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了！
“章周？”满城猛地惊醒要找他，睁眼便见他坐在床边呆呆看着自己。
满城松了口气，对他说：“你……你拉着我不要放开……我看不到你，会很害怕。”
章周牵上那已经牵了一辈子的手，百感交集，强忍悲伤，柔声道：“满城，起来把药喝了。”
满城温顺接过药碗乖乖地喝干净，然后问他：“章周，我们什么时候走？”
章周扶他躺下，颤声道：“很快了，我已经去安排了……”他顿了顿，抓着满城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喃喃道：“满城，我们都错了……如果真的有下辈子，要做女人的不是你，是我……是我啊……下辈子我一定把欠你的都还给你，下辈子我一定对你百依百顺……满城，这辈子，你还是听我的，好不好？”
满城点点头。
章周又说：“你一定要听我的！一定，一定……满城！我……我……你一定要听话……”
满城只觉得有些晕旋：章周的声音怎么带着哭腔？他想抬眼看看章周，他想再冲章周点点头，可是怎么努力都难以撑开眼皮。
“满城……我爱你，我……我爱你，永生永世……永生永世……”
章周的声音，怎么越来越远了……
3.
十多年前的安庆王宫里，两个尚未长大的少年，难以压抑自己对对方的渴望，偷偷摸摸地初试禁果后，稚气未脱的满城晕生双颊，眼中凝着泪轻嗔薄怒：“章周，为什么你很舒服的样子，我却痛得要死……”
章周红了脸，既愧又悔，搂着心爱的人不停道歉。
满城在他怀里动了动，痛得带着哭腔问：“怎么办嘛，我要去叫太医！”
“不行！”章周哭笑不得，忙道：“那还不传得整个宫里都知道了？你外公会大发雷霆的。”
“然后呢？”
“然后他会把我们分开。”
满城惊问：“为什么啊？”
“你这傻瓜……”不安和忧愁浮上章周初露威仪的脸庞，他沉声道：“因为我们错了！”
满城委屈地嘟囔了几句。
章周心疼地吻他睫上泪珠，安慰道：“你乖乖地躺在床上不要动，应该过两天就不会痛了……”
满城撅起了嘴。
“我喂你吃饭，帮你洗澡，陪你说话……”章周说着，见怀里人还是一脸不快，心情不由低落下来，轻叹一口气，缓缓道：“对不起，你不喜欢，以后我不做了。”
“你别生气啊！”满城连忙勾着他的脖子撒娇，“我不怕痛，只要你高兴，我不怕痛，不怕不怕。”
章周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粘上满城的嘴唇吻个不停，不断低语着：“满城，我很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我也是……”满城有些羞涩，蜷进了他的怀里。
忽而，章周口气饱含深深的无奈和遗憾，“满城，你怎么不是女人？你是女人该多好！”
这句话猛地扎进心窝里，满城一愣，懊恼内疚地痛哭失声。
章周自知失言，惊慌失措地替他拭泪，追悔莫及，劝道：“对不起！满城！你别哭了……”
满城哽咽道：“……你现在就嫌弃我了，今后你会不要我的……”
章周打断他，急道：“你这傻瓜！别乱想啊！我怎么会嫌弃你？你不是女人也没关系，我会爱你一辈子，一辈子只爱着你一个人！
满城稍止了泪，安稳下心来，问：“你真的不嫌弃我？”
章周点头。
“你会永远都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章周点头不止。
满城再一次强调：“章周！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永远都不要回圆辽。”章周眼里闪过一丝犹豫，满城立即觉察到了，急忙哀求道：“章周，我把王位给你好不好？你永远都不要回去！好不好？”
章周呵地笑开了，“你真是有够傻的！你以为王位是个风筝，你想拿给我我就能接过来吗？”
“那……”满城的声音又添哭腔：“那怎么办？我用什么可以留你一辈子？你说啊！用什么？”
章周冲动得失去了理智，他吻平满城眉头上的浅淡忧伤，温柔地回应：“用你自己就够了！满城！我愿意一生都做你的人质，一生都只听你的话。”
“真的？”
“真的，我发誓。”章周的神色凝重起来，指天道：“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我一辈子只爱你一个人，如果有负于你，死无全尸，永不超生！”
“不行不行，一辈子不够，下辈子也要，下下辈子也要，我要你永生永世都和我在一起！”
章周失笑，应道：“好，好，永生永世。那你要相信我，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我相信！”满城那张柔和秀气的脸孔还没长开成型，水汪汪的眼睛里尽是深情漫溢，笃定无比——
“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4.
满城转醒过来，却发现竟在自己房中！什么时候回的圆辽城？左肩一阵巨痛，满城也顾不得了，起身见门口人影晃动。
章周？
他急忙推门出去，那在门口的人却是彭鸿。
“你起来了？”彭鸿见他立在门口发呆，问他：“怎么？没见到章周，很失望？”
满城讷了许久，问：“他在外桥关？”
“他给你吃了药，让你多睡了一天，你感觉好点了吗？”
“他叫你把我送回来的？”
彭鸿点点头，满城又问：“那里情况怎样？”
“不怎样，我们只能死守在关内。成忠善还没出来应战，我们就已经焦头烂额。哪天他突然横空窜出来，我们就麻烦了。你也知道他的威力，我们军中可是没人能与他抗衡！”彭鸿说着，看了眼捂着肩上伤口眼里却愤愤不甘的满城，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满城，你不能再上战场了，你的左手……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灵便了！”
满城愕然良久，声音颤抖着问：“我的左手废了？”
彭鸿不应他，也不看他，眼神蒙蒙地不知在注视哪里。
满城泪在眼眶，却扬起了嘴角：“也好……”
“满城，外桥关是撑不了两天了，永兆军冲进来，圆辽城破只是瞬息的事。”
满城的眼神飘忽不定，幽幽地说：“是他要我留这里等他吗？我听他的，不会再任性了。”
“满城，俞国太子蔚英的援兵已经到了建清城，我马上要去外桥关，不能送你去建清了，章周要你带上俞国公主……”
满城眼里隐隐有懒懒的流转光彩，自言自语道：“他要我去哪等他，我都听他的……我知道了，只要有蔚阳，俞国就还会借兵给他，他还可以东山再起……他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照办……”
什么远走高飞啊……我怎么这么傻？居然还会去相信这永无可能的诺言。
“满城，你不要等他了……”
满城望着他，目光散了。
“满城，章周要我转告你，与其看到圆辽城破，他宁愿死在外桥关，他不会……不会去找你了。你……带着蔚阳逃出去吧，那个女人很爱你，她能给你你想要的安定生活，你……”
彭鸿没有说完，却见满城眉梢眼角都涌上无限的绝望萧索。
“满城……”彭鸿想要劝，却不知如何开口。
满城没有力气再支撑着全身伤痛和充心悲苦，他倚在门边，垂眼看着脚下的青石板台阶，嘴角却浮上一抹浅笑。
一生的偏执痴心，换来的是什么啊？
第七十三章：极乐世界
1.
天已至深夜，自从彭鸿去了外桥关，满城在屋里呆了一天一夜，又是一天，又要一夜……
这一生的爱恨情缠，纷纷重现眼底。
在安庆王宫里，有一个人疼爱着自己，一直拉着自己的手，向天发誓：“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在度东王宫中，那个人温柔地搂着自己，承诺说：“等我做了大王，就天天陪着你。”
还有一个人，哭得梨花带雨，倚在自己肩上，“……我为奴为婢，伺候你一辈子……”
还有一个人，拉着自己的手，苦苦哀求：“只要你答应我，我就是抛家弃子，我就是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
还有一个人，跪在自己面前，泪如雨下，“……我从不敢妄想什么，只求能以命保护你周全……”
还有一个人，默默伺候陪伴自己，从无怨言，“……奴婢从不敢奢求什么，只希望将军你能高兴……”
还有一个人，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你是喜欢儿子，还是喜欢女儿？”
还有一个人……
“我也觉得我自己疯了……满城，我认识你以后，什么愿望和野心都没有了，我都不知道人生有什么目标了，我的整个心都是想你！满城，我……”
“满城，今后我可以天天陪着你了，今后我们去哪儿都在一起。”
“我最大愿望是……能一辈子都陪在你身边……”
“满城……这个地方，是不是很好？那我们……在这儿多玩几天……好不好？”
“……因为我在拼命的想你。”
“……只要你点个头，我带你离开这里！”
“到了那个世界，你愿不愿意让我陪你？”
“你最近对我好得让我受不了……”
“……只要你答应我，我什么都不顾了，我带你一起离开这里，我们一起去过你想过的生活，我天天陪着你，天天哄你开心，满城……我……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啊……”
“满城，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爱你的……”
满城翻了个身，牵动肩伤，痛得无法忍受，潸潸泪似麻……
忠善……你啊……你啊……
我留在这里，若是等不到章周，就会等到你……
等你出现在我面前，章周一定是死在你手中，我已经不能面对你了。你再到这个屋子里来的时候，不要难过，不要悲痛，不要再为我落泪了……
我死了，你就解脱了，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不用再被我牵绊了……
睡了醒，醒了睡，浑浑噩噩，一生坎坷，停停顿顿，落得个如此下场，回首无望。
满城努力起身，推开门，惊鄂地发现一人穿着嫩黄绒领丝衫，端坐在院中石凳上。
“将军！”那人见他开了门，宛尔一笑。
多么暖人的颜色！满城神驰目眩：那个在镇州塔上朝自己微笑的樱右，朦朦胧胧就在眼前！
那边又是幽幽的一声：“将军！你饿不饿？”
不是樱右！永远都不会是她！
“你，你在这坐了多久？”满城跨出门，问她：“我不是叫你和修仪姐一起走吗？”
蓝杏盈盈立起，扶他过来坐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又问：“你饿不饿？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满城看着她娇好容颜上并无一丝血色，想必自己在屋里躺了两天一夜，她也在这院中坐了两天一夜！满城凝视她半晌，语间温顺倾心：“好啊，麻烦你了。”
蓝杏忙用手指抹开睫毛下的泪花，转出院子弄食物去了。许久，她端着个冒着热气的大碗进来，满城朝她笑笑：“是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在石桌上，几分羞涩，道：“人都逃散光了，厨房里东西不多，我只能下点面条。”
满城感激地看她一眼，“你做的东西会难吃到哪去？”说着埋下头吃了几口。蓝杏注视他的野蛮吃相，小声问：“还可以吗？”
满城面在嘴里，点点头，含糊不清地“唔”了声，说：“好吃。”
蓝杏揉揉手，舒心地展开笑容。
满城吃完面，喝了几口汤，连连咳嗽，于是就将碗放在一边，用袖摆擦嘴。
蓝杏见他自始自终没有抬起左臂，不由鼻子一酸，泪在眼眶打转。满城嘴角微微上扬，“你怎么哭了？”说着伸过手来替她拭泪，然后，叹了口气，“我真后悔……如果那时没把你抢来，你现在该有多幸福……如今，你就是去了建清城，又怎样呢？你和我姐姐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蓝杏默默不语，泪珠滚落下来。
月光拨开灰蒙蒙的云，满城看着北边的天空，轻轻说：“我原本以为能等到他回心转意，可是现在，却只能等死了。”
蓝杏知道，满城注视的那个方向，是外桥关。
2.
又一次不顾损失的顽抗，外桥关内的兵士已经所剩无几，受伤修养者无数，呻吟声遍地悲苦。虽然永兆军暂时退了下去，但常年残酷的战争和苛苦的生活已经让兵士们懈怠，埋怨不断。
章周思潮起伏：永兆军迟早要再次发起进攻，明天，还是后天？这个圆辽，我还能拥有几天？一天，还是两天？
满城，这圆辽，原本就你送我的，也是你帮我守着这么多年。我如此没用，一旦没有你，我就立刻会失去它！
你常常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一块土地恋恋不舍。我也常常不明白，为什么你的欲望空荡荡的，一点点野心都没有。
天已近子时，想必，我又要一晚难眠。
满城，你是否已经到了建清城？蔚阳她可以代我爱你一辈子。你真是傻，你的那个孩子，我有多么期待啊！那个孩子，他一定像那个在安庆王宫的你，纯洁天真，又无知的几乎空白……明明那么可爱的你，变成今天这样，是我向你要求的太多了。我怎么不知道？是我太贪心了，是我毁了你！
“章周！”彭鸿进来，见章周站在窗边凝望皎月出神，“章周！”彭鸿又唤了一声，见他回头，笑道：“进禄和申康已经带了几队人马撤去建清城了。”
章周低沉着声音说：“那你也准备一下吧，修仪姐等久了会担心的。”
彭鸿轻松一笑：“章周，我们结拜的时候可是说过要生死与共！”
章周无可奈何，皱眉道：“我说过的话从来不算话。”
彭鸿哈哈笑着走过来，“这不是满城常说的话吗？听你说出来真别扭！”他说着坐在窗边椅子上，装出一脸满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