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完这话,一下子腿软跪了下去。李如遗?我没想到皇上此时居然还记得站在这里如木头人一般的李如遗。我没有任何迟疑,更不敢表现出半分的不同寻常,只得答道:“下官遵旨。”
玄帝六年,春天刚到,大雪封山的以县刚刚可以通行,我便被派到了摇光的皇陵,前去给叶清和杨敬佩二位将军守陵。
我此次去不但要长期守陵,还要肩负着一次大型的祭奠任务——代表天子,代表摇光祭奠死于战场的有功之臣。我从细微处察觉到这次祭奠不仅是一次对逝者的缅怀,也是一种对生者的暗示:血洒战场的名将是会名垂千古的。——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那团隐隐的黑云即将压顶,所以这次祭奠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对战场士气的鼓舞。
祭祀的流程自然是礼部安排,这祭奠与当日我曾经参与过叶清的丧礼极为类似。照例,都要进香,当然进香的过程中,也都会有侍官接过高香替举。祭奠的当日,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木偶,被人带来带去,在祭祀的高台上走来走去。最后,只是在举起香的一瞬间,我看着台子上立着的叶清的排位,心里忽然有种淡淡的思念;而转眼再看到自己的排位,竟然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无奈。我实在不能就这么跪在自己的排位前,一个示意,我便把香塞到了负责举香的侍官手里,说了如释重负的两个字:“拿着。”
我知道皇上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因此把我送出宫,做个守陵的官,当是眼下最安全的举动。只是,这一出宫,我便少了很多消息的来源,而守陵的日子也甚是清寒,最可怖的是,想到自己给自己守陵这一遭,我便又开始隐隐产生了对‘永生’这个词的恐惧。
三月末的一天,我正坐在屋子里看着闲书,忽然听到一个人在叫我的名字:“如遗!”
我猛地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张笑嘻嘻的脸:“竹楚寒!”
“哈哈,我可算找到你了!”他上来一把抱住我,拍了好几下才说,“哎哟,你可不知道把你丢了我有多着急呢。皇宫真不好进去,还是这儿好,几乎没什么守卫。”
“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我才不好意思呢。把你弄丢,我怎么和唐大哥交代呀!”他笑得憨厚,随后又问,“对了,你怎么跑来守陵了?这些日子,你都干什么去了?”
“说来话长。”说不出为什么,竹楚寒就是那种让人一见便开心不已的人,我看着他满脸都是笑意,“说来麻烦,干脆不说了。反正我现在挺好的,你放心吧。”
“嗯。那就好。”他挠了挠头,随后说,“姑姑也惦记你呢,有空回去看看她。”
“嗯!”想起姑姑那和蔼的脸,我止不住地点头,“我一定会去的。”
这话刚刚说完,忽然有一个守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看到竹楚寒站在我的身边,慌忙大喊道:“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这是我朋友。你下去吧。”
“大人,小的刚才接道禀报,说李贵方大人下午会来拜会大人。”
“李贵方?”我觉得在这个名字听上去有些熟悉,却一时也不知道在哪里听过。
那守卫提醒道:“是上次武举的第三名,现任文帝,武帝陵守卫武将的李大人。”
“噢。”——原来是他!我想起这个人便不可抑制的想起明紫沁当年义愤填膺地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然后便觉得他有些倒霉:刚刚娶了美妻,就要在这青山绿水中守陵,不知这算不算对他停妻再娶的一种惩罚?
第四十七章
我留竹楚寒吃了午饭,便把他送走了。而到了下午的时候,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李贵方。
当年在校场之时,我见此人高高瘦瘦,今次看到才发现他果然不是一般的高,也不是一般的瘦。而且他脸色蜡黄,颧骨凹陷,乍看上去像是得了什么病似的。
“李大人”我一拜,恭谦地说,“下官有礼了。”
“李大人,如此客气。”他笑了笑,随后道,“你看,咱们算来还是本家呢。”
“是啊。”我也回以微笑,“今后还靠大人指点。”
“哪里,哪里。大家都是同僚,要相互照顾才是。”他也谦逊道,“况且,李大人家是世家书香,比我们这些草莽之人,要强许多呢。”
“大人过谦了。”这种寒暄便是官场必要,不说是不行的,“大人乃是武举殿试金榜提名之人,下官才是着实佩服。”
我俩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句,互相客气了一久,他忽然说到了今天来访的正题:“李大人,若是不嫌起,便和在下一起去寒舍坐坐如何?拙荆得知李大人到来,准备了一桌酒菜,也算是给大人接风洗尘了。”
这邀请不好拒绝,我掂量了一下,便照例假意推脱道:“在下实在不敢劳烦夫人,这怎么可以。”
“哪里哪里,李大人去了,乃是让我蓬荜生辉之事。”他说完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马车都已经为大人备好,还请大人要赏脸哪。”
“如此有劳大人和夫人了。”我躬身一揖,也做了个请的姿势,便随他出了院子。坐上马车,在傍晚时,来到了李贵方的府邸。
他的府邸也并不算大,这虽然符合朝廷给他的官位,却不太显露令旗教教主的风范。进门后,他把我引到正厅,坐下后,他便开始吩咐下人上菜。
菜上来后,我才发现,虽然他住的简朴,吃的却格外精致。单单一盘肉脯,便是鹿肉,獐子,狍子,牦牛各种菜色的搭配,这配的不及是口感,更是观感。一盘肉脯,趁着荷叶,樱桃,黄桃,水梨,竟然摆成了一副色彩炫丽的鸳鸯荷叶图。
我一边小口喝着炖汤,一边不住称赞这些菜品的味道和形色:“李大人,如此美食,真是人间少有。”
“大人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李贵方又把一块炸得酥脆的香骨夹在我的盘子里说,“大人尝尝这个,这些都是拙荆为大人准备的。”
“夫人真是慧质兰心,李大人好福气。”我说完便把骨头放入口中,才惊奇地发现,这骨头已然被炸得松脆无比,入口即化。
就在我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这些菜的时候,忽然有家丁来报:“夫人到了。”
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看到他的内人,连忙拿着丝帕擦了擦嘴上的油,朝他慌道:“夫人来了?”
没想到这李贵方看上去竟然比我还慌,他似乎就跟没有听到我的话似的,连忙起身往门外走去。我见他这么大动静,自己也只好起身,就在我俩一前一后刚要到门口的时候,忽然一个荷花浅粉的身影,莲步轻移到了我们的眼前。
当我与她目光接触的刹那,我就完全明白李贵方为宁可受人唾骂,也要停妻再娶了——她太美了,这种美看不到一点脂粉的痕迹,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秀丽。桃花香腮,樱桃点唇,珍珠秀齿,渺如远山的黛眉下一双灵动的黑瞳闪着晶莹的光。——她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可流露出的淡雅从容却比同龄的女孩要端庄许多。
她轻轻一拜,静静开口道:“远卿见过李大人。”
“下官见过夫人。”我躬身一拜,再起身时竟看到她对我微微的一笑。若说她刚刚的静时宁立是含苞婷婷,那么这一笑便是倾城的开放。那种嫣妩竟托远了俗尘,美而不妖。无论是皇宫还是棣宫,竟然再没有比她更美的女子。
我此刻也许真的有点看呆了,见她捂嘴偷笑,我才自知自己的失态,连忙正了容色躬身道:“多谢夫人款待。夫人做的菜,真是天上才可有美味。”
“真的吗?”她脸上忽然显出一种惊喜,随后竟有点撒娇地问道,“那你说哪个最好吃?”
“啊?”我为被问得愣了一下,刚想说‘什么都好吃’,又觉得不妥,想了一下便说,“夫人手艺卓绝,就在下喜好来说,是那盘炸脆骨吧。”
“真的?”她忽然多了一份激动,随后重复问道,“你真的最喜欢吃那个?”
“嗯。”我对她如此热情,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
“那你以后来,我都给你做这个吃。”她笑的如春日的芍药盛放。
“这……”我忽然觉得李夫人的过分热情开始让我有点吃不消,更何况旁边还站着李贵方,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做贼心虚似的,偷偷朝他看去。——谁知他竟然呆呆立在一旁,看着眼前笑语如花的女子,没有半分表情。
我心里一下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却又说不上什么,只得道:“在下不敢有劳夫人,今日登门造访已然给大人和夫人添了许多麻烦。”
说完我便又与他二人随意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回到家里,我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总觉得里面有些古怪。李贵方身为教主,行事毫无气势威严,见到自己老婆时更是唯唯诺诺,甚至呆若木鸡。这一切如果只用他好色怕妻来解释,总是不太说得过去。纵然这女子有天下第一的美貌,他看她时流露出的那种呆板,也并不像好色之徒的见到美人时的那种心神。
而令旗教毕竟是武林中最大的帮派之一,今晚的事情让我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
不过再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再也没见过李贵方,只是时不时会跟着竹楚寒去吃顿姑姑做的家常菜,每每这个时刻我便会感受到一种难得的温暖。饭后我也会陪着姑姑聊天,或者教竹楚寒下棋。
不过,教竹楚寒下棋,可比当年教蘅芷还要麻烦。当年的蘅芷只是十步一悔,而现在的楚寒可是一步一悔。
“不是,不是,你放下。我刚刚那个要换!”
“不能再换了,你换过一次了!”
“哎呀,你真小气。最后一次。”
“这话你也说过很多次了。”
“你看那是什么……”
“我就看这是什么,你不许换。”
“不玩了,你耍赖!”
“竹楚寒,我还没说你耍赖呢!你怎么说我?”
“我是新学的,你要让着我!”
“让你很多次了……”
“关键时候要让着我。”
“什么时候叫作关键时候?”
“不知道,临时看情况!”
“我记得唐大哥说,你要听我的。”
“你不要动不动就拿出唐大哥来说事儿。”
……
和他斗嘴,我仿佛又想起当年在容城时,与哥哥为了斗蟋蟀而争执的场景,这一切的聒噪和争吵对我来说都竟然都像是一种梦里的幸福……
坐在小院里那个曾与赵然对坐的石桌边,看着天上的明月,我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慨:这轮月一直在夜晚看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它才是亘古以来记忆一切的承载。沧海桑田,人间几度易主,可这月宫呢?
我正胡乱想着,忽然听到竹楚寒的声音:“如遗,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哎,不是刚才生气了吧?”
“啊?什么?”
“哎呀,大不了以后下棋我都让着你好了。”
“你。”我有些哭笑不得,“我没生气,你不用担心了。”
“那就进去吧。”
“你进去吧,我坐在这里,一个人静一会儿。”
“那我陪你吧。”他说完便坐在另一个石凳上,开始也抬头盯着月亮。
我看他这样子有些好笑,便索性由他去了,自己复又抬头看着天上的皓月。我俩就这样各自仰头看了一久,我忽然觉得有人靠到离我很近的地方。
“竹楚寒,你干吗?”我惊得发现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贴到了离我只有数寸的地方。
“嘘!”他对我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忽然把鼻子凑到几乎挨到我脸颊的地方,不停地嗅着……
我被他这举动惊得有点不知所措,只能直直坐在那里,半分不敢动弹。他现在的样子,像极了打猎时到处嗅的猎犬,我在慌乱中忽然想起他曾对我说过,他是在狼群里长大的,这样想来我才算对他这番诡异的举动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楚寒,你干吗呢?”——我还是不习惯有人拿着鼻子尖在我的身上蹭来蹭去。
“如遗。”他忽然离开我的身子,看着我皱眉道,“你最近有没有和什么外人接触?”
“外人?”我想了想说,“最近没有,但是上个月,去过一次李贵方家,就是你第一次去找我的那晚。”
“那你可有在他家吃什么东西?”
“吃了,吃的晚饭。”
“上次晚饭,到今天,正好一个月。这就对了。”
他眼中很少有一种担忧,这让我不禁也担心起来:“对什么了?”
“你被人下了蛊毒。”
“蛊毒?!”
第四十八章
“你先别着急。这是一种对身体没有伤害的蛊毒,唯一的作用就是千里跟踪。被种下蛊毒者,一个月后身上会开始有一种非常奇特的味道,一般人是闻不出来的。”
我知道他的嗅觉异于常人,这东西若不是碰到他,也根本不可能发现。我可以确定,这毒就是在李贵方家得的,可是我却不能明白,他们为何要给我下毒?
他们要追踪我的足迹?可是我已经被皇上派到以县来守陵了,我已经不在宫里,更不是带天巡守的钦差了,他们要跟踪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他们知道了我全部的底细,可是他们追踪现在的我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一不能入皇宫,接近皇上;二不能上棣宫,接近宫主。在我看来自己都是一无可用之人,他们总不可能只是为了钳制住我吧?
既然这蛊毒于我没有任何身体上的伤害,以我现在的境况真的不需要担心太多。可是我虽不担心,竹楚寒却是着急得不得了。发现我身上有蛊毒的第二日,他便说要去兆京城里搜集药材,帮我想法去了这追踪之毒。
“如遗,你别怕,这毒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是很难被人发觉而已,我去兆京弄些药材回来,给你解了。”
“不急在这一时,楚寒,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夜长梦多,我还是去吧。”
“那,那我跟你一起去吧。”他这么个直来直去的性格,我真不放心他一人出去。
“你走的了吗?”
“守陵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差事,走些日子,没人管。”
“成,走!”
“现在?”
“对呀!”
……
我就这样跟着竹楚寒骑马赶到了兆京,这次与上次不同,我们进了兆京并没有到处溜达,而是专门赶到药铺去搜集解药。这药本是不难配的,只是有一味需要一种晒干的虫子,我们问了几家都暂时没有货,最后到了一个偏僻小巷里,在巷子深处有一家门脸不大的小药铺。
我跟着他一前一后进去,便看到一个掌柜模样的人笑脸迎了上来:“两位要抓点什么?”
“七足草虫,带白花纹的那种,你们有吗?”竹楚寒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