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下去罢,这段时间北疆的亲军你先帮我管着些。”
莫言稍微愣了一下,但只是那么一瞬便起来了,“是,属下遵命。”
我默默地看着被打开又重新合上的门,以我的武功短箭上的毒自然不会奈我何,可是因为一开始没有好好地处理伤口,所以肩头那里好得特别的慢。如果不是莫言帮我圆谎,真不知道万一君卿召我入京该怎么办。绝梅堡中的暗卫有足够的忠诚,但是没有见得有像他这么细心护主的,也许我是时候在身边留一个这样的左右手了。
端安元年的年宴,我又一次被召回京城,只不过当时身上的伤口都已经痊愈了,即便是留有伤痕在一个久经沙场的人身上也不会是一件突兀的事情。
年宴名义上是由太上皇主持的,但事实上先帝只是出来稍微露了一下脸而已。
而等到年宴结束之后,我暗自来到了汝南王府。已经又一些日子没有来过这里了吧,我记得这是在路左相逝世之后汝南王第一次会京城过年。或许是已经能够释怀,也许是想要看看这个被路左相当做是亲子的孩子等上帝位的模样,他终于是回来了。
“宫主。”
我依照以往的规矩在门外行礼。脸上带着的还是一直留在手里的银面具,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我们只是活在暗处的影子,所以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形象。
可是书房里的人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明明是没有感情的话语竟还暗藏着一缕的戏谑。
二十:一身决绝
“莫堡主多礼了,本宫可是经受不起呀。”房内的声音淡淡的,甚至还有一些戏谑的味道,但我知道这次宫主是真的很生气,所以我还不敢起身。
“属下没有等待指令而擅自行动,请宫主责罚。”
毕竟我现在的身份是暗影宫布在朝堂中的暗羽,而并非是绝梅堡的堡主莫风吟,基本的规矩礼节和谦卑我还是明白的。暗影宫里需要的是足够聪明但也必须要听话的人,那些拿不出手的小聪明我会尽数收敛的。
“你进来。”
门内的声音严肃了许多,但同时我却也明白汝南王换上这种完全听不出情绪的语调时其实已经基本消气了。
起身开门。书房内的人只是闲闲地翻阅着一本古卷,我安静地走到距书案三步远的地方又重新弯下身去。
跪礼是必须的,于上代表着我们的绝对忠诚,于下却也是在昭示着我们的身份。朝堂暗桩,我们是最高的一等,是直接由宫主调动的,所以即便没有其余的命令,只是简单的会面或是报备,我们也必须要一跪到底;只要是宫主没有指示,就绝不能起身。
“回灵珠是你找来的?”
句子是问句,只是说话的人一点疑问的口吻都没有用上,想来也是,君卿刚拿到不消多久他就已经能够拿到消息了罢,像这种把所有事情的发展都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人,根本就不需要疑问。
“是。”我低着头平静地回答。
即便是已经知晓宫主甚至很可能早已掌握了事情的经过,我还是不卑不亢地回答。这是暗影宫的规矩,有些事情即便是明知道没有什么必要也必须要向宫主报备,尤其是宫主已经表现出感兴趣的事情。
“章怀那边情况如何?”
“回宫主的话,章怀郡王确实怀有异心不过现在实力不够,更何况还有北疆的大军在那里拦着,即便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也能够立刻发现异动的。”
“狼子野心,也不知道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宫主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浅浅地品了口清茶。“那边的事先让你手下的人盯着,如果有什么明显的异动再汇报。”
“属下明白。”
之后,我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宫主定定地看了我许久,终于才想起一般像我们这样的暗桩到这时候都已经退下了。“还有什么事情么。”
“属下擅自把玄机阁的存在告知章怀查文,请宫主责罚。”
“也罢,开门做生意,多几个人知道也没有关系。你先下去罢,接下来还是要小心隐藏自己的身份。”
“属下明白。”我躬身离开书房。
回去向家父请安的时候却遇见了一个大麻烦。按理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是父亲作为朝中重臣多年效力劳苦功高,却也早就应该退居二线了,哪里来的这般关切。可是看着堂上那一身赤色的长袍,除了已经不问政事的太上皇以外还有谁敢跟他穿一样的颜色。
“卑职,参见陛下。”厅堂之外,我对他恭恭敬敬地行礼。并不是疏离,只是我依然无法弄清该怎样面对如今的他。
也许我们谁都没有做错,只是身份转换之后不知该怎样去适应新的角色而已。如今的他是君而我是臣,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去很快地适应吧,一个自己从少年时代就立志要保护的人,一个让自己不停努力为了将来能够没有任何威胁地游览于江湖的人,有一天却突然被告知他是权力的重心,是坐拥天下的男人。
所以我也是一样的。
即便是有怨,即便是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只是想要勉强地撑起自己一直以来的骄傲只是不愿意突然从保护者的姿态下退出而已。明明知道自己一直带着的面具会是怎样的伤人,明明知道自己的借口会是如何的苍白,却依然无法放下一直以来强装的高傲。
“起来吧,”里面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我却并没有发现新帝登基那日的霸气,而是苍白着带着些许的希冀与无力,“进来让朕看看你。”
“卑职遵旨。”
慢慢地起身进门,行至他的身旁再度躬身下跪。
我又何尝不想再好好看看他呢?只是给不了自己一个完美的借口罢了,才只登基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已是消瘦了许多,难不成御膳房的伙食就有这么差,连一个人都喂不好?倾尽全国的美食竟然连一个人他们都能给喂瘦了。
可明明眼中的眷恋还一息尚存,说出的话却是万般地绝情,“朕在儿时曾与穆卿有过几面之缘,而今得见也是分外地怀念。丞相敬请放心,便是看在先师与您同朝多年的份上,朕也一定会为您找一位门当户对的儿媳的。”
“犬子不才,怎敢劳烦陛下费心呐!”
父亲嘴上说得如是,却免不了是一副热泪盈眶的表情。可此时我却希望父亲口中能够说出拒绝的语言,毕竟他是三朝元老刚刚即位的启华辰还不敢随意治他个抗旨不尊的罪名。只可惜在父亲日渐苍老的面容上,我只看见了谄媚地笑。
心头浮上一阵无名的厌恶,我对着堂前虚行一礼,“陛下若是暂无要事,卑职就先行告退了。”
“朕就是有这么让你反感吗?连多看几眼都不愿意。”
我看见父亲明显一愣,而后额头的冷汗便冒了出来。真没想到在这三年的时间里九皇子竟是积威到了这般的地步。
“卑职不敢。只是卑职私以为陛下日理万机,为臣便不该耽误你的时间。”
斟字酌句的话我说得不卑不亢,可是话语还未落父亲便已经跪了下去,“犬子就在沙场不知朝堂规矩,是老臣教子无方,请陛下看在西郡一战地份上饶他这一次罢……”
“丞相不必拘礼了。穆卿的劝谏并无不可,时候也不甚早了,朕确是该回去处理政务了。”片语言尽,堂上赤色的身影便起身离去,“二位卿家也不必送了,朕这次微服出来便是想要一个人出来走走透透气。”
父亲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依旧是恭顺地站在一旁任陛下离去了。
毕竟嘛,父亲作为朝中重臣,尽管不是很清楚其中是怎样运作的,至少还是知道皇帝出行必定是有暗卫相随这一点的。所以即便是放他一个人回去也没什么所谓。可我不愿意管这些,下意识地便追了上去。
“混账!你给我回来,你还想要再抗旨一次吗!?”
身后我还依稀听到父亲几近歇斯底里的吼叫,可我已经顾不了这些了。理智告诉我不应该跟上来,难道刚才那个佯装不认识的话语给你的羞辱还不够吗;可心底还是有一些不愿意承认现实的,因为我总是觉得有些事情如果现在没有办法说清楚,这辈子可能都只能这么错过了。
“君卿!”我很是逾越地喊着,只是侥幸地希望能够唤回曾经的回忆。
前面清冷的脚步骤然停下,顿了好久才终于在我的希冀中转过身来,淡淡地看着我,我努力酝酿着自己的感情,才终于不至于就这么泪流满面,可他却只是对我说:“爱卿请回吧,这里并没有一个叫做路君卿的人。”
“你胡说!你若不知君卿又怎会轻易地说出君卿的姓氏出来?”
“朕是知道路君卿,可他不在这里!”注视着我的面容不曾改变过,可是眼中的只剩一片决然。
可你在这里,他又能到何处去?
……我张了张口,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爱卿还是忘了那个人罢,于你于朕都没有好处的。”
“陛下是不是认为那些年的情愫是说忘就能忘的?可那不只是简简单单的回忆而已,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他已经死了。”看向我的眸子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让我在忆不起那年宛如黑曜石的星芒,“穆锋吟你给朕记住,路君卿已经死了,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人只有启华辰,曾经的九皇子如今的一国之君。”
真是这样吗?嘴角没来由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我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竟是一片惨然。
原来曾经的努力真的早已付之东流,原来活在回忆里的真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那我还死死地守着先进这个人有意义么?还是罢了,金戈铁马守卫江山的将军又不少我这一个,还是回到绝梅堡去吧,我宁愿怀抱着君卿的回忆醉生梦死相忘于江湖,朝堂这种地方我本就不该固执地停留。
“为臣知道了,卑职适才莽撞冲撞了陛下,请陛下降罪。”
礼,依旧是照着宫廷大礼三拜九叩行的。本就是一场告别,我就不必去减省些什么。那年缩在我怀中撒娇的少年已经消失了罢,可为什么不肯将我刻骨铭心的回忆尽数抹去?为什么要让我守着那些不再会出现的笑颜?
“你起来罢,今日的事朕不会再计较也不会再向人提起,该忘的就趁早都忘了吧。”
话说出口还是那么的轻巧,可怎么能忘呢?努力了许多年都无法释怀的事情,怎么可能一朝之间便尽数忘却了呢?更何况,也不曾有人告知过我,哪些事该忘,哪些事永远都无法放下……
可表面上还得是那副恭顺的模样,我低着头,沁透心脾的却不是膝下石板的霜寒,“夜深露重,陛下还是请回罢。今后要选的贴身的婢子在身边守着,您的身子不好受不起这般的折腾。”
启华辰没有再回头,只是脚步也少了之前的决然。我长身跪立着,直到那水红的身影完全融入到夜色中去。
若君莫忘,千里相知。
若君相忘,江湖相离……
二十二:为师扫墓
端安四年秋,我得到了自己的女儿穆庭雨。
很神奇的一种感觉。明明不是自己所期盼的,却真真实实地让我看到了自己血脉的传承。接到婷婷的一瞬间我突然决定原谅了,原谅皇帝,他虽放下了我的情却也曾经期望着能给我一个很好的未来;原谅章怀碧柔,毕竟她才是整个事件中最无辜的人,不应该承受这些没来由的怨。
从知道婷婷的存在开始我就没有再回过家,等到见她时已是一个四个月大的小婴儿了。白白软软的一小团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留意过一个生命的分量竟会是如此之重,只有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是什么压弯了那些垂暮老人的脊梁。或许君卿正是提早体会到了这一点才希望我不会永远地一个人走下去了吧,而我却一直都不明就里,生生地误会了他这许多年。
那他呢?这些年过得也并不快乐吧,否则即便是后宫凋蔽也不至于太子之后在无所出吧,只怕是如今从身到心全都累了……
而今的我已经不怨了,也不爱了,是不是就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他了呢?
端安四年的岁末,辞家多年的我终于回到我生我养我的地方。京城的繁茂,不管是多久未曾得见闭上眼睛听到的那些鳞次栉比的叫卖声总是不会变的。上次踏在这片繁华的土地上却已经是三年前了事了吧。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我除去处理绝梅堡的一些江湖事务就没有再离开过北疆了,甚至连先师的墓都没有扫过。
左相的墓穴选的位置非常的讲究,只是从风水上看却刚好占据了帝后的位置。可能是因为一直以来身体都不好的缘故吧,记得当年左相下葬的时候陵寝就已经基本完工了,地宫回廊雕梁画柱一点不少的。只是没料想帝陵当时只是大体完工了,细节部位的雕琢还没有进行就被迫停工,只为了不会打扰到左相安息的灵魄。
将军的身份还是很有用的,至少陵寝的守卫看到我手中的令牌就立即让开了,半点都没有拖沓。恐怕我若是江湖上的哪只闲云野鹤即便是左相的弟子也是进不来如此森严的陵园的。
相比陵园外的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陵园之内倒是清静上太多了。这倒也对,左相素来喜好清静,陛下自然不忍太多的人来打扰他的安眠。
“老师,青羽来看您了。”我静静地立在陵前,手中提的是雪莲清露。
左相心脉有伤,即便是国宴也是会严禁他喝酒的。自从他第一次在国宴上醉酒昏睡了三夜之后,太上皇就下令全国上下不准像左相敬酒,违者立斩。我不是奉旨视死如生而是希望他真的能够在和我对月把盏一次,让我在有一个地方可以把心里话全部抖出来。
我听见寒风肃杀地吼叫,而能够回答我的却只有白玉灵位上冰冷的文字。供桌上的果品倒是琳琅满目,细细一看都是当年他最喜爱的花样。记得当年太上皇总是在抱怨着南郡王府的糕点比宫里的还要精细,老师总是但笑不语;后来我和君卿到伙房里偷紫芋糕的时候才偷偷听到,原来王府的厨子都是太上皇特意从御厨中挑出来的。
现在想来却是感觉自己的赌气有那么些的不值得。
有关爱情,我所有的经验都是来自太上皇与先师一生的缠绵。才让我知道爱情不是得到而是付出;无所谓轰轰烈烈九转徘徊,但一定要在细节为对方考虑。太上皇就是这样,每一个可能发生的细节都仔细推敲过,只是为了先师的日子过得舒心一些。
“老师,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或许只有像太上皇这样原意默默付出的人,才更懂得什么叫情爱吧。”
“还不都是一样,没有伤害过就不懂得珍惜。”
身后传来冷清的声音,我看见一个明紫的身影从偏殿踱进来。
“宫主。”我对他行礼却在抬头的一瞬间看见满目的苍凉,难得这个一直默然地看着世情冷暖的男人还有表情存在,可为什么会是如此的让人心酸?
“青羽你知道么,如果不是他强硬的让随风留下来,如果不是他做了那种事,随风根本不可能这般的早逝。”
我点点头。
这些事情我是知道的,当年师父还没有隐居的时候曾经告诉过我。左相的修行只差一步,只消离开朝堂再到灵山秀水间修炼上三四个年头就可以脱胎换骨,就可以摒弃掉他那副从胎里带出的羸弱体质。可是他终究是留下了,耗上一生为全那一时的情。
“我见过天行子了。”
我不由得闻言一愣,师父自左相离去之后便再无音讯,料想天下之大要找到一个云游四海的人是有多不容易。可他找到了,不仅仅是找到还跟性子过于冷清的师父说上了话,那就不只是幸运而是几年如一日的坚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