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障目+番外——蘼芜女
蘼芜女  发于:2014年0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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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手扶额、沉默不语的皇帝抬头,嘶哑地开口:“太傅……”

正试图诱导的太傅听到皇帝的声音有异,停了下来,举目看向皇帝。

坐在高位上的身影落寞寂寥。

“陛下!”孟太傅疾走到皇帝面前,细细打量了几下,惊道:“您……您怎么了?”

向来修饰整齐,注重威仪的皇帝,此刻面容憔悴,脸颊凹陷,双目布满了血丝,一溜青色的胡茬邋遢不堪,仓皇无助就这么不懂掩饰的一览无遗。

“齐湉走了……”皇帝哽咽着道,“他……出宫,逃走了……”

帝王终于在慈父般的太傅面前娓然道出了自己多日来都不能面对的事实,承认了齐湉的背弃。

孟元之看着上好的乌木案上晕出一个又一个深色的水圈。

皇帝自幼好强,诸事不愿落于人后,孟元之记得他小时候高烧,摇摇晃晃的过来上课,书背不全被自己责罚也不辩解,后来知道了原委,小人儿振振有词,心志不坚者,凌载不屑为之,更不屑与之为伍。

“陛下,您已经派出那么多人去找了,您是天下共主,应以国事为先。”孟元之仍然不忘职责劝谏。

“太傅,不是朕不想上朝……”

不是不想上朝,不是不知道政事勤为先,只是齐湉走了,他的生活彻底乱了,他的作息规律,他的气定神闲,他的运筹帷幄,似乎都被齐湉带走了,留下的只有烦躁不安,只有恐惧焦灼。

他一直都是想当然的认为,齐湉必定是要陪自己一直走下去的,上次齐湉私逃出宫,自己之所以痛下杀手,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是惶恐之下的举动。

已经习惯了与他同食同眠,习惯了朝议廷议后赶着回东暖阁,习惯了抬头随处可见宁静沉致的身影,甚至习惯了吃饭时看着那人的神色,他多夹了几口的菜就示意内侍端到他面前,习惯了半夜醒来睁眼看看身边的人被子是否盖住了,担心他体弱经不起半夜的寒气。

半年,仅仅用了半年,齐湉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齐湉走了,皇帝的每一次呼吸都喘不直气,每一次闭眼都是齐湉的身影。

原来再好的安神药也比不上那人匀绵的呼吸,再无情冷漠的齐湉,也好过如今的孤影成单。

“太傅,他为什么就不明白,朕只恨不能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他看看……”

他诸事都已经替他安排妥当,只想着等他入宫好好怜爱,不再为难他,不再强迫他,他连小太监都亲自物色好了,那性格醇厚开朗,笑起来眼睛一跳一跳的,和小准子一模一样。

“陛下,被君王恩宠加重,牵心挂念,对有些人来说,并不一定是福。”孟元之想起以前也曾经有一个人这样问自己,如今同样的问题又被提起。

“陛下容臣讲个故事。”孟元之侧身,知天命的年纪,偏又是龙章凤姿的容颜让人微微恍惚,开口道:“天佑二十年,蜀地洪涝,饿殍遍地,十王爷从死人堆中救出一少年,怜其孤苦,随侍身边。

后十王辅佐先帝登基,当时废太子余孽众多,颇让人头疼,少年献奇策,入险地,助他们扳倒废太子,遂成先帝入幕之宾。少年感激十王箪石之恩,不论何地对王爷以主仆执礼。后先帝登基,犬戎作乱,十王率兵叛乱,少年请命同去,大获全胜。然班师途中,王爷中了细作的箭,箭上带毒,一触即发,少年赶到时王爷已经闭目。少年认定是先帝派去的人做的手脚,自此对先帝怀恨在心,几次请辞,先帝不允,少年遂言此生决不私下奉召。先帝几次旧疾发作,其状凶险,宣少年入宫面圣。少年只言,陛下不允臣见恩公最后一面,臣也自当不与陛下见最后一面。”

孟元之黯然,前朝旧事人物杳然,偏偏他一人独自苟活,道:“这位少年就是定远威武护国大将军齐辛,先帝评他,其貌如玉,其心如石。旁人只道先帝对臣倚重,其实先帝宾天前,先是连问三声齐辛何在,臣默然不语,先帝了然,才有以天下累微臣之说。”

皇帝幼年时只知父王对齐辛恩宠有加,逾越人臣,却不知有这么一段秘辛。

“齐辛那人啊,若他记得你的恩,是宁可处处委屈自己也要护你周全的人,他若记得你的仇,你即使死在他面前,他也是可以与旁人谈笑风生的。”孟元之悠悠感慨,又话锋一转,道出自己的真正用意:““陛下,您告诉臣,您可对齐湉行过荒唐之事?”

荒唐之事,他可曾对齐湉行过荒唐之事,他行过的那些事何止荒唐。

就在一日前,赵石的铁血手腕下,很快就有供词呈到了皇帝面前。

从皇帝封齐湉为舍人的敕文发到将军府时,他的哥哥就十分记恨。齐湉回府,他哥哥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说齐湉是对陛下自荐枕席,魅惑主上才得了这封赏。齐母询问齐湉,齐湉沉默不语,此后两日齐母只把齐湉拘在房间细问。齐湉回宫时,齐母没有出来相送,齐湉是一步三回头走的。

随后齐括的话更是让皇帝觉得害怕。

“那日我送他入宫,我答应他,这次若能让陛下满意,就让他独自开府,与母亲搬出去同住……”

“我知道齐湉的心愿一直都是金榜题名,娶妻生子,以飨母亲……”

“其实我本来设计让他母亲假死,然后让他们母子一起逃出去的。”齐括微微侧头,苍凉的笑意浮上面,道:“可是宗薄明来了,天下有什么假死药可以瞒得过鬼圣手……”

皇帝手脚冰凉,面色如金,呆坐在龙椅上。

孟元之一看皇帝的表情便知他和齐湉相处必定坎坷不顺,叹口气道:“陛下,你虽心属齐湉,但我看那孩子象他爷爷,何况其母个性刚烈,当初若不是为了齐湉,怎么肯屈就?您就让那孩子走吧。”

“不行!”本来萎靡、正在发呆的皇帝猛然起身,疯狂的眼神带着占有和掠夺,几乎是出自本能的拒绝。

没有抱过齐湉,他尚可抱着别人的身体还感觉美好,没有见过齐湉的笑,他还可以称赞别人笑靥如花似锦,可是他得到过齐湉,如此真实的拥在怀里,那些肆意的亲吻,任意的占有,现在让他放手,他如何放手!

“陛下,您对齐湉执念太深,而齐湉对您偏生无心,徒留在身边,伤了他也伤了你自己。您就放过他吧。”

皇帝惨然一笑,喃喃开口:“放过他?齐括叫朕放过他儿子,奉安叫朕让他走,如今太傅也这么说。你们都要朕放过齐湉,可是放过他,朕怎么办,谁能放过朕!”

皇帝宽大的袍袖一掠,拉出长长的弧度,面容决绝,道:“太傅,朕不能放开他,齐湉只能陪着朕,他只能回来!”

皇帝的眼神中带着不可撼动的意志,拔高的声音在殿内回响,如同誓言一般。

第二十五章

在皇帝密如篦子的搜捕下,很快就有消息传来。

水云亭亭长上报,说是在仙居山附近抓住了齐湉。

十几日来,皇帝已经听到太多的郡县传来这样的消息。

没有一次是真的。

因为当时随着通告一起下去的是每一位熟悉齐湉的隐卫,隐卫没有确认的飞报,就意味着齐湉还未找到。

然而水云亭消息之后的第二日,是沧州郡隐卫陆风一路通过驿站传来确认的飞报。

水云亭直属沧州郡,从发现到确认费了一天的时日。

一接到确认的消息,皇帝恨不得肋下生翼,日行千里朝沧州出发,哪里还坐得住。

留下谕旨将国事交代给太傅,就带着盘虎朝沧州郡出发了。

两日两夜的疾走,每到驿站必换良驹保证脚程,终于在第三日的清晨到达了沧州郡。

沧州牧常高心喜晏起,当盘虎一路直闯入府时,他还高卧榻上。

一听到皇帝驾临,七魂六魄散了一般,慌慌张张地穿戴迎驾。

一出厅门,看到庭前站着风尘仆仆,一身劲服的男子,手脚哆嗦地要跪拜。

皇帝不耐烦地制止,道:“最快的路,带朕去水云亭,,迟了一步,两罪并罚。”

沧州郡风景秀美,奇山峻岭,既有鬼斧神功的岩基、也有因风作态的飞天瀑,层层叠嶂,落石成景,奇峰环绕之下,有一村庄,家家门前流水,户户飞檐挑云,故有水云亭之名。

皇帝未到水云亭官署,就远远看见两个人影从官署处走出来。

陆风一脸焦灼,身边有一官差打扮,正跟着他说什么,陆风一边扎手袖,一边赶着出门。

陆风以快眼得列帝侧,往这边扫了一眼,就愣住了,疾走过来跪下行礼道:“陆风参见陛下。”

皇帝虚扶一把,连夜赶路,急火犯心,嘴角冒起一溜的水泡,声音干涩沙哑,道“齐湉呢?”

陆风不敢贸然起身,只垂首道:“属下失职,一时看管失察,让公子跑了。”

“跑了?”皇帝瞳仁紧缩,面上变色。

陆风赶紧解释道:“属下那日确认是公子后,赶着给陛下传信,一回来下面的人就报齐公子乘松绑之际逃走,官差追着他一路逃进了仙居山,我们正一点一点缩小范围搜捕。刚刚来报说是在大风崖那里发现了公子的踪迹,属下正准备赶过去。”

陆风说完,又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双手呈到皇帝面前道:“这是齐公子在挣扎中掉下的,请陛下过目。”

一块滑润的美玉,无形无状,皇帝把玉紧紧握在手中,如同把那人握在自己的掌心。

齐湉,你要毫发无伤地回到朕身边!

仙居山,洞天名山,屏蔽周围,而多神仙之宅,故名仙居,是集奇、险、清、幽于一体,汇峰、瀑、溪、林于一地的好去处,有许多奇人异士喜欢来此隐居。

皇帝赶到大风崖时,亭长正带着几个手下在搜捕,大风崖上烟雾袅袅,景色朦胧。

亭长道:“刚才都看到人了,忽然一阵大风,刮来了云雾,又看不见了。”

大风崖上的风十分诡异,刚刚还树木葱葱,景色明朗,突然一阵大风来袭,卷着云雾就连对面的人都看不见。

“找!常高心,去把附近几署的人全部找来!”

亭长得空从陆风处得知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是皇帝陛下,惊呆地嘴巴足以塞得下一个鸡蛋。

亭长看到皇帝四处走动,赶紧躬身行礼道:“陛下小心,大风崖上的风雾大,常有人不识路途,在云雾中失足跌落崖底的。”

皇帝本来一颗心都挂在齐湉身上,听到亭长的话,更是一言不发,心中揪作一团,闭了闭几日来几乎都未曾休息的眼睛,干涩至极。

云雾越来越浓,粘稠地几乎化不开,身形一动就如同在水中滑过一般,留下一条痕迹,云雾又迅速地合拢。

皇帝皱眉道:“先退出去,在外围围成一圈,等云雾散了再找。”

陆风会意,对亭长下了指示,一群人会合之后,准备下山。

一阵大风毫无征兆地刮来,风声猎猎,挟着细碎的小石子,砸在身上生疼,风大得人都几乎站不稳。

盘虎、陆风几人站在皇帝面前,形成一道人墙,挡住风沙。

云雾翻涌间,皇帝眯起眼睛四处张望,对面有人影若隐若现。

“齐湉!”皇帝大叫,一股惊喜窜上心头。

风停树止,云雾卷尽,站在皇帝对面的人赫然入目。

衣衫褴褛,身形萧索,头发散乱,面容疲惫,一双眼睛在看到皇帝的一瞬间,亮到极点,闪出光来。

皇帝看到齐湉,心中一颗大石轰然落地,只惊喜地朝齐湉疾走过去。

齐湉如同被兽夹欺骗过的兽类,警惕敏锐,只沙哑地道:“你别过来。”

齐湉站的位置正好是悬崖边上,与皇帝一行成对峙之势。

皇帝脚步一停,旋即看到齐湉的位置,不敢贸然上前,一颗心如同被放入油锅煎炒并上一般,忍不住提醒道:“齐湉,你身后的是沽闵江。”

齐湉恍若未闻,双目挑开冷意,逼视着皇帝道:“你为何不放过我?”

皇帝强自按下心中的焦灼和恐慌,柔声道:“听话,跟朕回去,朕以后不会再为难你。”

疲惫的容颜下,齐湉带着难掩的自弃道:“你不好奇我是怎么在你如此严格的看管下逃出去的吗?”

皇帝贪婪地注视着齐湉的容颜,没有说话。

“我是半夜从床上的通道里爬出来,然后被放在母亲的棺木里抬出府的。”齐湉的声音陡然拔高,激动起来,狠狠地道:“你知道吗!我是和母亲的尸体一起抬出府的!出丧那日,抬棺木的人走一步,我在里面就颠一下,六千三百五六步,陛下!每数一下,我心里的恨意就增加一分!”

齐湉双目森然,直呼其名道:“凌载,我一直想带我母亲离开将军府,最后我们离开了,我们出府了,只不过我带着的是我母亲的尸体,是她的尸体!若不是你,她若不是怕假死药瞒不过宗薄明,她怎么会死!”

齐湉的话里含着的伤痛和恨意,几乎让皇帝的五脏六腑被千军万马踏过一般,皇帝张了张嘴,只说道:“朕都知道了,你受了很多委屈,吃了很多苦,你听话,先回来,朕以后绝不会再强迫你。”

齐湉眉目一垂,肃容道:“家母遗训,七尺男儿,决不能行娈宠之事!”

皇帝一愣,辩解道:“齐湉,朕从未将你当成男宠。你应该知道朕对你的用心,朕的心里有你。”

“有我?”齐湉声音尖厉,夹带着刀棒一般,道:“我母亲心里有我,小桃心里有我,奉宁心里有我,唯独你没有,陛下。你的心里若有我,就不会把我像一个器具一般每天清洗干净抬进去供你享乐;你的心里若有我,就不会让我受那些羞辱残忍的教习只为了取悦你;有我,就不会有一次又一次的水刑,有我,就不会活活打死小桃和奉宁,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我,你要的只是取乐和愉悦!你要的只是我的服从和求饶!”

半年来受的压抑和羞辱,此刻一并升腾而起,齐湉义愤填膺,激动得后退几步。

皇帝听着齐湉的声声质问,只觉字字诛心,一看到齐湉后退的脚,更是目眦欲裂,血液凝固。

帝王带着悔恨和爱意,蓦然开口,那些卑微的言语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朕错了,朕不该那样对你!朕很后悔,齐湉,你先回来,朕以后只会对你好,齐湉,朕错了,朕求你先回来……先回来……”

忏悔的声音在空阔的压顶回旋。

盘虎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让眼中的泪落下。身为隐卫长,自小就送进宫来陪伴帝侧,他知道皇帝对齐湉用心很深,但皇帝的话仍然是让他动容震撼。

只是为何如此这番用心,都肯以帝王之身罪己宣示,却偏偏和齐湉行到如此地步。

“你从未对我满意!我总是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我才知道你不会对我满意,你永远都不会对我满意!”回应皇帝忏悔的,是齐湉的怨忿,齐湉的声音绝望至极,道:“因为你根本就不想放我出宫,你根本就没有想过对我满意!”

“朕满意了!”皇帝伸向齐湉的手颤抖着,巨大的悲痛袭来,几乎让他连腰都挺不直了,喊道:“朕满意了,你要出宫就出宫,你要去哪里就去哪里,朕绝不再拦着你了!”皇帝声音哽咽,哀求道:“齐湉,你先回来,你先回来……那里太危险……”

不知是何时流下的泪水在风中干了,只留下伤痛的沟壑。

许是皇帝过激和反常的态度,开始让齐湉犹豫。齐湉看着皇帝,虽然警觉不信任,但是已经止住了后退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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