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窕 下——帘下衾
帘下衾  发于:2014年0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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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带解逸去看那一整座山谷的鸢尾花时,杜若想过解逸可能会不喜欢,但确实没想到他竟真能挥手将其变为一片火海,毫不留情,几乎都没有看上一眼。

“第二次……火烷衣。”解逸似真非真地轻弯了一下唇角,调笑一般,“你也真是活该受气,试想谁会穿老鼠毛儿做的衣服啊,何况我从来不穿白色。”

传说在南海尽头有一座火山,长四十里,生不尽之木,昼夜火然。火中有鼠,重百斤,毛长二尺余。若取其毛织以作布,用之如垢污,以火烧之,即复清洁。杜若送给解逸的第二个宝物,便是用这种大火鼠的毛儿织成的火烷布做成的。现在想想,不杀生的杜若当初为了活捉那些火鼠可是吃了不少苦头,最后做成一身烷火白衣,浴火而洁,却也没能博得解逸半分青睐。

杜若平平静静地又为解逸斟了一杯琼露:“衣服毁了确实挺可惜,不过若不是你撕毁了它,也不会激怒白渺,或许……也就不会认识颜宸了。”

解逸轻哼了一声,自带嘲意:“一报还一报么,应该的。”

“你真觉得认识颜宸是一场报应?”

“不是么?如果我一开始就承认它是……”解逸面色渐渐沉下来,眸中似有千万往事倏忽而过,它们在你心上留下刻骨的痕迹,却又不会让你有机会抓住。

默然片刻,解逸终是没有继续说完那个‘如果’,看了一眼杜若,又换回平时的样子。

“现在还说这些废话做什么,是爱是劫,跳了就跳了,最后是逃出去还是死在里面,有什么重要。”

杜若直视着几分熟悉几分陌生的解逸,世间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

爱不犹豫,恨不后悔。

“你能这么想,也好。”杜若只这样说。

第六十三章: 仙骨琥珀

当初杜若因为解逸逗留人界迟迟不归,竹篁上仙就派了白渺来催他,刚好看见解逸把火烷衣撕成了破布。那时的白渺已与苏洛成为至交好友,又被天界上仙收入门下,正觉得自己的靠山多得没处用呢,碰上有妖欺负她师兄,必然不听劝地冲了上去。

“大胆妖孽!神仙你也敢欺负,小心一会儿抽了你的元神扔到畜生道去投胎!”

翡翠衾一摆,解逸压根儿就没正眼看她:“我是妖孽,那你是什么东西?别告诉我是一只装妖怪装得特别像的神仙。”

两人便如此杠上了,从斗嘴到动手也就一会儿的功夫。当然,以当年两人的道行差距来说,解逸如果想,只需要瞥过去一个眼神就能送白渺灰飞烟灭。好在杜若及时制止,赶在解逸当真动怒之前把白渺收了回来。

“师兄你眼神真的很不好啊,用锁妖链锁的应该是他,你锁我干什么?!”白渺怒问。

杜若施的力道非常轻,自然不会伤到白渺:“你若出什么事,师父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提起这个白渺就微微有些不自在,立马转移矛头,瞪了一眼解逸:“别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就会挑我师兄这样好脾气的人欺压算狗屁本事!有能耐咱出去单挑儿?你敢么你!”

因为极度看不起这种级别的小妖,解逸连嘲笑都懒得做,挥手将地上的破布吹出殿外便转身要走:“看好你师妹,我不会每次都手下留情。”

后来被拽出来的白渺极是愤懑地听完了杜若的解释,威逼利诱,恶言好语地劝了半天,杜若仍是深陷情劫不愿自拔。白渺是说风就是雨的脾气,渐渐平静下来,也知道对他这位温柔却固执的师兄再多说,无益。

“唉,你本是来渡他的,现在……谁来渡你啊!”

白渺的这一叹问,当时的杜若并未想出答案。

白渺回去以后将事情禀告给竹篁上仙,同样身为神仙,且喜欢上一只妖精的师父大人虽然生气,但并没有立马责罪,反倒是向上面隐瞒了实情,为杜若拖延时间。纸毕竟包不住火,没过多久上界派人调查了这件事,降罪杜若,连竹篁上仙也受到了牵连。

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杜若心里自然有数。

如果不是被派来抓他的仙君执意要将解逸一并抓回,结果断然不会变成当年那样。

“有辱使命,贪恋红尘是杜若自甘堕落,与他人无关。仙君奉命抓我回庭,何意要对不相干的人出手?”

“你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如果不是受那只孔雀精蛊惑,怎会做如此愚蠢的事?”仙君与杜若同期成仙,私交自是不错,态度虽强硬却也是真心为杜若着想,“我执掌天界刑罚多年,今日把孔雀精一并捉去定能为你减轻不少罪责,你就信我一次,让开!”

“心志已乱,罪孽轻了又有什么意义。我现在便跟你回去,任上界责罪,绝无怨言。”

仙君祭出法器,不容商量:“我受你师父所托尽力保你,就算不讲情面也要违你的意了。这情丝你舍不得,就让别人替你斩,这份孽缘不断,断的就是你的仙缘!”

杜若阻在弋侥宫外,成仙以来第一次与同族兵刃相向。

回忆至此,杜若不禁抬眼看向解逸,依旧是平常的语气。

“如果当日你并没有受白渺的激将去了凌渊阁,而是在场,你可会出手帮我?”

解逸刚好抬手去撩耳边垂下的散发,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放到之前,你敢这么问,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嘲笑死你吧?现在……”解逸始终没有抬起眸子,只恍若无意地看着桌上玉樽。时间仿佛也因为他的凝视而变得缓慢,竹间清风绕过铺下一层凉意,解逸似乎在这沁人肺腑的叶香中深深换了一口气,“……现在,你认定我是爱当恶人的好人,我索性就认了。”

指尖在樽沿边儿上一滑,解逸直起身子看着杜若。

“让你死在我家门口,我会很困扰啊。”

淡淡想笑意为杜若平添了一娆清远的优雅。

时隔三百多年,他心里那个答案终于得到了证明。能渡我的人,果然还是你。

“是么……看来我手里的这个东西是可以‘物归原主’了。”

仙骨琥珀。

至澄至清的仙骨在竹林的碎光下偶尔焕出淡淡的珍珠润色,而被包裹在里面的精致玄羽至今都秋毫可见,五彩幻光交替明弱,折射在仙骨熔铸的琥珀中漫溢作细小的光珠,似烟如水,望之沉迷。

“……这就是‘第三个礼物’么……没想到你那位仙君好友又把它还给你了,我还以为你一重生,原本的仙骨就会回到身体里。”解逸将那颗小小的琥珀收入眼底,百年前因为执法仙君的‘擅自决定’导致与这份礼物错过,到现在,解逸才算第一次和它见了面。

当日仙君为了摆脱杜若的阻挠,就用了三根定仙刺困住了杜若。定仙刺乃神仙死敌,入身则法力全无,强行拔除便会连同仙骨一起被拉扯出来,绝无退路。仙君本意绝对不想害杜若脱骨堕仙,怪只怪他没有想到杜若会用这种方式逼他收手。

强拔定仙刺的过程痛苦无比,但杜若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以至于发现势头不对的仙君也来不及阻止。仙骨脱出的瞬间还可以看出杜若的轮廓,不过立马就消作成了一股流动的月白绒光,再难回身。

“你真是痴了不成?!何苦如此!”

杜若整个人都苍白得几近透明,恍若虚无:“……仙骨已剔,仙君……咳咳……还是不愿手下留情么?”

仙君眉头都拧到了一起,脸绷得紧紧的,许久才吐出一口气,叹道:“罢了!本欲帮你却弄巧成拙,我若再管此事,岂不是要害你死不瞑目?”

杜若淡淡一笑,也无悲痛之意:“只是毁了仙途而已,倒不至死。”

“亏你还有心情说这些,我不会孔雀精,你也安心了,赶快随我回竹篁上仙那儿,说不定你师父还有办法救你。”

忍过刚开始的剧痛,杜若的身形已比之前清晰许多。

低眸看着月白色的仙骨绒光,杜若便打定了一个主意。用残存的仙力召唤出昨日刚寻得的五彩玄羽,杜若将它熔铸在仙骨中。仙物与仙物的融合并不费力,幻光过后,一小块儿蒙着一层浅淡珍珠光晕的仙骨琥珀就落在了杜若手中。

“这是凤凰浴火重生后新生的翅羽,送他再合适不过,却又觉得单薄。现在……”杜若对着仙君展开手心,诚恳道,“就连同仙骨一同送他好了,虽不是什么大罗神仙,但它毕竟曾经是我最珍视的东西,且算一宝吧。”

仙君一脸复杂和阴郁:“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我代劳送给他?”

杜若点头,几分歉意:“我等不到他回来。”

盯着杜若澄透的眼睛沉默了片刻,仙君叹了口气,将仙骨琥珀收入手中。

后来,意识不太清楚的杜若就被仙君送回了灵暮仙阁,一直以无形的状态在净瓶中度过了三百多年。而那块琥珀,仙君并没有转交给解逸,他还是想帮杜若断了这一妖一仙间的是非纠缠。  过了很久,杜若才知道这件事。

第六十四章: 相忘江湖

当年解逸飞落于凌渊阁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其实并不是颜宸。

正在院子里眯着眼晒太阳的苏洛感觉到陌生的妖气后,起身向阁楼顶层看去,恰好跟解逸目光交接。说实话,解逸当时想像这种道行浅薄又被毁了容颜的小狐妖,肯定只是被抓来负责打扫庭院的杂役,连端茶送水都不够格儿。

他和苏洛一个俯视在上,一个仰视在下。

如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两人都无可比性。

两人相视片刻却都不先说话,直到颜宸出现,苏洛才扭过头,一笑。

“宸,你老朋友来找你了。”

颜宸只略了解逸一眼,又重新看着苏洛:“我不认识。”

“嗯?我感觉他的道行跟你差不多,还以为是和你同期修炼的妖友呢。”苏洛说着对解逸喊道,“喂,不管你要干什么,先下来行么,仰着头说话对脖子不好。”

苏洛这种跟人见面熟的性格,正好和习惯了拒人千里之外的解逸相反,导致解逸打从一开始就没对苏洛有过好感。高傲如解逸,当然是不会点头应一声,然后飞下了跟你一边喝着茶,一边说“我来是因为前几天,某小妖说这儿有一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大妖,能用一根小手指按死我,故特来拜访这根小手指”。

解逸受了白渺的激将来了凌渊阁,自然不能空手回去,阋了一眼颜宸。

“你就是颜宸?听说你很厉害,祭出你的剑跟我过招。”

颜宸却不理会,看都没再看解逸一眼,平声逐客:“这里不欢迎无理取闹的人。”

颜宸话落的同时,一股强大的妖气就猛地覆盖而下,顷刻间便如千万洪水猛兽冲击着整座殿阁,所有景象都因这股压力产生了瞬间的模糊,道行浅薄者,说不准就因此一命呜呼了。

解逸神态轻松自若,全然无半点负担:“如何?若这样还不够让你出手,我可就真的要使出一点儿力道了。加点儿力道对你自然不算什么,只怕这殿阁肯定是要重建了。”

挑衅至此,便是颜宸平时再少动干戈,也不能忍到息事宁人。

“我晚上回来,你老实待着,不许乱跑。”颜宸自身的妖气自动将解逸释放的压力抗拒在外,站在颜宸身边的苏洛当然也在保护范围内,“若白渺回来,就把她给我绑好,等我回来再处理。”

事出都有因,颜宸已然猜出了是谁挑出的麻烦。

苏洛盯着颜宸的眼睛,露出一副小小的精明模样:“多年未逢能旗鼓相当的对手,手痒了吧?好吧好吧,打完了就跟他一起回来吧,我煮茶给你这位新朋友喝。”

颜宸早已习惯自己老婆的这种性子,也懒得做无用的辩解:“傻狐狸,能管好你自己我就心满意足了。”无奈叹罢,颜宸转过身,终于正式地看了解逸一眼,只道,“换地方。”

两人飞至东海,用辽阔的大海做场地,再无其他东西碍手碍脚。

海面上一较高下的两人无所顾忌,当真是打得酣畅淋漓,竟直到明月高悬仍难分胜负。

“哈,还真是不分伯仲了!”

蓝绿色的长发被海水打湿,在月光下恍出幽邃的炫彩,如同世上最诱魅的孔雀翎。解逸宝石的眸子里满是异彩与兴奋,配上眉目间天生的傲气,直想一个大孩子。

“你叫颜宸是吧,我记住了。跟你打架真痛快,敢不敢跟我再换个地方?”

久违的酣战多少也让颜宸意犹未尽,手中琉霜一收:“有何不敢。”

“好!那咱们就去蓬莱仙阁逗逗神仙,看看是你这鹔鹴快,还是我更胜一筹!”解逸说罢,周身炫光一裹,眨眼间便换成了孔雀真身,绝美异常。

华丽的羽翅奋力一振,解逸已朝东方飞闪而去。

比速度,颜宸从出生起就没感觉到过压力,意念一动,紧跟着就也变身追去。

两只幻彩大鸟划破海面直飞而过,快到眼睛都要无法捕捉,连光都是流动的。贯彻长空的呼啸声才刚刚激起两排水浪,飞鸟的身影就已飞掠而过,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像还焕着炫目的微光。

现在想起,那晚酣战完的两人在蓬莱月下对饮,一切都还无关爱恨,真是爽快无比。

这些往事如果不刻意回想,倒也不特别清晰。只是一旦开始回忆,它们就会历历在目,好像打定主意,永远不允许让你遗忘似的。

“想起什么了。”杜若平静地问。

解逸看了看他,随意一笑:“一些称不上是‘报应’的事。不说这个了,倒是你,没有原本的仙骨,真的不要紧?”

“仙骨离身便永不可回,你如今道行全无看不出来,其实我现在的身体是用竹子做的。”

竹子……那必然是跟他那位上仙师父有关了。

“不愧是‘竹精成仙’的大人物,想来那些竹子也是一等一的宝物。”解逸唇角微微勾起,半是调侃,“看来你也不是倒霉到无药可救么,起码还有一位真心护你的师父。”

“你大可不必羡慕我,你虽没有师父,但愿真心助你的朋友,却始终都在。”

解逸没有去接这句话。

亭中忽而又回到了最初的沉默状态。林间风声变得明显起来,刻画出时光的悠远沉淀,那些固守不变的东西则被磨出圆润的棱角。

“本就是要送你的,虽迟了几百年,还是请你收下吧。”杜若温和而平静,将穿在项链上的仙骨琥珀递送到解逸面前,“仙气封锁在琥珀里面,不会与你冲突。”

“……又送我,不怕我还像前两个一样,把它毁了?”解逸淡淡地威胁。

杜若的语气里有他独特的笃定,让人听着由衷舒心:“说你可能会不喜欢我信,但说你会毁了它,就实在有些言不由衷了。”

“哦?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

杜若温和一笑:“凭我是注定要渡化你的人。”解逸微微愣了一下,却没有插话。杜若接着说道,“世间因果循环早刻入命数,纵轮回千万不改。你命中注定有仙缘,又如何能断呢?”

“我有仙缘?”解逸不禁哂笑,“这说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我混世千百年当真是孤陋寡闻了,竟不知道堕魔的妖怪也能成仙。”

“事在人为,过程虽艰难,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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