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初?你不喜欢我了?”——我没想到解释半天,她竟然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啊?”
“我当初叫苏启去探你的墓地,他说他找到了一个能够破解你墓地的人。可是我不信,这世上,除了你,不会再有人能够破解你的布阵了。”她看着我,刻骨的相思忽然涌成了晶莹的泪滴,“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人,就是你。”
原来苏启背后的那个人居然是她?!我想好好通过她说的话去判断一下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我实在没法看她这样哭泣,无论怎样,她对苏青末的情都是真的。我既不能解释我是如何破阵的,也不能就这样顺着她的话,这样也只能让她越陷越深。
“夫人……”
我正要开口,就被她打断了,只见她红着眼睛,可怜兮兮地对我说:“你可不可以叫我颜倪?”
“颜倪。”我实在没法拒绝这个请求,只是我也不能不让她明白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那个人,“我叫李如遗,家住在摇光永昌府。”
她听完我的话,竟然一下子冲到我的怀里,抱着我喃喃道:“旭初,我知道很多事情,隔了几世,你大概记不太清楚。不过这不要紧,只要有我陪着你,你会慢慢把所有事情都记起来的。”
“颜倪,我没法解释,我为什么会在石头上刻上旭初二字,但是这世界上,名姓一样的人,很多很多。”
“你当然没法解释。因为今生你叫李如遗,字长川。你会刻上旭初二字,就是因为你还记得那些无法解释的事情。”她一脸的笃定。
可是我上辈子字旭初——我知道这个解释比不解释还要让她糊涂,所以只得沉默,再不能说什么。
“旭初,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什么?”
“你说,要助我让开阳一统天下。”
“助你?”——苏青末要助一个女子一统天下?!
“你说过,纵然我是女子,你也会为了开阳一统天下的梦想,征战沙场的。”
“你是女子啊?”我一头雾水的问道。
“你真的不记得了?”她忽然离开我的肩膀,笑得有些凄然,“当年,父皇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我就被当成男子养大。如果不是遇到你,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每天在那个王位上装多久。”
“你是女的!”我顾不上思索,脱口而出了这句,“原来苏青末曾经辅佐的远帝是你!”
“你看。”她笑得又有些温柔,“你记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颜倪。不,我什么都不记得。”我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痴心的女子,只好缓兵道,“你可不可以让我自己静一静,今天的事情,我实在没有想到。”
“好,好。”她忽然拉起我的手,轻声道,“我们什么都不要想了,我带你去休息。”
我无奈挣脱她的手,不动声色地说:“好,多谢。”
她带着我,到了与这个密室离得不远的另外一间密室。进去后,她便对我说道:“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便有人来给你送换洗衣服。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谢谢。”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眼看着她离开时的背影,我心里乱如一锅沸腾的热水。这种蒸腾身心的煎熬,让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屋里来回来去转了几十个圈子,也没法平静下来。
她是开阳历史上的远帝?也是苏青末的情人?她受椎魂符的作用,魂魄经历了世代?如果说椎魂符是从她那代传承下来的,那么她想必会知道椎魂符的解药的真正作用。如果她确定我不是苏青末,那么倘若她知道叶清中椎魂符的各种经过,她必然能推断出我究竟是谁?
而另一个可怕的问题是:她既然经历了几世,那么每一世她都应当有自己前世的记忆,她必然也知道这椎魂符的作用。既然如此,她的每一世,是否都曾经利用这个符咒,把种下种符的人的魂魄,牢牢的锁在人间了呢?
还有,她竟然说苏青末答应过她要为她一统天下,既然如此她必然也牢牢记得这个念头。而现在来看,她似乎已经控制住了令旗教的李贵方,而朱衣帮的苏启竟然也是为她卖命的。想起苏启当初中蛊毒而死的惨状,我心下不禁骇然:她既会用蛊毒,又会用符咒。——如此可怕的能力,不得不让人格外忌惮。
思来想去,我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急于让她意识到我并不是她心里的那个苏青末,让她就此失望,甚至绝望。那么,以她现在的情状,一定会更加难以对付。如此看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尽量托一托,让她朦朦胧胧地觉得我也许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系住她,让后再想办法慢慢从她那里发掘更多的消息,伺机阻止她和苏青末的那个‘一统天下’的念想。
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现在‘天下’二字,竟然悬在三股不同的势力上——朝廷,棣宫,令旗教。而单就令旗教而言,便还有着与朱衣帮牵扯不清的关系。如此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让我一下子坠入了一种不可想象的深渊……
第五十二章
就在我思绪纠缠之时,忽然有丫环进来,来给我送了换洗的衣服,然后便说要带我去用晚饭……
当我再次见到颜倪时,她已然换了一条淡紫色的长裙,外罩一件轻纱长衫,腰间系着一条藕色的丝带,丝带上长长的流苏垂下,飘在群摆上,显得分外妩媚动人。
她笑着把我迎到饭桌边,然后便吩咐人把悉心准备好的菜一个个端了上来。我是知道她的做菜的手艺的,但是看着她一一介绍这些“我过去曾经爱吃的菜”的时候,我还是着实吃了一惊的。
“旭初,记不记得这八宝鸭?”——她用筷子分开一只看似完整的明炉烧鸭,里面填的是鲜贝,腊肠,黑菇,糯米,鱼肠等八种美味,更绝妙的是,这鸭子看似完整,但却已经被剔去了整个骨头,只留下包裹在外面的皮肉。
“还有这蜜汁火腿。”——经她介绍,这是取蜂窝中最为深藏的蜂乳,配上桂花,丁香,红花,等各种香料,在小火中慢蒸了八个小时而成的。吃时,配上薄如荷叶的面饼,蜜汁渗入饼中,同时平衡火腿过于厚重的味道,甜而不腻,香而不油。
“这个刺参……”
我一边道谢,一边尝着她夹到我盘子里面的食物。这顿饭吃得极为不易,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盘算着自己究竟如何才能稳住她,不让她看出破绽,然后再逐步套出她更多的事情。
“颜倪,你说的事情,我不能信,也不能不信。”我说着模棱两可的话,生怕走向任何一个极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这几世都是如何过来的?”
她看着我,笑容里带着一丝凄然,声音有些飘忽:“人说一世帝王,九世乞丐。这话真的没有错。”
我听她这话,言语间似乎受了不少苦:“你慢慢说,我听着。”
“你想听什么?”她这一句含着无奈与凄苦,“贫苦的,清寒的,轻……都是些,不提也罢的东西。不过,这几世轮回,还是终究让我得着机会了。”
“什么意思?”我听她这样一说,就觉得事情必有蹊跷,连忙追问道,“你是说,这一世?”
她看了我一眼,忽然道:“你别管那么多了,总之,我得了机会,除了叶清,你可知他是谁?”
“听说过。”我回答着,心里一阵发凉。她除了叶清?
“其实,也只是恰好。”她低头似思索了一阵,忽然幽幽道,“其实也只是有人来索要椎魂符,我便顺水推舟了。”
“什么人来要的?”我追问道。
“一个武功很高的人。”她似乎不愿多说,只是莫名笑了一下,然后看着我道,“那人内功高强的可以催动椎魂符,我差点以为他就是你了。只是,他有太多地方,不像你。”
我被她这话说得有点心虚,只得勉强应付道:“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最起码你记得金青石结阵,若论武功总是人外有人的,可是若论阵法,天下当绝不会有第二人强于你!”她说完,为了表明自己言之凿凿,又加了一句说,“都说那叶清是千古名将,比起你来,他还差得远呢。”
“话不可以这样说。”我不知道叶清和苏青末谁更胜一筹,但这话放在我身上,听上去就是十分的古怪了,我连忙道,“我现在是个没有半点武功的人,切不可再说大话了。”
“武功有什么用处?”她眉眼一扬,朝我微笑着说,“能控制别人,才是关键的。你看,他们都在我的蛊毒之下,哪一个敢不服?”
蛊毒?我猛然间又想起苏启死时的惨状,心里一惊道:“你会使用蛊毒?”
她看着我,似乎想闪避什么,最后道:“我每一世,都在专心学习各种蛊毒修炼的方法,就等着哪一刻,可以用上!”
我听完她这话,心里暗暗对她的坚韧有些佩服和恐惧交织的矛盾心里。随后,小心试探道:“那这一世,你算是找到用武之地了?”
“算是这样吧。”她回避了这个话题,忽然对我说道,“旭初,上天开眼,让我这是一世找到了你。你可还愿助我一统天下?”
“你仍想做女王?”我问出来的时候,便觉得有些不妥了。
“我想的就是达成你的心愿。”她忽然上来,轻轻把头靠在我的右肩上,小声说,“你一心一意辅佐我,到头来,却陷入离王那个逼宫的阴谋,我不能看着你,就这么带着遗憾走了。”
为了我的?——苏青末的心愿?我听到这话,心里竟然有些难受。眼前忽然出现那些百千年来征战沙场的人,他们中多少人为了君王的抱负,舍了自己的一生呢?——而眼前的人,似乎也有一个执着的念头,不可舍弃。
我甚至想就这样假装一下那个给她系上心结的人,用一句“今生,不必再想逐鹿天下,一统千秋”来解开她数百年的心结。可是,眼下我并不能这样说。因为就在刚才的交谈中,我心中忽然暗生一计:看着眼下的情势,她控制的势力不可小觑,而棣宫的兵马也让人头疼。既然如此,不如让这两方势力互相牵制,然后再逐步消耗彼此的实力——用最有成效的战争方式,尽快瓦解一切潜在的危险。
看着她靠在我的肩头,我忽然觉得能解开她心结的方法,只有两种:让梦想实现,或者让梦想跟着缔造梦想的人,一起破灭。而这么多年的人世经历,让我深刻地知道:那些追求王权霸业者,若无铜铁层叠的灵魂,登顶的那一刻,才是真真正正的毁灭。
“颜倪,这事我们从长计议。一步一步来,好吗?”我尽量用言语的平静,掩盖心底的波澜。
“好。”她眼中的笑意荡漾开心底密密的心事。
我没想到自己的一句‘从长计议’只有一天那么长。第二天清晨,颜倪就带着我见了三个人。
第一个,便是李贵方,令旗教的掌门。从他口中,我得知,令旗教共有七万教众,分散在西海的九个大小岛屿上。
第二个,是一个叫作黄晶的人,他代替了苏启,做了朱衣帮青松堂的堂主。而据他所言,朱衣帮现任帮主已经早在上次武林大会时,便被囚禁于朱衣帮的地牢中。也就是说,现在整个朱衣帮,已经完全被他们掌控了。
第三个,也是最令我惊讶的一个,竟是安几素!说实话,他的确是一个不简单的人。从他的脸上,我并没有看出前两人的那种唯唯诺诺和毕恭毕敬。言语间,他对我仍有着一种冷冷的敌意。
与他们三人见面后,我还是没有忍住问了颜倪这个问题:“你究竟给他们下了什么蛊毒?”
“三个人都不相同。”颜倪解释道,“第一个叫作朱丹,解药每月一副。给李贵方,是因为他要常常在我身边办事。第二个叫作苍蚕,解药三月一副。给黄晶,因为他要在朱衣帮做事情。第三个,也是最难炼制的一种,叫作润烟,解药六月一副。给了安几素,因为他身在棣宫。是最难掌握的一个地方。”
“棣宫最难掌握?”我觉得安几素必然已经把我的身份交代给了颜倪,于是不如先走一招为上,“我在棣宫那会儿,也只知道他们每个人的武功都很高。”
“你去不过是朝廷钦差,不会知道其中玄机。”她此言一出,我心里暗:难道安几素只与她说了我做钦差一事,而并没有告诉她我做了棣宫明令使的事情?
但也许这只是一个试探,于是我只得又道:“很多事情,都是实属无奈,并不出自本心……”
我话还没有说完,她便抢道:“旭初,不用担心那么多了。现在,我们就开始做我们想做的事情!”
“想做的事情?”
“嗯。”她忽然点点头,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道,“眼下,若要跟摇光抗衡,必需还要得到一个门派。”
“羽纶。”
“那么天行呢?”——天行,羽纶,朱衣,令旗。武林四大教派,我问了最后一个。
“天行是个不管事儿的。”她浅笑着解释道,“从不入世。就算天翻地覆,他们也只是修他们的真,不必理会。”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心下暗道:这远离红尘是非,离合悲欢,也许真是唯一长存的方法。天行?天之行,就是如此吧。
“旭初,你在想什么?”颜倪看着我,歪着头问道。
“没有。我在想……”极短的思考中,我已然成型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么棣宫呢?据说它的力量,也不可小觑。”
“棣宫……”她忽然止了声音,眼瞳中的光凝在我脸上的某处,好一久,才说道,“我不能确定,但是棣宫的宫主,也许和我们有一样的想法。”
“一样的想法?”我看着她,声音中糅合着半分疑惑,半分忧虑。
“嗯。”她点点头道,“这次武林大会,在棣宫。我探出,他们一直在暗中招兵买马。很有可能,马上会有进一步的行动。”
“真的?”——‘马上’一词,让我忽然有些紧张。
“也许。不过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等着他们和朝廷相斗,然后从中取利。”
她这句话让我加重了担心,而随后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颜倪,既然你几番经历人世。当初,摇光占领开阳的时候,你在哪里?”
她似乎并不想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而是简单告诉我了她并没有出现的原因:“旭初,名不正,言不顺。你该懂得这个道理。若是,开阳的皇帝还在,谁会让我以开阳的名义,一统天下?谁会相信,我就是远帝?”
是的,我两个看似无关的问题,牵起了同一个答案:她的思量比她的蛊毒还要厉害,观虎斗而坐收渔利,是她擅长的策略。她并不真正在乎国家的兴亡,她在乎的,就是真真切切的‘只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