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吹彻玉笙寒——璨燃
璨燃  发于:2014年0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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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按照魔使的意思,应当是尽夜不歇,急速而行。无奈从未出过远门的郁凌寒是压根儿受不了,虽然他总是无声无息地蜷在马车儿的後厢之中,多数时候都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存在,但邀功急切的魔使怎能把他忘却,时不时来查看一番,却发现他的情况越来越不好。

他们来时路途急切,不会也无须要在车队之中带个随车大夫,所以瞧他实在不好时,只得入了城镇,寻了名大夫来给他看看。

大夫也不知是个江湖游医不成,明明瞧著郁凌寒已经在那里奄奄一息,却还愣要直著脖子说没事,只不过他本来饮食失调,根子又虚,加之心郁不开,长途跋涉地难免会有些不适,只要多休息休息就行了。

魔使不想生事,按数付了诊金,心里却暗骂这江湖游医也不过是嘴巴开合那麽一下,实则什麽也不懂。不过事後想了想他话中还有那麽几分可取之处,至少说他饮食失调是确实的,他们上路之前根本也没有往这方面做想,现在想来,顿顿给那个如玉一般的娃娃吃这干粮就水也是难为了他。

其实他们投宿在客栈之中时也会打打牙祭,但一来叫郁凌寒出来与众人同桌他是从来都不应,二来这几位魔使饮酒吃肉,自然也就只能将郁凌寒晾朝一边。

所以仔细想来,郁凌寒自离家後恐怕还没有舒舒坦坦吃过一次好饭,而此地离魔宫尚远,紧赶慢赶怎麽算都还要有两旬的路程,只怕他是挨不得那个时候了。

後来商议了一下,又恰见有人在城镇之中卖丫头,问了她说已经会在厨中做饭,於是买了下来。一来这丫头看来比郁凌寒大个一两岁,也可以与他在路上做个伴;二来有了专人给他做饭,不至於到了魔宫之後便没了人样,将好端端可以领赏的机会平白地失去。

於是问了她的名,然後教了她一些规矩,让她去伺候郁凌寒。

这丫头刚掀起马车帘子就瞧见郁凌寒缩靠在马车一角。其实她出生贫寒,父母为了弟弟能有些好日子过甚至把她拿出来卖,可她天性之中就不知忧愁,所以看到郁凌寒眼中的伤哀之情,她根本不懂是为了什麽,她嘻嘻一笑,问:“公子,我名唤石小玲,有什麽你就吩咐我做啊。”

郁凌寒最是怕那些为奴为婢的在他面前开口让他吩咐自己做什麽事情,所以他立即坐得端端正正,眉眼之间却望朝外边。

石小玲见郁凌寒不开口,心想还真是这些富贵公子的富贵病,所以就问他:“公子饿了不曾?”

郁凌寒一小小地就被关在那方寸之地中,去的地方最远的恐怕就是他们郁家後院的祠堂。这下行了千万里的路,每天几乎都是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就算是下了马车到了客栈之中,也是脚步虚浮,天旋地转,他哪里知道自己饿是不饿,只知道再这样折腾下去,只怕就要死去了。

石小玲自然也不知道郁凌寒是个哑的,不过瞧他神态和眼色,便知他身子骨虚得很,不是他们庄稼人能生的病,於是退了出去,告诉那些魔使说,她的心里已经有数了。

郁凌寒还在心里奇怪何以这个婢子完全不为难於他,但是听她退出之後,他也无力维持他正襟危坐之身,又斜躺著靠了下来。双眼瞧向马车的窗处。

他不能总在窗旁窥看,他身上难受,被风一吹就更觉得骨头都要尽散,但是外面有许许多多他从未见过的物事。

郁凌寒想起从前娘亲给他讲的好笑的故事,说很久以前,在深深的井中有一只小小的蛙,那蛙每天在井中生活,快乐无比,而且他觉得井里就是他的全天下,也是天下人的天下。

可是有一日,外面来了一只小鸟,小鸟告诉他外面很大很大。那蛙儿笨极了,说小鸟说的是错的,他自己认为的才是对的。小鸟说不过他,拍拍翅膀走了。

那时他听了娘亲讲这个故事,也是咯咯地笑,他短短嫩嫩地小手遥遥指著天空说他以後也要像小鸟儿一样地飞,要去天下很多很多地方看,回来讲给在家爹爹妈妈听。

父亲不知道什麽时候站在了身後,平时严肃正经的脸听到了这稚气的话儿却笑得很是开心,他跟娘亲说,我们郁家啊,科举要考出一个金凤凰呢,咱却成了井中的青蛙了。他娘先是一愣,然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郁凌寒虽然不知道父母双亲为什麽那麽开心,却隐隐觉得自己将父母比作井中的蛙儿不是那麽适宜,他也急了,拉拉父亲衣袖要他弯下腰来,然後奶声奶气说:“爹爹妈妈不是蛙儿呢,爹爹不出去,因要在家守著娘亲,娘亲要在家抱著小寒呢!小寒长大了飞出去,爹爹妈妈抱不动小寒了,小寒回来驼著爹爹妈妈飞,还要讲好多好多外面的事给妈妈听。”

母亲听他说这句话,忽然不知动了哪里的心思,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将怀中的郁凌寒搂得更紧了些。父亲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抚了抚郁凌寒的头,叹道:“飞吧,飞得远远地,累了就回来,看看我们,再给你娘讲讲外面的事。”

第九章

郁凌寒乖巧点头,然後像是想起什麽事儿一样的,又吵著去井边要看看蛙儿,这可怎生了得,想想都是危险至极,所以被严厉禁止了。後来一直到郁家只剩下他和哥哥两个人了,他还是没有见到蛙儿长得怎麽样。

不过他却知道夏日来时,晚上那“咕呱、咕呱”一直不停的声音便是蛙儿在叫,母亲在时,他曾问过那些蛙儿在谈些什麽,又为何他们郁家的井连他也找不到在哪里,可是他却在家里所有的地方都能听到蛙鸣?

母亲被他问得没法,只得拣了些他能明白的解释说给他听,後来郁凌寒慢慢知道了,原来只有一些蛙儿是住在井中的,更多的蛙儿却住在别的有水的地方。他不懂为什麽每次他想说要去水边看蛙儿娘都紧张。

後来姐姐投水,他知道了,原来那是一个可以夺去生命的地方,爹娘不让他去,是不想让他死。而且他知道他自己也变成了井中的蛙儿。他见到的天下,只有他的小屋中窗棂那麽大。

而幼时说的要飞遍天下的豪言壮志,却早已经泯灭了。

不过这次出行,郁凌寒却见到了很多从前都没有见过的东西。他在他屋中见到的天下,总被几条铁栏隔著,分成了一道一道的。有的时候他不免遗憾地想,如果他的手伸出去时能摆动得再大一些,他就可以捉住那些蝶儿了。

现在郁凌寒面前的马车的窗户没有铁棂,是用了一块好看的帘子隔著。那时正是盛夏时节,帘子不是十分厚,郁凌寒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外面,如果嫌看得不真了,还可以掀起来观看。

开始几天他胆子小,没有看。可外面总有一种他没有嗅过的花儿的清香促著他快快掀帘,他忍了几天没有动,後来见那些魔使没有要管他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掀起一角来看。

这种花儿长在水中,粉粉嫩嫩,婷婷玉立,叶子没有长在花枝上,反而像一把大伞盖似的,平平地铺在水中。但要说是伞其实也不是,因为那伞面总是向下斜削,让那雨珠可以顺著滴下,但是这种似伞盖的叶子却是用它的伞面来盛水的。

他常见那叶子的中间,常常汪了一小汪水,有船儿往中间一划的时候,就斜斜地倒下去,然後再立起来,叶上来不及弹落至湖中的水滴,便一颗颗地向中间汇去,等著下一次地回归水中。

郁凌寒所生国朝既然是以孚澜为名,那麽国中当然水系众多,因此这种花儿比比皆是,几乎伴了郁凌寒一路。

可是他不知道那粉粉的是什麽花,娘虽然教过他念“门泊东吴万里船”,他也懂得什麽是“窗含西岭千秋雪”,但是却没有人教过他,这长在水中的花儿究竟是什麽。

又过几日,郁凌寒看得也累了,而且身子骨也是越来越糟糕,也就只得昏天暗地地躺靠在车厢之中,不再理会了。那石小玲来的时候,也正是郁凌寒最难受的时候,万幸这名唤石小玲的婢子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然则还不等郁凌寒庆幸多久,她又来了,手里端著两三精制小菜,促著郁凌寒来用。

郁凌寒这几日过得稀里糊涂,也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用了没有,不过想想今日好像未用,也当是要吃一些的,加上嗅那味道也不讨厌,就重又坐得端正。待石小玲将菜布好之後,郁凌寒每样还略动了几箸。

石小玲想著郁凌寒是身有微恙是以用得不多,於是没有多想,只让郁凌寒若有需要就吩咐於她。郁凌寒最怕就是这样,索性又闭了眼不再瞧她。石小玲收拾了碗筷就去与魔使回报,更多时候也只送得饭食来,别的也不多扰於他。

然而过了不过三五日的工夫,石小玲竟然弄了一枝含苞待放的荷花递予郁凌寒。长得这麽大以来,郁凌寒从未收到过这些,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只知道怔怔地看著石小玲。

石小玲心思单纯,哪里知道郁凌寒受过这许多,微微笑道:“这花儿还不到开期之时,等开了,满湖满湖地才好看呢。”

郁凌寒一听,想著既然不是到开期,恐怕只是拿来借给他看看就罢,心里遗憾还是不知其名,但还是又递还给了石小玲,石小玲心里没有那麽多的曲曲弯弯,接过便将那荷花便将那花瓣拈了一片,往下轻轻一拉,便做得了一个盛开的模样。之後几片,也是依样画葫芦,然後剩了一大半,重又递给郁凌寒:“公子,这花儿现在不开也没事的,这也不一样麽?”

郁凌寒此时方知是误会了石小玲,花儿再拿到手上的时候,那清香只觉得心旷神怡,他也学著石小玲的模样,又将那荷花开得盛了几分。然後,微微一笑。可是,羞红了脸的却是石小玲。

她讲话这时有些支支唔唔:“公子要是喜欢,我就天天都给公子摘些过来。”郁凌寒猛地想起他卧室之中尚有几盆,这几日没有人来照料也当是枯得半死了,心里有些难受,於是摇了摇头。

石小玲才不管这些,她自顾自地又拿了一个细颈瓶来,每日都给郁凌寒插上一枝,渐渐地,郁凌寒也习惯了。有时也愿意让石小玲在他身边多呆上一段时间。

魔使见她与郁凌寒相处得还算不错,替他们省了不少心,也鲜少来过问。而石小玲每日都与郁凌寒作伴,见他总是点头摇头,也不免怀疑他是不是身患哑疾来。但她与几位魔使并不相熟,而且与郁凌寒时间呆得久了,也生出了护他之心,所以也不再提起。

就这麽几日的工夫,各自相安无事,郁凌寒在石小玲的陪伴下也渐渐有了几分生机。车队虽加快了一些脚程,但比起郁凌寂单枪匹马来说,走得也不十分快,因此郁凌寂用不了多时就跟了上去。

他心里清楚魔教厉害,所以不敢贸然行事。於是在他摸清了几人如何护卫郁凌寒之後,才靠得较近了些。他细细瞧来,这几日总有个不谙武艺的小女娃儿几乎每日都要给郁凌寒送将开未开的荷花,想来是郁凌寒已经得了宠,能使得动人,只怕他是见了秦永夜只会更加得意,因此心里更现焦急。

不过郁凌寒几乎除了到客栈之时会上下马车,几乎从不露面,而那小女娃儿也除了给他端日常之饭食及一枝荷花外,就再也没有什麽。郁凌寂心想弟弟仍与从前一般,即使是得了宠也只要那麽一星星点点的东西便已足够,这样乖巧可人,就连他都有些想他了。

於是这夜一行人马投宿後,郁凌寂瞧真了那女孩子离开了郁凌寒房间,便潜了进去。同以往一样,郁凌寒虽然完全不通武学之道,但对於哥哥的到来就如兔儿鹿儿知那老鹰大雕一般,只须在它们靠近猎物之时就能感知到那危险的存在,当然也知道那是命定的被俘获的结局,因此只能瑟瑟地等待其发生。

郁凌寒本是斜躺在椅上,一手伸在石小玲找给他的细颈花瓶上,慢条细理地将那荏花瓣剥下,让这朵荷花在自己的面前盛开。

石小玲是个细心的小婢子,她知道郁凌寒身子骨本就不佳,白日里坐马车里又是那种似睡非睡地熬,这下好容易可以歇息了,却是一丝气力也无,因此就劝他躺著养养精神,怕他无聊了,就置个小凳在那躺椅前面,让他可以摆弄下这新生的荷花。

可是郁凌寂现下一进来,郁凌寒慌得手一抖,花瓶被他拉了一下,紧接著晃了两晃,本来似是都要站稳的模样,结果被那花苞坠著,还是斜斜地倒在了地上,那颈处本来就细,应声也就碎成了两半。郁凌寒的心一直悬著,只要那瓶不动,就稍微心安一些,可是马上又被吊著高高。

而他的人早就已经是呆了,根本一动不敢动,只能任其发生,现在终於见到自己闯下了祸,郁凌寒更顾不上害怕,仍然是同前一般,赶紧规规矩矩,端正坐起。

其实就到此时,郁凌寂也没有在郁凌寒面前现身,郁凌寒只是凭著这样一种已经熟知了的压迫感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来了。花瓶既倒,郁凌寂也没有什麽必要再藏掩身形,就这样来到了郁凌寒面前。

按说魔教戒备本不该如此空虚,一来郁凌寂既是一阁之主,江湖上又有了多年名号,武艺也做不得假,二来这郁凌寒尽管美貌,但秦永夜看不上还是未知,所以就只当他如器物一般随意放置,何必多派高手照看。因此郁凌寂才这般轻易见到了郁凌寒。

第十章

郁凌寒当然不会去奢求哥哥此次前来是因为後悔所以要接他回家,所以另劈新径,情愿相信哥哥是想起有什麽事情忘了叮嘱,怕他到了新主之处会吃亏受欺,担心於他,所以千里迢迢地亲自来上一趟告之。

可惜,自己一来就在哥哥面前毁了器物,又被哥哥抓了他做错事的把柄,心里更是忐忑难安。

郁凌寂看弟弟如此“记挂”自己,知道弟弟的身子虽是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心里却是一刻也不放松,心里起了一些得意之情,面上则是一丝也不显露出来,知道弟弟在接受自己的碰触时,总会止不住地颤,於是有意无意地,他抬手抚了抚郁凌寒的发:“小寒,我忘了问你一事,怕你惹得新主不快,所以特来给你一个交待。”

郁凌寒闻之,不禁寒颤一打,任哥哥指尖在自己发间游走,人则是一动也不敢动。

“好,乖。我忘了吩咐你,你的新主人不喜下人识文断字,你,还会写麽?”

郁凌寒隐隐记得哥哥从前是问过这个问题的,他忘了最早的时候自己是怎麽答的,可是後来常常梦见浑身是血的母亲在梦中对他说话,要他忘了一切,忘了姐姐的死,忘了母亲的亡,还要忘了爹爹妈妈教给他的一切。最好,就连他自己是谁也一并忘了。

可是他忘不掉,他真的忘不掉。

忘不掉姐姐最後被找到时,那已经被水泡得发白了的尸首,虽然娘蒙了他的双眼,可是还是慢了一步。

忘不掉娘身上沾满的鲜血,死前那愤恨不瞑目的双眼,还有,那柄至今仍挂在祠堂之中的夺魄追魂刀。

可是娘的话他要听,娘叫他忘,他就应该忘。

但他一忘不掉姐姐和娘的死,二忘不掉自己的姓氏出身,三忘不掉家人齐聚之时那其乐融融的幸福,那麽,他最後能够忘掉的,也就是他曾从爹爹妈妈那儿学来的一切吧。

郁凌寒也发现,当他向哥哥表示自己再不记得怎麽写字之後,哥哥脸上一片轻松的神情。他想自己只有哥哥了,能让哥哥高兴,也应当是他做弟弟的职责。後来过了许多年,哥哥不知道是忘了没有,总之是不再提起此事。

如今忽然问起,郁凌寒一下也呆了。

郁凌寒的双眼藏不住事,郁凌寂一看就已经全然明了,他抚上了弟弟的脸:“真好,你还懂得瞒哥哥,那幼年之时,母亲是怎麽死的,你还记得麽?”

郁凌寒一听这话,脸色都变得苍白,他看著眼前的兄长,连眼神都已经滞了。

郁凌寂轻轻一笑,道:“看来你是记得了,那麽,也就只有对不起你了。”

郁凌寒还不明白哥哥的“对不起你”是什麽意思,一时之间只是想著自己哪里需要哥哥来说对不起,抬头忽地发现哥哥移转身形到了门旁,再折转回来时,惊见哥哥挟著石小玲走了过来。郁凌寂动作做得很轻,他心里可是明白魔使就在附近不远之处,自然不会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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