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义匡一顿,又说,“殿下也许决心已定,但是他呢,他又是否愿为人下?”
长明苦笑,“这才是最难的,强了怕伤着他,轻了他又懵然不觉。”长夜那死不开窍的样子浮现在他脑海里,头又开始疼了。
钱义匡叹口气,默默喝了几口酒,转开话题,“这次真是万分惊险,那主谋之人设下这个圈套,分明就是想要殿下的命。”
这几天,他在心里将整件事情过了个遍,大致串起来就是,三年前有人让裕山知府钟缇亏空贪污公款建了这座万象寺,之后就开始悄悄征招男丁,秘密训练,但是却被他们意外撞破,于是就使了个空城计,想来个瓮中捉鳖借机除去太子。
只是那个钟缇,当年可是清正廉明,声望颇高的好官,谁这么有本事能让他自毁前程,后又自焚而死?又或者连他的自杀都是别人造的假。
“不过计谋虽好,却是百密一疏,若是我,就会在那石室里留个死士,与殿下同归于尽。”钱义匡淡笑。
长明扬眉,钱义匡之言与他之前同长夜所说一般无二,二人皆是青年才俊,又都果断狠绝,意气相投,不为他不敬的言辞生气,反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情,“不错,只是这天下间,想要我死的人,不在少数,但是敢光明正大下手的,就只有这一次。”
钱义匡点头,“不知殿下对于此次事情与前朝灏太子的关联,做何看法?”
长明眼露讥诮,“我原本还信五分,可是那些人若真是如此敬重灏太子,怎么会故意将他的牌位弃于那石室里,还在石室埋上火药?我当时就猜到这是做给我看的,心里就只剩二分,等到那个被抓住的乱党的精彩表演之后,我心里是一分都不信了。”
钱义匡摇摇头,“太过反而显得刻意。”
“既然不是他,那就是有别人。”长明眼中精光毕现,“你觉得是南是北?”
钱义匡没有回答,这个答案是不能轻易揣测出口的,长明口中的“南北”指得正是大郑国仅剩的两个手握重兵的藩王,南阳王与北江王。
而南阳王的封地落河州与北江王的封地乐山州,正好离西京都不算太远,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两人一个老谋深算,手腕狠绝,一个城府极深,计深虑远,都是野心勃勃。加上皇上如今偶在朝堂之上,会表露出削藩之意,南阳王和北江王不可能不知,为了早作防备私下练兵绝对是有可能。
“殿下。”六卫突然闯进来。
长明与钱义匡相视一笑,问,“怎么,鱼儿咬钩了么?”
“殿下料事如神,三更刚过,就有一黑衣蒙面人悄悄潜进囚禁那个犯人的囚室中,杀人灭口后又逃走了。”六卫回答。
长明点头,“派人跟上去了么?”
“七卫已经跟去了。”六卫低着头面有犹豫,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长明不耐,“还有什么,快说。”
“是。”六卫咬咬牙,“大皇子和陈国主二人非说这事好玩,也换了夜行衣靠,跟了去。”
“什么?”长明气地站了起来,骂道,“怎么不拦着。”
六卫垂着头不吭声,心里抱怨,那两个混世魔王哪里是他拦的住的。
长明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脸色铁青,长夜和陈碧这几天是一直叨叨囔囔着老往监禁那个犯人的囚室跑,他只当他们说着玩,没想到??
钱义匡看不下去,问六卫,“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六卫回答,“我已让七卫沿路留下东宫特别的标记。”
钱义匡转头对焦虑的长明说,“担心就一起去看看,那两人凑在一起,实在不让人放心。”
长明停住脚,咬牙一拳砸在桌上,桌腿发出可悲的断裂声。他已经在心里想好,回来要怎么治长夜那个家伙了,扒光衣服,打一顿!
……
……
西京城西的宅子里。
长桓有些坐立不安,坐在他对面悠然品茗的格尔哈含笑瞅着他,“世子急什么?”
长桓瞪他,“我本按你说的,炸毁万象寺地宫将太子弄死,结果人没死,我的人反被他抓住,若是被他问出什么来,我父王多年大计只怕将付之东流。”
格尔哈扬眉,“我的主意本来万无一失,怪只怪世子的人没用,点个火都出问题。”
长桓一时语塞,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格尔哈又巧言安慰,“反正王爷秘密训练的精兵都已全然转移,并无损失,这才是最重要的。”
长桓认同地点点头
一道黑影轻巧地翻过院墙,一个黑衣蒙面人一溜小跑到长桓跟前跪下,“世子。”
长桓看着他,“处理好了?”
那人点头,“处理好了。”
“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
那人回答,“据说太子殿下根本没让人拷问过他。”
长桓一怔,随即又露出自那日万象寺计谋落空之后,第一个微笑。
格尔哈却一下变了脸,“不好!”
长桓惊问,“怎么?”
“事有蹊跷。”格尔哈说,他本就聪明过人,长明和钱义匡这招引蛇出洞,顺藤摸瓜之计怎么可能猜不透。
他猛抬起头,屋顶上一块被悄悄揭开的一片屋瓦里露出的一双眼睛一下与他的双眼对个正着,那双眼睛惊得一退。格尔哈手中的青瓷茶碗已经劈手击去,直接击穿了屋瓦,屋顶上立刻响起几声脚步声。
长桓大惊,立刻喊人来抓人,宅子里的侍卫全都训练有素,一听主子命令,立刻分成三队,一队人守住各个方位,一队人冲上去抓人,另一队是弓箭手,张弓蓄势,只等主子下令。
在屋顶上的长夜,陈碧,七卫心中暗自叫苦,长夜和陈碧这几日实在无聊就天天蹲在关那犯人的囚室,就等着“鱼儿”快点来,他们好有事情做。今夜好不容易给他们等到了,本来只是打算跟着那杀人灭口的黑衣人回来,查清主谋。
看见格尔哈的时候,长夜并不吃惊,早在万象寺看见那两人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直觉,只是没想到那天他觉得与格尔哈走在一起的年轻男子背影眼熟,却是长桓。
但是更令他吃惊的是,格尔哈居然精明至此,只一下就猜到了长明和钱义匡的计谋,立刻判断出他们所在。
此人心思之玲珑,决断之狠准,堪称奇才。
长夜正被格尔哈那一击击穿屋顶的茶碗惊得退了一步,身后就有一人扶住他的腰,在他耳边问,“怎么?”
一听这声音,长夜直想骂娘,你堂堂太子爷跑来做贼干什么!(也不想想你自己还是皇长子呐~~)
回头一看,钱义匡和六卫也在,而且,长明和钱义匡居然穿着常服,连夜行衣都不换,就专门来被抓的么?
屋下宅子里的守卫已将屋子团团围住开始往上爬,长夜苦笑,这下好了,一网打尽!
看见把整座宅子都给包围的侍卫,长明和钱义匡都变了颜色,这人数少说也有三百,而且列队整齐,进退有序,分工明确。
这么多的侍卫潜藏在这西京之中,他们居然毫无所觉!
长桓和格尔哈一起冲出屋子,长桓一看屋顶上的长明,脸色都白了,指着他们大叫,“给我杀了他们,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长明面色一变,他本来只是来带长夜回去,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桩变故,更没想到长桓见到他,居然直接撕破脸皮就叫人杀他们。
站在长桓身后的格尔哈微笑着,长桓这个莽夫,换作是他就会与长明虚与伪蛇,先唬弄过去,再立刻赶回乐山州与北江王从长计议。而长桓这一举动,等于明着和朝廷翻脸。
不过这样也好,大郑越乱越好!
第二十三章
屋顶上的六人立刻观察情势,判断出防守最薄弱的方向——西北角,一边击退爬上屋顶的侍卫,一边向那退去。
长桓一看急了,冲弓箭手急声下令,“放箭!快放箭!把他们给我射下来!”
一声令下,那队蓄势待发的弓箭手竟是不管还在屋顶上的同伴,齐齐放箭,一百多支羽箭在黑夜里破空而出,射向屋顶上的人。数声惨叫,原本爬上屋顶攻击长夜等人的侍卫纷纷中箭从屋顶上滚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七卫正挥剑挡开身前一个侍卫的攻击,来不及收手,右臂立时中了一箭。六卫机灵,抓住一个侍卫的身体挡在他和长明身前,那个侍卫立刻成了人肉盾牌,背上插满了羽箭像只大刺猬。长夜,陈碧,钱义匡一看六卫,也有样学样,抓了一具被自己人射死的尸体挡在身前。七卫手臂受伤,和长明一起被护在后面。
六个人默契地一同向西北角退去。
说实在,拖着个尸体的感觉实在不怎么样,血腥味重不说,而且这些人几乎是背后中箭而死,只能面对面的拖着他。一边要防着敌人的攻击,一边还要对着一张死不明目的脸,真是有够渗人的。
第一波攻击才刚挡下,第二波箭雨就已铺天盖地射来。
长明正要挤到前面给长夜帮忙,谁知长夜反手一推就将他护在身后,口里道,“你先走!”
长明一呆,心里泛甜,正要豪气干云地吼自己怎么能扔下你先走,长夜又说一句,“你是一国储君,绝对不能有事!”
长明那一腔激情立马变成怒气,“我在你心里除了弟弟就是太子是吧!”
钱义匡看着他俩的表现,憋不住笑,差点手抓不稳,和手里的尸体来个亲密接触。
长夜被他吼得一头雾水正要回嘴,陈碧打岔,“哎哎,你俩别废话,快点退,想留着当刺猬么?”
因为身前挡着尸体,所以他们都没留意到长桓看他们快退离屋顶,急得跳脚的脸,只要下了屋顶,弓箭手就派不上用场了。也没看见悄悄拿过一旁弓箭手手中的弓箭,张弓满弦对准长夜的格尔哈。
尸体是死的,人是活的,总是能找到破绽,只要一丝破绽在猎手眼里就足够了。草原人自小在马背上生活,擅骑射,臂力较大郑人更强,格尔哈也不例外。他瞄准长夜的眼神,就像盯上猎物的猎人,一击必中。
咻——
格尔哈放了弦,羽箭破空锐响,与其它箭矢绝然不同的速度与力量向着长夜射去。
你问他为什么选长夜,不是长明?他会告诉你,直觉,猎人的直觉,事实上长夜现在的打扮是一身黑衣蒙着面,完全看不出长相,可格尔哈的直觉告诉他,杀了这个人就能重创大郑太子。
有时候靠直觉出手的人,往往精准的可怕,而你却无从猜想他的下一步。
格尔哈将手里的弓箭还给弓箭手,果然看见长明不要命地扑上来替长夜挡这一箭。
这一箭的角度太过刁钻,从长夜左侧斜射过来,长夜的左手正抓着尸体,右手动作利落地挡着箭雨,左侧身子是最薄弱的位置。
格尔哈那一箭破空而来,长明一下听出这一箭的力道强过其它羽箭太多,而且方位直取长夜毫无防备的左边身子。长明扑上去,护住长夜,左肋中箭,闷哼一声。
长夜一惊,赶快腾出手扶住他,将尸体挡在他身前,六卫和七卫更是急得立刻靠过来。
长明咬紧牙,伸手直接将箭拔了出来,箭头有着倒刺,这一拔之下,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你疯了!”长夜惊叫,用手去堵长明的伤口,温热的血液染满的他的手掌,从指缝间渗出。
长明咬紧牙,贯尽全力带着几分怒气将这支箭向它射来的方向掷去,带血的箭矢激射而出,逆着漫天箭雨,正对着因为长明受伤而欣喜的长桓。
在箭雨中这支反射回来的箭实在太不起眼,可格尔哈看见了,他轻轻一叫,“世子。”
“什么?”长桓刚回过头,就听见自己胸腔传来噗一声皮肉贯穿的轻响,惊愕地向后倒去。
格尔哈立刻上前扶住他,手握住他胸上的箭,猛一用力刺得更深。
长桓瞪大眼睛看着他,张了张口,喉咙发出“咯咯”声,不甘地咽了气。
格尔哈抱着长桓的尸体,确认他死了,才惊慌地大叫,“世子死了,他们杀了世子!”
这一声惊叫之下,宅院里立刻炸了锅,侍卫都是阵脚大乱,他们的职责就是保护世子,听他调遣,这下世子死了,北江王怎么可能放过他们?他们的家人还在乐山州,如今想要自己和家人平安,就只有用杀死世子的凶手交差,全都以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的架势向着长夜六人冲过去。
在这混乱的当儿,长夜六人已经丢了手中尸体下了屋顶,靠近宅院的西北角,弓箭手已无法攻击,纷纷扔了弓箭,拔出佩刀冲上前去。
只有抱着长桓尸体的格尔哈,静静站在后头,看着眼前的混乱局面,嘴角在阴影里慢慢浮起笑意。
……
……
双拳难敌四手,高手架不住人多,这三百多人一起攻过来,六人的处境变得十分凶险。钱义匡上次在万象寺本就受过伤,动作本就不利索,招架之下,身上顿时挂了彩。伤了右臂的七卫惯用手不灵活,又拼命替重伤的长明挡刀,身上也是多处受伤。六卫的左肩也在保护长明时中了一刀。当然,对方也伤了不少人,更死了好几个。
长夜一看失血过多,脸色有些发白的长明,对六卫和钱义匡道,“你们快带长明先走,我断后。”
陈碧上前靠近他身边,“我帮你。”
“不行。”长夜果断否决,“你是安和国主,生死事关两国邦交,不能在这里出事,你也跟他们一起走。”
六卫和钱义匡对视一眼,权衡利弊,眼下只有长夜和陈碧没有受伤保有战力,陈碧是安和国主,绝对不能在此出事,那么就只能是长夜。两人心里都下了决断,一人架住长明一只胳膊就要将他拖走。长明当然不肯,可是他连呼吸都已经粗重不堪无力甩脱他们,六卫护主心切,竟反手用剑柄一记重击敲昏长明,看着七卫一呆,心道事后主子不知会怎么收拾你。六卫就冲他吼,“你在前面开路。”
七卫一个激凌,用左手一下折断扎在胳膊上的箭支,就立刻冲上前,挥剑斩杀宅院围墙西北角的守卫。六卫和钱义匡一人一边架着昏迷的长明,且战且退,一直退到墙边。这不过是普通宅院,院墙不高,七卫杀掉墙上的人,就伸手将长明拽上去,六卫在下面托着,钱义匡一个翻身上了墙,也伸手帮忙。
剩下的长夜和陈碧拼力抵挡围攻过来的侍卫,好在这些侍卫虽训练有素,中间不乏武功高强的杀手死士。但是功夫平平的还是占大多数,再加上人多一挤,自己人中间难免误伤摩擦生乱,两人倒也能抵挡一时。等到六卫也翻过院墙,陈碧和长夜击毙面前靠近的几个侍卫,也翻身上墙,立刻就有身子轻巧的侍卫也翻了上去。长夜一剑斩下他的头颅,左手提着,右脚将无头的尸体踹下院墙,砸在正往墙上爬的侍卫身上。
这一阻隔,六人都已出了宅院,长夜对六卫道,“你们回驿馆,我引开他们,记得消除血迹。”
六卫一看他还提在左手滴着血的人头,心领神会,和钱义匡架着长明就往驿馆方向跑,陈碧说了声,“小心!”也搀扶着伤得不轻的七卫追上去。
长夜当机立断,提着人头一路向西京西门跑去,那些急红了眼的侍卫果然上当,沿着那颗人头被斩断的脖颈流出的血迹追来。
听着身后追逐的脚步,长夜在心里冷笑,这种听惯别人命令,从来不懂自己下决断的人,最是好骗。
西京地有四个门,东南西北,靠近各门的地方都有一处驿馆,其中以长夜等人所住和东门驿馆和西门驿馆最为舒适豪华,专为达官显贵出游途经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