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接下来的几天,颜倪带着我去察看了令旗教所在的九个岛屿。我一边看,一边暗中记着每个岛的地形。说也奇怪,这九个岛虽然离得并不远,可环境地貌却大不相同。有些枝繁叶茂,也有些寸草不生,有些怪石嶙峋,也有些溪流纵横。
当我们登上离陆地最近的一个岛时,颜倪指着远处依稀可辨的海岸线说:“我们过一阵子便从那里登陆,去一趟羽纶。”
“你可有收服它的把握?”我在一旁问道。
“只是去探个底。”颜倪看了一眼跪在旁边的李贵方道,“令旗教掌门到访,总是要给个面子的吧?”
我也看了一眼李贵方,随意笑道:“他这朝廷命官,做得真是清闲,不必点卯?”
“呵呵。”颜倪也笑道,“守陵的官,就等于朝廷视如草芥,一颗草籽,谁会管那么多呢?”
“噢?”我用一句看似担心的问话,试探着背后的隐情,“你说,朝廷会不会已经发现我们的动向了?”
“朝廷当然发现了。”她忽然伸手,拉起我的手道,“不过,他发现的是棣宫,然后便对整个武林有所忌惮了。”
我不知道除了安几素,她究竟还有多少个内线在棣宫。而除了棣宫,她又有多少个耳目在皇宫。——这是一场耗费数百年的‘排兵布阵’,若想瓦解它,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在令旗教的这些日子,我的吃穿住用,很是精致舒妥。而内心却是格外的煎熬。因为从颜倪的口中,我得知,那场棣宫举办的武林大会后,朝廷似乎对其开始有所行动,增派了很多兵力,会于摇光北部,最近的军营,离缥缈峰只有五十里。
而朝廷若与棣宫真正开始交战,那么颜倪这边的人,既可以选择隔岸观火,也可以选择在朝廷主兵力牵制于棣宫时,在后方进行袭击。而颜倪所想的坐收渔利,未必是最有效的对另外两方进行攻击的方式。很多时候,就是要乱中取胜,而不是等一方赢了后,在军心和士气大振的情况下,在人心思定的环境中,再挑起战争。更何况,令旗教盘踞于岛上,难进攻但亦难突围。因此,要在注意力没有聚集到这里的时候,抓紧一切时间,把兵力悄悄调上大陆。——当然,这些话我是不可能告诉她的,我只能随着她的意思,想尽种种办法让她在岛上的排兵布阵,尽量避开最为有效的攻击方式。——我从未想过,原来打仗也有这么一种方式:以己之力,暗中屈人之兵。这再次让我想起了那句:‘战,心为上’。原来,这话暗含的不止是战场上的布阵和冲锋,更有着以权谋和计策编织的暗战。
颜倪每日必来和我一起,谈些她的大业,或是吃饭,聊天。她为了唤起我的‘记忆’,每日都会给我讲一些她与苏青末之间的故事……
“旭初,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那次宫廷宴会上。那是你第一次凯旋而归,也是我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出现在宫廷宴席中……”
“后来为了看你,我悄悄装成小兵,去校场看你骑射。结果,碰到了一只花斑虎,还是你一箭射死了它的呢……”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静香宫里的那棵海棠树下,你对我说:若是哪一天又去了战场,会开始有了忠诚和责任外的一种思念……”
“记不记得,你最后一次出征时,我送给你的那个环佩?……”
“还有,椎魂符起,就是为了让我们永生永世都记得对方,永远永远可以在一起……”
……
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心里总是不能把她和上一刻还指挥着一干人定谋断略的女王联系在一起。从她那诉说时温柔含水的眼睛里,能感受到那深深情动的忧伤和相思。跌落回忆中的她,仿似一朵在荷塘中随着思念微风,轻轻战栗的白莲,承载着几世刻骨的疼痛,轻含着花苞,在人间孤独地等待着再次绽放的一刻……
她孤傲的以为:站在那一世不肯离别的渡口,便可与心上人相续今生环佩之缘。可是,今生今世,一切的物是人非,让这朵孤绝的白莲,再没有放弃凋零的生生世世后,也不再有可能开入红尘。
我不能亦不忍戳穿她的这个梦,我甚至深深了解她的伤痛与纠缠。因为此生,我亦有这样的痛苦——相逢不识:一个将一个摆在眼前,一个将另一个放在心底;一个将一个当作防范之敌,一个将另一个视为思念之源。——在她番起我手掌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自己与她都有着比常人支离细碎的掌纹,这让我突然明白:原来我们果然与其他人不同,椎魂符让我们成为了似水年华中不再漂流的萍草,遥望着已经远去的万象,在心中固执地让瞬间永远,在心中颠倒着从前与未来的常序……
“颜倪。”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纵然我真的是苏青末,纵然我记起以前种种,可是这人间终是换了。如果我说,我与你有一样的痛苦,你必然不知道我的意思。可是,我只说一次,一次后,你若明白,就放下。若不明白,就随它去。”
“旭初?你?什么意思?”
看着她眼中的迷茫,我静静说道:“你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它常挂在天上,不知何时生,亦不知何时灭。我们叫它作永恒。你可知它为何可以永恒?”
“为什么?”
“因为它不是人。”我起身,背对着她,抬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长叹道,“它不知悲欢离合,不理爱恨情仇。这世上,只有没有心的东西,才会永恒。是念总会有起有灭,是望总会有升有落。你我都不可太过执着。”
“旭初,你是说,你变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忽然跑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胳膊说道,“你可是喜欢别人了?”
她这样一问,我便知,刚才的一番话只能作罢。我只是无奈一笑,随后淡淡道:“今生还不曾喜欢别人。”
“你吓死我了。”她用手拍着胸口,娇喘道,“我还想,你若是喜欢了谁,我一定要她好看!”
“颜倪,我们不说这个了。”我既然没有改变她的想法,便只好转移到另一个我关心的问题上来,“我们何时动身去羽纶?”
“快了吧。”她想了想对我说,“我们三月初动身,然后四月中便可赶到了。”
玄帝七年,三月初五,我终于回到了陆上。颜倪此次带的人并不是很多,除了我,只有李贵方和十八个随从。
而刚刚到了摇光西部的同里,我们便听说了一件震惊天下的事情:朝廷二月底突然发兵,全面围剿棣宫!——这正是颜倪最希望看到,而我最不原意发生的事情。
一时间,全国上下皆掀起轩然大波。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我们每到一处,便可听到酒馆里,客栈中,但凡有人谈话的地方,便不绝有对这场战争的议论。
“知道为什么打仗吗?听说是因为棣宫不接受朝廷的封赏,还杀了派去的钦差大臣呢!”
“我听说是,是因为他们举办武林大会时,展示了宫里被偷盗的御用物品。”
“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根本就是因为朝廷害怕他们有反心,你想这两年来,就他们在武林上的动静大……”
“听说,此次朝廷带兵的是当年在开阳战场上立功的张俊将军啊?是不是十拿九稳?”
“你知道,棣宫在哪里?最北的地方!那里全是雪山,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攻进去的?”
“你说,这一打仗,是不是又要军饷啊?那咱们的税收是不是又多了?”
“税收多了算什么,征兵上战场才是可怕的呢……”
……
我听着这左一言、右一语的议论和猜测,心乱如麻:战争的开始,表明这二人真的撕破了脸。纵然皇室中王权高于兄弟情意,纵然天无二日——可这一战,烽火燃烧的就是民财,沙场血染的就是国殇。更为恐怖的是,这二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争斗正落入别人的如意算盘——一场内部战争,若是最后转化成为一种国破山河落的败局,那边真的没有转环的余地了。
我一路走,一路在盘算:究竟如何才能把自己知道的这个情况,尽快传出去,最起码要传到皇上的耳朵里,让他知道,比起棣宫来,后方有一个更为可怕的敌人,一个觊觎了摇光天下几世的敌人。
四月初的一天,我们行至摇光西南部的一个叫作万勿的小城。正当我们坐在一家临街的客栈里吃着午饭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然后便有一个声音高喊道:“朝廷捷报!棣宫全覆!……朝廷捷报!棣宫全覆!……”
“咳咳!”我一口水全都呛了出来,那是捷报官的声音!他刚才说什么来着?捷报?朝廷胜利了?
这么快?!这战斗前后连一个月都不到!
还有什么?棣宫全覆?!什么叫作全覆?
全覆!——那吴昭呢?
第五十四章
到了住的屋子,颜倪关上门,走到我身边小声说道:“这棣宫竟然这么快就输了?!这也太奇怪了?”
“嗯。”我心里也疑惑的不得了,皱着眉,怎么都想不通,棣宫那么庞大和严密的一个体系,怎么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土崩瓦解了,“你可有探到什么其他情况?”
“已经在探了,大概再过几天,便可以有消息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既然这场战斗这么快,那么朝廷并没有折损太多兵力。”她盘算道,“我们眼下只能按兵不动,囤积更多的兵力,蓄势待发。所以,这次去联合羽纶,也是其中的一步好棋。”
“好。”——她只要不发兵,就给了我更多的时间,去想办法,把这里的消息传给皇上。
“可是,我还是想不通,棣宫为何这样就输了呢?”
“等探来再说吧。”
……
晚上,我躺在床上,整整一夜未有合眼。棣宫败了,吴昭呢?若是逃出来了,他此刻在哪?若是被降了,他会被怎样处置呢?还有……若是……我不敢再想……
我们一路往羽纶行进,再进入离羽纶只有五十里的邺城时,我们听到了一个极为诡异的关于棣宫失败的说法——天谴。据说,棣宫因为不顺天意,天庭大怒,便派了风火天兵,下凡把棣宫剿灭了个干净。
而晚上,当颜倪的线报传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这种天谴的说法竟然不是无稽之谈——就在张俊准备发兵的一刻,渺月峰忽然在朝廷兵马面前喷薄出滚滚赤红的熔石浆液,一块一块崩裂坍塌!待到这场灾难过去之时,大军上山,看到的只有燃烧过的残垣断壁,和一具具被烧焦的尸体。
听着颜倪的描述,想起当年渺月峰上的自己住过的绛雪轩,和吴昭见面时的那间‘不染’,见过小严和雪儿玩耍的妙韵水亭,还有那片桃花林中的冕池……所有的一切,顷刻间变为焦土……更为恐怖的是,那里面的人呢?吴昭,小严,雪儿,甚至霜儿,兰栀,于肖贞,各部令史……
“颜倪,你这都是听安几素说得吗?他可是活着?那么其他还有没有活口?”
“不是。”颜倪摇摇头说,“我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是另外的眼线传回来的消息。”
“人算不如天算……”我有力无气地说道。
“旭初,现在该是我们算的时候了。”她言语间的笃定,让我瞬间感觉到,眼前这个美如天仙的女子,心高亦如天。
三天后,我们到了清荷。站在清荷城外远眺,雕羽堡就隐在南边连绵的红木山林中。
住在清荷的客栈,颜倪吩咐李贵方第二日便去雕羽堡拜访。令人奇怪的是,她并有跟去的意思,而是悄悄告诉我同李贵方一起同去,见机行事。
“你不去,怎知道情况?”我问。
“你去了啊?!你去就等于我去了。”她先是一笑,然后轻轻覆在我的耳边说道,“那里面,恐有人认识我,怕是不便。”
认识她?我心道:看来这女子果然不简单。再嫁给李贵方之前,她已然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然而我转念又一想,这次前去羽纶,如果她不去,便少了人在身边盯着,说不定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把消息传出去的机会。
想到这里我便说道:“好,我盯着李贵方,你放心吧。”
于是,我跟着李贵方,一行十人到了雕羽堡,通报后,便被人带入堡中,一路过了那个天堑长桥,然后便被引到羽纶帮主会客的正厅。刚刚进了正厅,我便看到一个年纪四十有余,神态安然的人,从中央的座位上起身,向我们这边迎来。
“不知李教主大驾,明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迎上来的人,便是羽纶派的掌门明若诚。
一番寒暄后,李贵方便按照原定的计划,对他讲起下届武林大会的事情。这届武林大会时已然定好下届武林大会将在令旗教的崇远岛举办,时间就定在玄帝七年的九月,距离现在还有不到五个月的时间。
我一直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他们的交谈。这一来一去间,李贵方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明若诚对自己一些共襄盛举的边际性建议不置可否,不过一会儿,他已经碰了好几个软钉子。
也许,大家看到朝廷剿灭了棣宫,因此对这协助武林大会的事情有所顾忌。毕竟,棣宫就是上一个举办武林大会的地方。说实话,对明若诚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我完全没有感到吃惊。只是,他言语间的不卑不亢的情态和眼神里那种从容大度的气度,让我有一种深深的震惊。——这震惊不来源于他的深不可测,而是来源于一种似曾相识。
他的气质不只是武林一派掌门的豪气和霸气,更多的竟是一种世家积累的书卷气——这竟像极了我第一次看到叶清时的感觉。就在我脑子里存了这个念头后,竟然发现他的面貌似乎也和叶清有相似之处,只是多了一份岁月霜染的沧桑。
他究竟是什么人?——我心里想着,便没有仔细听他们最后的几句,只是恍惚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我着人安排各位先行休息,有什么事情,我们明日再谈。”
我们随后被人带到羽纶派待客的居所,用过晚饭后,便各自回屋。晚饭时,李贵方数次暗示要我去他那里商量对策,而我便当作什么都没听出来,而一一化解了过去。
回到屋里,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桌子边,手指轻弹着桌面,脑子里转的飞快:我必需要先搞清明若诚的态度,搞清他的立场身份,这样才能确定自己以何种方式把这些消息传递出去。
就在我踌躇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从背后重重捶了我一下,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当我再次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另一间屋子里,醒来时看到的竟然是唐悦!
“唐大哥!”
“如遗。”唐悦叫着我的名字,脸上显出关心的神色,“你怎么?还好不好?”
“我挺好的。”我说这句便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我只是听说他做了武状元后,朝廷便派他去东边镇压弧花山一带的恶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