消散,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已经不再存活于这个世上,他哪里来的过忘川、上奈何桥?”尖锐道,“哪怕你轮回个千千万万世,再多沧海桑田,陆子疏也再不会出现只鳞片爪!早日放弃无谓念头方是正途!”
晋息心却不再同他争辩,抱着孩子转过身,往墓园外走去。
袭烟吃了一惊,立刻不假思索大步追上他。一银一红身影消失良久,莲华皱眉把目光调转到空荡荡的衣冠冢上,仿佛还能想起那条嚣狂紫龙,不屑一顾而又艳美绝伦的面容。
“痴儿……”
长长叹息一声,却是不知说的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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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留着长发的僧人已然很是打眼,僧人旁边还亦步亦趋跟着一个妙龄少女,就更是打眼。当看到那僧人怀里竟然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乳娃儿,而红衣少女居然边急追边喊着等等我时,沿途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看见了生平最滑稽最可怕的事情,每个人不约而同在两人走过后拼命揉眼。
但那和尚倒确实是俊朗,相貌堂堂。
有好事者瞅准他怀里婴孩,可爱端方得紧,眉眼却是跟那清秀的少女一丝都不似,反而有股说不出的妖媚味道。
在一名诞生不久的婴孩身上,竟是瞅出风流自生的气息,好不怪哉。
瞅着婴孩看了几眼的年轻男女们,奇特的微微红了脸,把目光好不自在的别了过去。
僧人抱着孩子经过时,婴孩身上亦有淡淡异香飘过众人鼻翼。
闻所未闻的沁人心脾。
途经一处青山绿水,晋息心停了脚步。
袭烟追得很紧,晋息心猛然刹住脚步,少女险些一头撞到他身上。
晋息心回过头,面色平和的对她道:“到此为止不用再跟了,回王府去罢。”
“你和我,和子疏,缘尽了。”
少女愕然,继而反抗:“大师此话何意?大师怀里抱着的是我家小世子,世子临去前有令,嘱袭烟寸步不离的守护小世子。”
“子疏已经不在人世,他之嘱咐再无含义。”晋息心缓缓道,“袭烟姑娘,很多谢你这些年来对子疏的尽心竭能。人各有命,执情无益。”
“你不是我家世子,我没有义务听从你的命令——”
少女话刚说到一半,银发僧人静静看她半晌,忽然扬袖一挥,顿时尘土迷眼,四下空茫。
“咳、咳咳——晋息心——!!”眼睛睁不开来,张口欲叫,喉咙里呛进大量尘灰。
待尘埃落定,困难的再睁开眼,已不见晋息心踪迹。
冲着杳无人烟的山野,少女跺着脚大叫:“混蛋!骗子!!臭和尚!!!把小世子还我!!还我家小世子!!!”
抱着膝盖蹲下来,泪水滚落满脸,袭烟终是捂着面再度痛哭失声。
“——还我家,世子啊……”
行尽江南数千里,枕上片时春梦中。不与离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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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陆子疏的一切,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皇帝岑絮翻看朝中文武百官的名册,对着礼部尚书一栏空白皱眉了好久,怎么也想不起上任礼部尚书是何人。莫不是父皇那一辈的老臣?
管他的,横竖父皇也于前月去世了,朝纲现已稳稳落在她手里,无需再对他之老臣心生忌惮。
皇帝大笔一挥,钦点了一名相貌不错的三品官员,下旨令其接掌礼部尚书之位。
陆王府夫人陆吟樱查出喜脉,陆瑱佑喜不自胜。夫妇俩对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爱若珍宝,陆吟樱成天脸上挂着喜悦幸福的微笑。王府上下听闻多年来一直膝下无子的王爷和夫人终于有了好消息,举府相庆。
就连皇帝闻讯,亦赏下重礼,祝贺八王爷老来得子,并令大相国寺为王爷夫人祈福三日三夜。
在山野整整找寻了晋息心两个多月的袭烟,找到后来,慢慢遗忘了自己要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人,为的又是什么事。路过之人看见这名失魂落魄的红衣少女,上前询问时,袭烟终于开始想不起来自己到这里的目的。
她只死死的记得一个名字,跟那个名字相关的所有,却是一星半点也记不起来了。
“陆子疏……你们知不知道他是谁?”
被问的人一头雾水的摇头,每个人都声称从来不曾听闻过。
“好像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个人……但是究竟……是谁?”
少女眼神茫然,喃喃自语。
留心苑的杂草已过人腰身,掩在世人遗忘的角落,静谧而无声息。
第七十四章:紫龙之子
大石上盘膝而坐的人,垂眸拨动手中念珠,薄唇翕动里的念经声被身侧急流直下的飞瀑遮掩得严严实实。
纵然瀑布轰鸣,但僧人敏锐的耳目,还是清晰听到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睁开眼,正好稳稳接住摊着双手一头撞进自己怀里来的小童。
年方三岁的小娃儿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瞳孔里紫色浮动。两只小胳膊紧紧的揽着银发僧人脖颈,不会说话,只像棉花糖般死死黏在爹爹身上,小身子不住在他怀里扭动。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他爹爹轻轻拍抚着他后背,柔声问。
小童不做声,只紧紧揽着他,长长眼睫毛一颤一颤的,好似受了极大委屈。
晋息心见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钻在自己怀里便不肯再挪动身形。轻叹一声,放下刚做到一半的早课,抱着人站起身,步下大石。
穿过几丛竹林,一个简朴素洁的木屋映入眼帘。日头刚刚升起,柔和光芒洒在屋前一片绿草从生上,带着秋日暖洋洋的温度。
晋息心抱着儿子走进房中,凤眸一扫,果然见得房中东北角落里有淡淡妖气缭绕,墙角还有几处明显可见的抓痕,像是啮齿类动物留下的痕迹。
小童依偎在爹爹怀里,睁着大眼睛看爹爹轻声念诵几句佛语,那些讨厌的淡淡的妖气便顷刻烟消云散。
晋息心拍了拍他脑袋:“无事了,小念,爹爹将它们都送离开了。还困不困?”
孩子摇了摇头,伸出小手去抓他左手无名指。晋息心任他将那枚纯黑戒环自自己指间褪了下来,看孩子万分宝贝的把它抱在颊边轻轻摩挲。
在心里叹了口气,往屋子四周又巡视了一番,心想是时候又该换个地方居住了。
小念的体质极其特殊,这是他独自一人带着他半年后才察觉出来的。不知是否陆子疏千年修为被腹中小念吸取了的缘故,这个孩子一出世就浑身萦绕着奇异的气息,非常容易招惹妖类。六个月之前还不大引起晋息心注意,只是觉得小念在的地方似乎经常容易看到各种各样的小妖怪。六个月后,随着小念慢慢开始具有自我意识,他身上和陆子疏相似的香味也渐渐明显了起来,晋息心才后知后觉到,无论他带着孩子走到哪里,身边或明或暗的地方,总有一大堆妖类徘徊。
那些妖类倒并不一定是对他两父子心存恶意,仿佛都是情不自禁被小念吸引而围拢过来。
胆子小的或害羞的,蹲得远远的,不紧不慢跟;胆子大点的性格活泼的,就时不时凑到小念眼前来。若是晋息心在,它们还不敢造次,晋息心稍微离开小念身边,小妖们就一拥而上,唧唧咋咋的缠住了小念。
孩子毕竟还小,刚开始时常被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妖怪吓得涕泪涟涟。后来适应一些,不再动不动就哭了,却开始做起了噩梦。且他不能长期逗留在一个地方,一旦久居一处超过三个月,那个地方就会妖气冲天,极大的影响到当地作物和普通人类的生活作息。
晋息心无奈,为了不增添周遭人们的困扰,只好每隔一段时日就带着小念离开。
所幸他每次挑选的地方都比较偏僻,人烟稀少,即便造成当地影响,倒也不是很恶劣的程度。
小念很珍惜的抱着那枚样式古朴的戒环,在脸颊边蹭了又蹭,他爹爹连唤他三声他才抬起头来。
“小念,过完今日,明天爹爹带你下山,再去找别的地方。”
孩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乖巧的点了点头。然后又把小脑袋埋下去,紧紧盯着深檀戒玺,眼底的紫色在沉寂的纯黑色戒环上倒影出来,勾动戒环深处一缕若有若无的朦胧紫气。
他盯着那仿若云雾般飘摇不定的紫气,看得分外入神。小家伙方才眼中的惊惧,在看到那缕和自己瞳仁相似的紫色时慢慢消散,表情变得安定平稳下来。
晋息心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知晓每每小家伙受惊或者半夜做噩梦惊醒时,只要将这枚戒玺让他抱在手心里,就能安定下他的心神。而这枚原本死活不肯从他无名指离开的戒环,很奇异的似乎也认了小念做主人,只要他需要,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被从原来的位置上褪下来,老老实实待在孩子手心里。
若是子疏还在世,一定会挑起好看的眉,似笑非笑的嘲讽说——一个大和尚,一个小和尚,你们俩父子果真般配,连佛门圣物都心甘情愿缠着你们不放。
一动念想到那个人,好似那个人谈笑风生的优雅儒音就回荡在耳边。
晋息心心里顿时一阵抽痛,抱着孩子的手臂也不由自主收紧了些。
孩子觉察到爹爹的异常,抬起手去摸了摸他紧皱的眉峰,孩子的体贴与乖顺,让僧人微疼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些。
“我不要紧,只是想起你爹亲。”低声,略带苦涩的道,“小念这般懂事,子疏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也会欢喜……”
不——晋息心想,子疏更有可能是会撇撇嘴,恨铁不成钢的说:“三岁的娃了还不会讲话,这么愚笨的孩子吾才不会替他觉得欢喜!”
想到自己方才那番话会引起子疏怎样口不对心的赌气的反应,眉峰又稍稍松开一些,晋息心竟是一会心痛一会怔忡起来。
小念看他说话说到一半又住了口,抱着自己痴痴的不知魂游到了哪个九天外。
这么久下来孩子倒也对爹爹的这种随时随地可以发呆出神的模样习以为常,不再关注,又把捧着的戒玺更贴近自己小脸一些,亲昵的蹭了又蹭。
无形的妖气隐隐自孩子的四肢百骸渗出,感应到这股与众不同强烈气场,深檀戒玺里的紫气眼见着又慢慢清晰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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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担心孩子夜间睡不踏实,晋息心出外做晚课时,将戒玺褪下来放在孩子枕边,轻手轻脚带上门走了出去。
小念双手将戒环捂在掌心里,贴覆在脸颊边,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孩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那枚戒环安安静静的躺在枕边,夜色中闪耀着星光般稀微的紫色。
月色下,盘膝而坐的晋息心几度试图摒弃杂乱心绪,认真修习,可是今日不知为何,格外心神不宁。阖上眼,眼前出现的都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幻景,不似平日的纯然宁静。
那些幻景中,每一帧画面都是陆子疏,或笑,或恼,或媚,或冷然的表情。
僧人睁开眼又阖上,阖上又睁开,不知不觉间后背竟然冷湿了一片。
心里不安的情绪越涌越密,自子疏元神消散后,他并非不曾梦见过他,但都没有今日这般强烈的感应。
——是因为那枚从不离身的深檀戒玺,今日破天荒没有留在他视线范围内的缘故么?
第七十五章:一线曙光
又熬了半个时辰,心底诡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已经趋向于一种未知的危险直觉。晋息心霍然起身,足尖点地便迅速朝睡有孩子的木屋化光而去。
还未近得眼前,已看见一片紫光大盛,那色调既熟悉又分外陌生,透着妖异邪魅的气息。
僧人心里咯!一下,迅掠的脚步竟然有些发颤。
他不敢置信那道紫光的来历,分明已经烟消云散,魂魄两失的人,怎有可能再度感应到他的气息?
可是若不是那个人的气息,为何就连那紫气里隐约的龙啸都像耳熟能详,还有那种绝无仅有的龙香——
晋息心闯入房中,惊见孩子缩在床榻一角,小脸上清泪纵横,目光死死盯着房间角落一处。一转眼,僧人看见自己临走前放置在他枕边的深檀戒玺不知何时已跌落床下,正被一团团浓重的黑影争夺。
那些黑影妖气浓郁,正是自他们搬来此地后一直纠缠不休的小妖精们。小妖精们先前一直按兵不动,只试探着接触孩子身上的那令它们觉得是同类的强大而甜美气息。即使有个别小妖心生歹念,也被其他小妖怪们联手赶走,不曾带给两父子过多困扰。
但今夜格外奇怪,这些平素也还算温和的妖怪们,竟然陡然变了性情般凶相毕露起来——晋息心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佛门圣物惹的祸。
那戒玺潜藏着的深厚佛力有助于妖怪精进修行,一旦落单,便构成远超过同类气息的致命吸引力。
难怪那些定力不足、修行不够的小妖们都不约而同的乱了性。
僧人抬手就欲从一团混乱的黑影中将戒玺捞出,却忽然定格住了身形。
他看见黑影正中央爆出强烈的紫光,好似排拒小妖怪们靠近一般。虽然紫光并不稳定,一会儿强盛如白昼,一会儿又羸弱如风中残烛,可是散发出来的气息却绝对不容错认。
自他进门来,小念便终于缓过了一些神,趴在床榻边,眼泪汪汪的向自戒玺中冒出的那片紫光伸着小手,一副索求怜爱的可怜巴巴模样。
晋息心心脏忽然加速跳动起来,血液直往脑门冲,捏在袖子里的手亦有些不听使唤的发颤。
紫色的光。
原来在屋外时他并没有看错。
但是那怎有可能……?
子疏他不是已经……
紫光依然竭尽所能的亮堂着,好像某个人正在发火,晋息心几乎可以想见那个人杀气腾腾的说着“竟敢惊吓到吾之孩儿”的恼怒的护雏表情。
晋息心一时无法动弹,怔怔看着那熟悉却又不具实体的紫光威胁意味十足的闪耀,看着小妖怪们在紫光压制下渐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个接一个灰溜溜散去。
妖气渐淡,紫光也慢慢平息下来。
像被吸收回了那枚古老的戒环里,眼见着一点点黯淡,似要消失无迹。
晋息心心头蓦地一紧,踏前一步,一句“子疏”还没出口,就听见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孩童的怯怯呼唤。
小念用力向前伸展着手臂,却不是指着他的方向,而是向着那片正逐渐衰败下去的紫光。
“爹……亲……”
费力的发声,费力的挤出两个音节:“不……走……”
眨巴眨巴眼睛,又两行眼泪掉了下来:“不……走……”
可是那紫光自顾自的熄灭了,木屋重又陷入了夜色里的黑暗。
小念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晋息心脚底发软,僧人一向自诩冷静从容的心肺此时好像有五百只爪子在挠抓,疼得喘不上气;凤眸直勾勾的盯着那一如往常,沉寂得仿若一潭死水的深檀戒玺,像是要把那随身了好几年的佛门圣物看出个窟窿来。
陆子疏。
是陆子疏的气息,绝对是他没错。
那日子疏消散,他伸手去捉他衣角却无能为力,但是那时,他手指上的深檀戒玺,竟然阴错阳差的将子疏的一缕飘散神识锁入了其中?
会有这种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