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来她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在这个地方!
黄骠马飞奔不息,蔚阳在满城怀中,有几分悲伤,又有几分豁然:到了建清城,我只是个局外人,可是我再也不会奢望什么。
他的幸福,我可以成全。
狂风刮得脸生疼,蔚阳转侧仰脸,眯眼看着满城苍白的脸孔,问他:“满城,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建清城?”
“往玉茵山走,两天就到!我的马快,说不停还能赶上他们!”满城的声音带着一点急切,却十分柔和。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往那走?”
满城低头朝她一笑:“那条路最近!”转而皱眉,陡地勒了马,沉吟不决:我怎么忘了?那条路忠善可是最熟悉不过。
永兆一定派了追兵!想必他们追不上章周,也要顺便占了玉茵山!我们晚了一步,到了玉茵山,岂不是自投罗网?
满城掉转马头奔回呼门,迎面却遇上了连横。
“将军!”连横总算是找到了满城,不由欣喜若狂,大呼:“将军!快随属下去建清城!”
满城点点头,却还是往回走。连横大惑不解,问道:“夏将军,怎么了?”
“连横,玉茵山去不得!”满城愤愤道:“成忠善那混帐一定在那等着!我们往劫狼道走!”
连横骇然道:“夏将军!万万使不得!我们都出了呼门,现在又折回去改道往西,永兆军一定占领呼门了!况且往劫狼道必经蔗坡林,那里没人带路我们出不去的啊!”
“不行!只能往那走!”满城咬牙道:“只要别遇上成忠善,别人都好应付!蔗坡林我可以凭印象出去!”心里却又幽幽悲伤:忠善,你舍得伤我,可我不能杀你!忠善!我希望永远不要再遇到你,因为再看到你,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忠善,这游戏到了最后,玩不起的人居然是我!
三人两马,掉转马头奔劫狼道去。
可是,满城却没有料到,其实玉茵山那里一个永兆兵都没有。
他的幸福,又何止蔚阳一人愿意成全?玉茵山那条捷径,忠善根本半个字都没透露给何明培!
2.
天白了,红了,灰了,又黑了……
章周从他父亲手中夺来的圆辽城,他只拥有了六年。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这个与他血脉相联的都城,转眼又落入他人之手。
忠善看着永兆军的火把如涟漪一样以圆辽城为中心向四处扩张,心中并无半点欢喜。
广达近到面前,拍他肩道:“成将军,一切都如你所料!何二哥定会重重赏你!”
忠善脑中一片茫然,封爵厚赏,这些都有什么意义?
仇,永远报不了。爱,永远得不到。
事已至此,下一步,我要怎么走下去?
守年飞马过来急问广达:“有没有看到何二哥那支人马?”
广达道:“没有!怎么?”
“何二哥到劫狼道附近就失去踪影了!”
广达大吃一惊:“那能到哪去了?他身边有多少人?”
“只有十几人!”
广达赔笑着望向忠善。
忠善冷冷道:“王爷不必担心,大王一定是误入蔗坡林出不来了,我带你们去找。”正要翻身上马,手腕上紫檀木佛珠突然散开,洒落一地。忠善一愣,伏下身子一粒一粒拾起来。
一丝不安闯进胸口——
满城?
3.
谧静的蔗坡林被急骤的马蹄声打乱,满城勒住黄骠马,又一次停留打转:上回忠善带我走的那条白叶小道到底是在哪个方向?
“满城!我们已经在这林子里徘徊一天了!”蔚阳不由有些焦急,问他:“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连横也问:“夏将军,现在怎么办?”
满城不吭声了,低下头,却见月光照耀的草地上覆盖着落叶,上面怎么隐隐约约有点点黑印?
他抬手往树上摘下几粒黄豆大的绿色小果子,轻轻捏开,里面是黑色的浆汁。
满城凝视手中的果子,思如走马,往事联翩浮现眼前。
满城心中窃喜:难不成这真的就是秘密?“连横,快找长这种果子的树,跟着树走!”
几人在月色中寻觅着前行,不知又过了多久,满城眼中的怪石奇树越来越熟悉。
是了!前面就是那白叶小道!满城心中狂喜:永兆军夜里一定不敢进这林子,等天亮他们再侵占这里,我们早就出了覆蓬乡!
章周!我很快就可以见到你了!
黑暗树林中,白色叶片的反光已恍惚可见……
黄骠马加快了速度,耳边,却突然传来嘈杂人声!
金色铠甲?
满城急忙勒马。
眼前居然有十几个永兆兵!三匹马上端坐着的人——熊涵,汇五,还有何明培!
双方都惊出一身冷汗。
满城眼里喷出逼人杀气,低着声音道:“山大王可好?”
何明培拱手道:“夏将军别来无恙!”
“无恙个屁!”满城沉声道:“不想死让出条路来!”
汇五喝道:“丧家之犬嘴还死硬!今日是你自己撞上来寻死!想要饶你?哼哼……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我想起来了,”满城冷冷一笑,“那日蒙你关照,我吃了好几皮鞭,血道子还在身上,痛得很呢!”转而换了音调,暴喝道:“搞清楚点!我不是求你们,是警告你们想死换别处死去,别堵了老子的路!”
熊涵扫了眼与满城同坐一匹马上的蔚阳,拱手问:“这位夫人是……”
连横大惊,心想:让永兆军知道了王后娘娘的身份,他们怎么会放过?
他正要开口胡编,却听满城道:“关你屁事?”
熊涵低声对何明培道:“大王,想必那女子就是俞国的长公主。我们俘了她,就算不以她要挟俞王,想必那俞王顾念她的安危,也不会轻易对我们犯难。况且,她在我们手上,任他章周再大本事也不能从俞国借到一兵一卒!”说完见何明培沉默,又道:“这夏满城虽厉害,但上回成将军伤他左肩如此重,他的左手现在一定不能用!一个废人,我们还怕他什么?”
何明培性情仁慈,不由皱眉,“他现在受了重伤,我们乘人之危,又挟持一个女子,这恐怕不大好吧?”
熊涵发急:大王怎么这时候还优柔寡断?忙又劝道:“如果放他们走了,待夏满城伤好,章周向俞国借兵卷土重来,又免不了一场血战,那刚刚安定下来的圆辽百姓可又要遭殃了!”
何明培点头却不言语,熊涵全当他答应了,对汇五道:“我们左右夹击,别伤了那女子!”
满城见他们嘀嘀咕咕,心下已猜到大半。他低声对蔚阳说:“他们要抢你!你到连横的马上,找个空隙先逃出去,我殿后。”
蔚阳紧紧揪着满城,道:“不行啊,你的伤……”
“不碍事!”满城腾出右手将她抱到连横马上,连横会意,朝满城点点头。
“满城……”蔚阳担心忧虑之情流露眼中。
满城朝她微微一笑,道:“他们伤不了我,你放心,我很快就会追上你们!”
说话间,熊涵与汇五已拍马杀来,满城抽刀迎上。
一弯冷月凄凄惨惨,白色叶片随风晃动的柔和飒飒声被叮铛哐啷的兵器碰撞声盖过,黑森森的树林中精光四溢,满城左手动一动就剧痛袭身,全凭右手刀挡住一枪一棒。
汇五的棒法漏洞百出,满城接了他两回合,便刀劈他门面,却被熊涵长枪挑开。满城右手顺势下挥,将汇五坐骑砍伤,那马惨嘶一声甩下汇五拔足狂奔开去。汇五反应倒十分灵敏,下地一翻身便挥棒舞向黄骠马四蹄,黄骠马受惊抬蹄,满城也摔落下马。
“满城——”蔚阳大呼。
连横左右为难,不知是该先带王后脱离危险还是该冲去替将军解围,咬了咬牙,鞭马冲那白叶小道奔去。
满城脚未落地,汇五一棒横空舞来,正中满城左肩,登时伤口迸裂,血流如注。满城痛得几乎晕过去,左手刀“哐”地一声落在地上。汇五使棒呼呼生风,朝满城后脑挥去。电光石火中,满城右手反劈,刀光划过黑暗,将汇五斜劈开来。汇五还没倒地,刀光甩血在空中打了个折,熊涵跨下的坐骑前蹄尽失,惨嘶着倒地挣扎。
熊涵尽力撑地爬起,耳听刀风刮来,忙持枪横胸,挡住满城的扑杀。满城转刀正要砍他腹部,突然胸口一阵气闷,却在这时又要咳嗽!满城强忍着,哪料背后一阵马嘶呐喊,回头看时见永兆军的步兵砍翻了连横的马,蔚阳摔在地上,也不知受伤没有。
满城心急火燎,一边咳着,一边丢下熊涵赶去相救,这一回身却被熊涵抓了空子,他长枪甩了个半圆,满城只觉背后冷风一过,火辣辣的生疼。
满城还没反应自己受了多重的伤,熊涵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料定满城已无力再反抗,大喝一声:“夏满城,拿命来!”
长枪带风刮来,满城急忙转身挡住,背后的剧痛立时穿心彻骨,满城死咬着嘴唇,刀光竖闪,只听一声惨叫,熊涵眼间陡地裂开一道血口拉至下颌,倒地立毙。
满城立刻回身奔向蔚阳,永兆步兵见他过来都吓破了胆,顾不得捆绑蔚阳和连横,拥着何明培倒退数步。
“蔚阳!”满城奔至她面前,急问:“你摔坏没有?”
一个弱女子从马上这样摔下来,怎么会没事?蔚阳也不知痛在哪里,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见满城一脸关切,只好勉强笑笑:“没……没事。”却支不起身。
满城忙扶她坐起来。蔚阳手扶着满城的背,只觉得掌中粘乎乎的,忙抽回手放在眼前,借着月光一看,惊慌道:“满城!你,你怎么流这么多血?”泪珠和着颤抖的声音,纷纷掉下来。
满城忍着新伤旧伤的剧痛,柔声劝她:“别怕,那……不是我的血。”
何明培狂怒难抑:死在此人手下无数爱将,不杀他难泄心头之恨!想着便挥长刀杀来。步兵们受了鼓舞,也奔向这三人。
满城对连横说了句:“照顾娘娘!”立时站起迎敌。只一刀便砍中何明培的坐骑。
何明培的长刀法也非等闲,他早有防备,落地立刻挡着满城挥来的刀,“哐”地一声未落,满城已急旋至他左侧,何明培眼角余光中看到满城朝自己浅浅一笑,嘴角颊边无限风情,并无半点受伤虚弱之态。何明培背上冷汗津津,刀挡不暇,退缩不及,左臂已中满城一刀,不由丢了左手的刀连连倒退。
满城又是一笑,举刀窜至他面前。何明培暗叹:我命休矣!
他哪知道,满城已经精疲力尽了!
那边的一群步兵趁机冲去将蔚阳围住,连横顾及蔚阳,打得缩手缩脚,刚厮杀出一条血路,却发现离蔚阳已有几步之远,急忙转身要跑回来,却遭了一刀,斜劈在腿上,不由摔倒在地。
蔚阳惊慌不已,失声大喊:“呀——”
满城一悚:蔚阳?
他立时撇下何明培杀回去,绑缚蔚阳的几个步兵登时血溅头飞,其余的惊恐万状,如鸟兽散逃开去,满城追上,刀刀命中,惨叫声不绝,十几人斜倒横卧在地。
满城喘着气,一阵头晕,眼前空白旋转,膝盖无力再支撑着,不由跪了下来。
第七十六章:末路
1.
前因
满城还没跨进朗境园,迎面就扑上来一个脏兮兮的小鬼,“哥哥!你回来啦!”
“重死啦!死小鬼,不要猴在我身上!”满城立刻眉开眼笑,嘴里虽骂着,却紧紧抱住满都。
满都哪里会听他的?“哥哥,这回怎么去了这么久?都去了快半年了!我想死你了!哥哥有没有想满都?”满都死搂着满城的脖子,“啊呜”一声在他脸上咬了一口。
“哇!”满城跳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骂道:“什么都和忠善学!咬了我一脸口水!快下来,你都重死了!”
“不要不要!你有没有想我?你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满都嘻嘻笑着,还是不肯从他身上爬下来。
满城笑道:“有哇,我当然想你!我想死你了!雄州的特产我都带回来了。”
满都越过他的肩朝黄骠马上张望,“你又耍赖皮,把东西都放忠善的马上去了,哈哈哈……忠善的马好可怜,难怪到现在都还没到呢。”
“等他回来你就有东西吃了!雄州的鱼干好吃的不得了!海里的鱼就是不一样,啧啧……”满城自己说着还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满都直咽口水,挥手大喊:“啊!死忠善怎么这么慢……”
蓝杏在一边笑逐颜开,道:“小王爷,将军一路劳顿都累坏了,你快下来吧!”
满都撅嘴摇头。
满城一脸的疼爱迁就,搂着满都在他脸上亲了又亲,“算了,不碍事。这小鬼又重了,再过几年我想抱都抱不动。”转而,问道:“我姐呢?”
“公主身子还很虚弱,在屋里休息。”
满都喜悦地摇晃满城的脖子,“哥哥!你快进去看看,祥光长的可可爱了!不过他那么小,长得大吗?”
“哈哈哈……以前你出生的时候我也说过这话呢!现在你不是也长这么大了?”满城抱着满都往屋里走,突然发现他脖子上那个唤松鼠的哨子不见了。
满城心里大喊不妙:那个哨子满都片刻不离身地戴了几年,怎么又丢了?这下要怎么唤那松鼠?
“满都……”满城盯着满都空荡荡的脖子,小心翼翼地问:“那哨子呢?”
“我摔了。”
“摔了?”满城失声叫道:“为什么?”
那只松鼠可是满都的命根子呢!
满都皱起了浅浅的眉毛,露出遗憾失落的神色来。
“你不喜欢了?”满城又问。
满都摇头,轻叹一口气,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觉得它好可怜,它明明很喜欢自由自在的,可是不管它多么不情愿,还是不得不回到我身边。哥哥,你说,它是不是很可怜?”
满城一愣。
蓝杏动了脸色,轻斥一声:“小王爷!”
“怎么了?”满都一脸迷茫,偏了偏头看着满城,问:“哥哥,我说错了什么?”
满城的心,沉了下去,但还是勉强笑了笑,说:“没有。”
“是嘛!”满都无暇纯真地笑着,又说:“我几次想放它走,可是哨子在手边,就忍不住又催它回来,它每次回来都很没有精神。厚朴姐姐说松鼠只能活个六、七年,那它就没有多长时间的命了,它一辈子都陪着我,逗我开心,而我到现在还老是强迫它做不愿做的事,多残忍啊。于是我一狠心,就把哨子摔了,这下它就再也不用……”
蓝杏留意着满城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急忙又喝:“小王爷!将军累了,你快下来。”
满都委屈地鼓着腮帮子,又要再说什么,却见忠善打门外进来了。
“忠善!”满都欢呼着,刺溜一下从满城身上窜下来,直扑过去。
忠善看着这个几乎是和满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小皮猴,不由哑然失笑,“满都,你怎么脏成这样了?又到哪去钻狗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