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页——素熙
素熙  发于:2014年0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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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似乎也颇为惊讶,他斜靠在饭厅的椅子上,本能地想直起身来,但很快又微一皱眉靠了回去。修当然知道是为什么,眼神不由得微显异样。

「好好睡觉不睡,出来做什么?」筑问他。

「忽然口渴了,出来倒杯水。」修咳了一声,比了一下手上的水杯。

筑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我是刚刚从躺椅上起来时,不小心扭伤了腰。」

「爸,我什么都没说啊。」修笑了起来。

筑怔了一下,随即别过了头。

「快去睡了,明天一早就要赶回去上班不是吗?」

「不要紧的,阿响和我都请了三天假,阿响说难得回来,不让我多留几天说不过,我也很久没见到爸你了。」

筑没有答腔,修替他倒了一杯水,拿到餐桌上放下,但筑没有去碰,只是抬头凝望着自家儿子。

「你……以前不是这样子。」他忽然说。

修怔了一下。「以前不是这样?」

「我是说,唔,你是不是瘦了?」

筑强硬地问着。比起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到爸爸,筑的头上又多了几缕银丝,远看俊秀依旧的脸庞,靠近看时也多了不少皱纹。

修记得小的时候,总是父亲在为他操心这操心那,联络簿签名了没,手帕卫生纸有没有带,就连学校的亲师会,也总是由父亲出席。筑对他而言,与其说是双亲之一,不如说是像神主牌一样的存在,虽然经常摆在身边,却很少有机会触摸。

但修也知道,筑并不是不关心他。

例如他小时候很想要一架遥控直升机,但父亲怎么也不肯买那种奓侈品给他,父亲虽然平时总看起来嘻皮笑脸,但该有原则的时候一点也不含糊。

那时候是十月,没什么特别的节日,修的生日是八月,早收过掌上型游乐器当礼物了。但过了几天,修却看见床边的玩具篮里多了架遥控直升机,放置得很随兴,彷佛谁不小心遗落在那里。

修兴高采烈地拿着直升机去向筑道谢时,筑却只冷冷回他一句:「谁送你了?那我是买来给自己玩的。」

还有一次修参加运动会的赛跑,国中时候的事情吧,那是四百公尺的接力赛,修脚程不错,是最后一棒,筑和父亲都到场加油,父亲还给他精神喊话,什么我家的孩子绝对得第一之类的,修自己也信心满满。

结果轮到修的时候,一开始还跑得挺顺利的,连续超前了两个人。

但到接力区时,好死不死旁边跑道竟然掉了接力棒,修跑得兴起,根本没注意脚下的东西,一个不小心踩在棒子上,就这样跌了个倒栽葱。

修还不死心,当时他的脚踝脱臼了,但场上修还不知道这事,拖着右脚硬是想跑完全程。看着对手一个个超过自己,修心里又气又急,撑着跑到了终点,比赛早已经结束了,修这队输了比赛,整个班上气压低迷。

父亲和筑来找他,父亲一如往常,拍了拍他的肩,说什么胜败乃兵家常识的安慰话。筑就忽然问他的脚怎么样,还把他带进了保健室。

筑要来了医药箱,父亲说要去厕所,筑就把修的运动鞋解下来,再脱下袜子,亲自替他上药。

看见修肿成一大块的脚踝,筑一开始还冷着脸,上了一会儿,修感觉足踝那里湿湿凉凉的,好像冰水浇在了火上,忍不住低头一瞧,才发现筑竟然哭了。

修永远记得那时的景象,筑一手还拿着棉花棒,上头擦着碘酒,眼泪从他当时还很年轻俊美的脸上滑落,筑还一手抓着修的小腿,不住地吸气,彷佛输掉比赛、负伤坐在这里的人是筑而不是修。

筑后来什么话也没多说,只是在父亲回来时急急擦掉眼泪,替他的脚踝包上绷带。

但修从此之后再也不怀疑筑对他的爱。他甚至一度觉得,他的双亲是两个男人,而他也是男人,这样的家庭实在是世间最完美的组合。如果他生在女系家庭,恐怕还不会有如此深刻的羁绊感。

筑的指尖还触在他的颊上,修忍不住笑了。

「可能瘦了一点吧,最近做专题,一做就是没日没夜的。啊,不过阿响很照顾我,总会特地到实验室来送些宵夜补品什么的。」

第十章:愿 十

「可能瘦了一点吧,最近做专题,一做就是没日没夜的。啊,不过阿响很照顾我,总会特地到实验室来送些宵夜补品什么的。」

筑端详着他的脸,好像要把三年的分看个够似地,修才知道刚才晚饭时间,筑一直盯着他瞧的理由是这个,害他还以为自己脸上沾到什么脏东西。

「爸,你别担心。」

想到这里,修忍不住在筑的面前蹲了下来。「我过得很好,一切都很顺利,你和父亲都不用太为我操心。」

筑仍旧凝视着他,忽然问,「你决定要和那个人过一辈子了吗?」

修怔了一下。「谁?响吗?」

筑点了点头,修「呃」了一声。

「响吗?响他很好啊,他非常照顾我,又懂得体谅我的工作,人又细心,我的朋友都还满喜欢响的。爸……爸之前不是也满口称赞他……」

「我是问你,修。」

筑平淡地打断了他。「我是在问你……修,我在问你是不是决定要和他过一辈子。」

修的手几乎握不住水杯,筑的言语就像他的眼神一样,敏锐得让人招架不住。

「我……不知道。」在挚爱的父亲面前,修感觉自己被剥个精光,赤裸着任人观看,不安也好侥幸也好,所有的情绪无所遁形。

「我不知道……筑,我真的……不知道。」

他旁徨之下叫了爸爸的本名,原本小时因为父亲总是叫爸爸「筑」,所以修小时候有阵子都跟着父亲这样叫,即使被父亲纠正很多次还改不过来。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响是多好的男人、多理想的伴侣!以后有了孩子,他也会是最好的父亲,这个就算我再怎么欺骗自己,都没办法否认这个事实。筑,爸……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有幸遇上这么好的人,但我竟然感到犹豫,我……」

修咬住了下唇,他收敛音量,以免声音传进响熟睡的房里。

他原以为筑会开口数落他,毕竟响的体贴和尽心,是连他的双亲都认可的。

但筑只是拿起水杯,在唇上啜了一口,然后摇晃着。「你父亲和我求婚时,我也曾经犹豫了很久。」他说。

修意外地看着筑,筑便继续说。

「事实上,我们本来没有要那么快成婚,如果不是我爸爸……也就是你爷爷那件事的话,我和你父亲,可能会就一直这样耗下去也说不定。」

筑似乎笑了笑。

「你知道吗?我一直到在医院里看见你,把你从保温箱里抱起来之前,我一直都觉得那个人不够资格做我的伴侣。不管是交往的时候,被他骗去结婚的时候,还是从美国回来,看见自暴自弃的他,不得不做些什么帮助他的时候……」

「我对你父亲,从来都没有那种,非得跟他在一起不可的感觉。」

修眨了眨眼,惊诧地看着端坐椅上的爸爸。筑唇角一勾,又说:

「但结婚这种事或许就是这样,比起心里的感觉,更重要的是缘分。当年我也遇过不少人,其中也有真正能令我怦然心动的对象,但最终我们还是没有走在一起。与其说是我选择了你父亲,不如说是命运吧。」

修心底一片紊乱。他不知道筑的话有几分真实,更不知道他这些话的用意,筑到底是要他忽略心中的感觉,然后屈就于眼前吗?

「只是我啊,一直到现在,有时候都会很想疯狂一次,就这样悄没声息地消失,去追求那些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筑继续语出惊人,他闭上了眼睛。

「可是等了这么多年……因为孩子、因为责任,正如你所见,都已经是这个年纪了,还摔断了一条腿。就算想要迈开大步奔跑,也跑不离那个人的身边了。」

修品味着筑话里的滋味,分不清是酸是甜。筑又抬头看着他。

「所以说,如果想要迈步奔跑的话,就要趁着还能跑的时候,大力地跑、死命地跑,不要回头,也不要迟疑,用尽你所有的气力往前冲。一但停下脚步的话,你这一生都休想再像那样跑了。」

筑说着,就扶着桌沿站起了身。修见他晃了一下,连忙伸手去扶,他现在已经长得比爸爸高了,可以轻易地把筑架在肩上,这种景象令修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结婚以后,一定要抽空经常来看看双亲。

「没事的话,早点睡吧。晚睡对肝不好。」

补了一句长辈式的训话,筑就想进房。修想着他方才的话,看着他的侧影,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爸……」

他叫了一声,原以为筑不会理他,但筑却很快回了头。

「什么?」

「你……你以前有没有……」修彷佛要下定决心似地,用力地咬了一下唇。「你以前,有没有和女人……我是说,女性的朋友,有过超越友情以上的经验?」

他见筑凝起了眉头。「超越友情的经验,你是指什么?」

修一时窘迫,他刚才全凭冲动问出这些话,现在想起来,和双亲讨论这种限制级话题,对象还是筑,实在是有够不妥。只能怪筑今晚超乎寻常地温柔,像个慈父一样向他剖白心迹,他才会如此失常。

「超越友情的经验……如果你是指和女人上床,那是有的。」

然而筑下一句话却令修大为吃惊,他蓦地抬起头来,震惊地望着卧房门口的爸爸。

筑似笑非笑地撇了下唇。「我年轻的时候很会玩,和你父亲正好相反,那也是我当年不怎么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有一次我和他大吵一架,我跑去一个朋友家里找她喝酒。她一直喜欢我,而我也知道这一点,但我们始终没有绝交,她说只有要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她都会守着我。那天晚上我们发生了关系,就只这么一次。你父亲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修觉得自己心脏快炸开来了,虽然相处了这三十年,虽然是自己的爸爸,但修发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筑。

「如果你要问我感觉,我可以告诉你:感觉很不错。我想我还是喜欢男人,就跟大多数男人一样,但和女人在一起,也没有那些人说得这么难以忍受。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记得那天晚上,那个朋友头发里散发的香水味,真的很迷人。」

修本能地想说:「我也觉得感觉很不错。」,但他当然没胆在筑面前这样讲。

筑进房前,还特意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修,说出了令他心跳不已的话。

「我和你父亲会自己搭火车上去,不必劳烦响先生,可能订婚宴前一天才会出发。在那之前有什么变故,打通电话来都还来得及,晚安了,修。」

******

「给亲爱的修:

我去旅行了,很抱歉没先知会你一声。但人似乎总有这种忽然想旅行的时候,工作我不要了,独立Case的客户也辞退了,现在的我孑然一身,修。

第一站去了莱茵河,我在海德堡的西侧观看莱茵河的落日,金色的光茫洒在河面的瞬间,我忽然明白尼布龙根的指环是如何出现在诗人的脑海。修,在那顷刻间,我的脑子里彷佛也出现了一首诗,一首美好的歌。

我真想现在就唱给你听,修,我想把我现在所有的感觉都化成歌,唱给你听。

God Blees You。

爱你的许愿」

修又读了一遍许愿写给他的信,匆匆又把他扔回抽屉深处。

许愿把信从德国寄到他住处,结果差点被阿响拦个正着。阿响最近几乎每天都到他家里来,亲手做晚饭给他吃。

当阿响把许愿的信亲自递到他面前时,修的呼吸几乎停止,深怕响已经拆开看过。等看到信封仍然是弥封状态,才松了口气,抬头却发现阿响正在观察他的表情,他才连忙把信往旁边一丢。

「喔,一个老朋友的信,她最近好像突然去旅行了。」

「老朋友?男的还女的?」阿响若无其事地问。

「当然是女的,我们以前念同一所大学,她是我学妹。」

修感觉阿响稍微没那么紧绷,「叫什么名字?」

第十一章:愿 十一

修感觉阿响稍微没那么紧绷,「叫什么名字?」

「她吗?许愿。」

「许愿?双字名啊,还真少见。」阿响卷着义大利面说。

「不,愿是姓氏,许才是名。」

「姓氏?」阿响一怔。

「就是,新闻上好像有报过不是吗?最近有一些比较前卫的家庭,觉得孩子应该跟双亲有名字上的联系,同一家的人会选定一个字,做为传承的证明,那就叫姓氏。许愿她爸妈好像都是大学教授,专门在研究这一类的。」

阿响似乎觉得很新鲜。「但是怎么决定传承哪边的?比如我和你生了一个女儿,我和你原本都有姓氏,那这个女儿要冠上你的姓氏还是我的?」

修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知道耶,没研究。老实说我也觉得这种东西很无聊,子女就是子女,又不是冠了姓氏感情就会变得比较好。」

许愿的话题就在姓氏的讨论中揭过了,这让修大大松了口气。

让阿响知道许愿的存在也好,修不禁这么想着,阿响再怎么精明,也不会想到他竟和一个女人有那样的关系,讲开了反而降低阿响的戒心。

「下次约她吃个饭啊,我想见见她,那个许愿,毕竟是你朋友嘛。」

阿响末了还这样说,惊出修一身冷汗。

晚上修在实验室大楼的办公桌上写回信,许愿会忽然出去旅行,也没跟他知会一声,老实说着实吓了他一跳。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可以理解许愿的心情,换作是他在她那个立场,也会想抛下一切离开这个地方也说不定。

他下笔写了第一个字,忽然就有了千言万语,但那些千言万语到了最后,都逃不过一句想念。

他想念许愿,越是接近婚期,那种思念就越啃蚀着他的心。

他和阿响的订婚宴迫在眉梢,阿响一手主导所有的事宜,他把人偶店里所有繁重的工作都推掉了,也不接底案,全心全意专注在婚礼上。

他替修订了手工的燕尾服,事前没有知会修,修直到量身的师傅到工作的地方找他,才知道这件事。

师傅一边量还一边称赞修身材好,还说阿响平日很照顾他们店里,阿响设计娃娃的布料,都是从他那里批货的,现在看见他定下来实在为他高兴之类的话。

修从头到尾不发一语,让自己像个娃娃般任师傅裁量。

订婚宴的会场在一间水边的玫瑰园,婚期刚好接近玫瑰季。修第一次听说有这种地方,阿响在网路上给他看过一次,照片上满园都是五颜六色的玫瑰,美丽得刺目。

修感觉阿响越接近婚期,整个人就越紧绷。他不明白阿响在紧张些什么,但阿响这种紧张,也确实影响到他。

例如每天晚上到他家里来,已经成为惯例了。以前阿响很少要求过夜的,因为他知道修的工作经常要长时间和数据奋战,晚上需要长足的休息。

但现在,阿响每两天就有一天会待下来。而且不容修拒绝,阿响把盥洗用具都放了一份在修的浴室里,时间到了就自行在修家里淋浴,再自行躺到修的床上。

以未婚夫而言,这样的举止确实是无法太去非难。但令修感到困窘的倒非同居,而是阿响看待他的态度,感觉还没有成婚,阿响彷佛已经把修看成了他的所有物,他的人偶,他搁在架上的收藏品之一。

许愿每隔三天就寄信来,修永远无法比阿响早起,也因此修家的信箱也是阿响的管辖范围。

每一次许愿的信透过阿响的手,交到修手里时,修都觉得那些信重逾千斤。

「亲爱的修:

我到了普罗旺斯,这真是一趟很长的车程,从慕尼黑一路通关到坎城,再从坎城转车到南部的山城,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了。

我原以为世上不会有比莱茵河西岸更美的地方,但我现在才明白,美丽这个辞语是多义的,放在不同的事物上,就有着不同的意涵。有一百种美丽的事物,就有一百种美丽的样貌。美丽的山、美丽的水,美丽的男人与女人,这些美丽都是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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