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理由能说服谁？慕容兼，我也不想跟你耗，你若再装傻就等着最后的圣旨吧！”特使将他截下来的折子一把甩在桌上，掀开帘子就出去了。

太阳完全升出地平线后，慕容兼才最终决定去看看回齐儿。

回齐儿的头发微微有些卷，衬着她精致的小脸别有一番温柔，见到慕容兼，她笑得比谁都真心：“兼，快过来，看看我们的儿子！”

慕容兼坐在床榻边，并没有去抱这个白嫩的小娃娃。

“你说如果是女孩就希望长得像我，男孩的话就长得像你，呵呵……可我看他长得还是比较像我呀。兼，让这孩子叫慕容光好不好？其实昨晚看见雪下那么大，我还想要是生女儿的话，就叫慕容雪呢，你……”

“看看这个。”慕容兼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

回齐儿微微一愣才接过了慕容兼手中的折子，她认得的汉字其实不算很多。

但有几个字，她看得明白。

长久的沉默后，慕容兼第一个开的口：“我也别无选择，等你养好身子，我就派人送你离开。住处和生计我都会安排好，你不用担……”

“是你不用担心了吧。”回齐儿平静地看着他，透着骨子里的冷绝，“我消失后你就安全了。送我离开？只要不杀我你就可以不用愧疚了，是吧？一举两得。”

慕容兼选择了默认。

“我从未想过要对你隐瞒什么，我是柔然人，是从奴隶堆儿里逃过来的，这些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现在却害怕了？你可还记得当初挽留我时说过的话？你抱着我许下的承诺，我想也被你一并忘了吧，大将军。”

“你没有资格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回齐儿有胆量在敌方军营里一住两年，又怎会惧怕一个连看都不敢看自己的男人。

“你曾说我跟你家里那些只知尊卑妇德的夫人很不一样，我告诉你，我不是为了讨好你才装成这样的，这就是真真正正的我！你我是什么身份，这些都不重要。我现在只想知道，那个豪情万丈说于我策马塞外，不问俗世会更快乐的男人，真的已经死了吗？”

慕容兼给的回答，于回齐儿，徒是绝望。

后来的年岁里，回齐儿孤身一人在塞外为了活下去而承受的痛苦和耻辱，尽数烙印在年少的慕缭光心底，沉淀成一种不可动摇。慕缭光的性子从小就和旁人不一样，他也需要这种不一样，来成就自己。

慕缭光九岁的时候，回齐儿在他面前被马贼分尸，葬身狗腹。

他把自己埋在一堆尸体中，不眨眼，不叫喊，看完了整个过程。等到所有活人都离开后，慕缭光才爬出来。也许是被压太久了吧，僵直的身体几乎无法驱动。慕缭光俯身捡起一小块儿身体的残骸，血肉的粘稠感还带着恍惚的温度。

这是母亲。

这四个字钻入慕缭光脑子里时，他开始忍不住浑身打颤，一手握紧残骸，一手发了疯一样地拼命拍打大腿。

跑！

我要活下去，我必须活着！

疯狂的奔逃很快变作了筋疲力尽，慕缭光想要穿过林子找到下一个村庄，而第一个发现他的，并不是“人”。眼前这座华美的小楼和这动荡不安的交界地带很不相称，慕缭光本能地停下脚步，不相信那些到处肆虐的马贼流寇从没有发现过这里。

“小娃娃，受伤了啊，怎么不进来？”小楼二层，一个妙容娇媚的女子倚窗而立，对着慕缭光招了招手，“来来，我帮你治治。”

慕缭光紧绷着唇不说话，女子觉得好笑，好像对身后的人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就有三四个衣着光鲜的妙龄美人走了出来。她们中的一人上前拉住慕缭光，身上的香气让人一阵迷蒙。不知不觉进到小楼里，慕缭光扫了一眼四周，所有的摆设软榻都与荒凉贫苦的边塞格格不入。

最后，目光停在了角落里一个白衣女子身上。

她和这里也格格不入。

第五十四章：得失

一条绸带束着黑发，无他饰。素净的脸上也没什么媚人表情，周遭女子一个轻笑便能轻松将她比下去，但这都不是最显眼的不同。

慕缭光正看着白衣女子出神，忽然觉得有人在掰自己的手，毫不犹豫地，慕缭光大力甩开女子，将手中尸体残骸塞进衣襟里，紧紧贴着胸膛。

然后警惕地瞪着这些女子，像一只刚刚长牙的小兽。

拉他进来的粉衫女子噗地一下笑出声来，怪道：“呦，这是怕咱们跟他抢肉吃呢！”

话音落女子就忍不住背后一冷，慕缭光正直直地盯着她，玄黑的眸子渗出骇人的寒意。一个孩子，绝不该有这样的眼睛。

另外几个女子调侃开来，说是现在凡人的娃娃都惹不得了。粉衫女子丢了面子，眉眼一瞪，之前的娇柔全然不在，几分凶光彰显着嗜血的本性。其他女子似乎都知道她要做什么，纷纷让开，围在一旁看好戏。

“小娃娃，姐姐觉得你这小脸俊得讨人喜欢才想留你多蹦跶几天，没想是个不开窍的傻子。”女子捉着慕缭光的肩膀，瞳孔渐渐缩成一条细缝，“放你一个小毛孩出去也活不了多久，干脆让姐姐当点心吃了，你也不痛苦。”

慕缭光仍然不说话，倒是超乎寻常的镇定。把女子的手拽在手里，伸出手指在她手心开始写字。女子盯着他怪看了一会儿，然后哼笑骂了一声“原来是哑巴”，索性就看他写什么。

“你是吃人的妖怪？”

女子无所谓地笑了笑：“是，我们所有人都是啊，你怕不怕？”

慕缭光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白衣女子，又写道：“我长大了，会更好吃么。”

“你是想让我们先养着你？”

慕缭光点了点头。

“哈！你真是被吓傻了吧，哪有求妖怪养孩子的？亏你现在是大了，要是来个小的，我们还得发愁有没有奶水喂呢！”一阵哄笑荡散开来，有些刺耳。

“那就先养着吧，也挺有意思的不是么。”这时，二楼下来一个女子，黑色长裙曳地，正是最开始叫住慕缭光的那个人，“反正你也不差这两口精气，且当个乐子好了。”

“欢媛姐都这么说了，姐妹们哪还下得去口啊。”粉衫女子应道。

如此，慕缭光便在小楼住下。女妖们倒没限制他什么，好像料定他不会逃跑似的。

第七夜，慕缭光蹲在白衣女子身前，敲了敲笼子，弄醒了她。

女子很是意外：“小家伙，大半夜不睡觉找我做什么？”

慕缭光的喉咙动了动，却还是放弃了，对着女子伸出手。

“你要……在我手上写？”女子一边问一边也伸出手，“天生就哑了？”

慕缭光没有理会这些，而是写道：“你也是妖怪吗？”

“是，这点她倒没骗你，我也是狐妖。”女子大方承认。

“你为什么被关在笼子里？”

“因为我不吃人，她们觉得这也是有件趣的事，想看看我能坚持活多久。”

慕缭光看着这个被同族锁在笼子里的，异类中的异类，思考了片刻，又写道。

“你救我离开。”

女子认真道：“孩子，我也想。”说完两只手抓着笼子象征性地挣了一下，然后问，“你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吧？”慕缭光点头，然后摸出了一颗珠子，给女子带来的震惊绝对是爆炸性的。亏了是慕缭光及时捂住她的嘴，才没有惊叫出来。

“你、你怎么，天啊，你是怎么拿到的？”女子低声惊问，“不不，这太不合常理了，你这么小，还是个凡人，怎么会知道要去偷这个？！”

慕缭光将月白色的珠子放到女子手里，然后写了两个简单至极的字：“看，学。”

女子微微张着嘴，她被一个凡人娃娃给吓到了。慕缭光抽回手之前，女子果断地抓住了那只小手，也写了两个字：“天才！”

女子吃下内丹，恢复法力后要挣脱笼子实在是太小菜了。女子将慕缭光揽在怀里，蓄起力道飞闪而出，身形几番腾飞，眨眼功夫便将小楼甩在身后。慕缭光向后瞥了一眼，耳边呼呼的风声此时听着，简直就像一首摇篮曲，缓缓地抚平了他七日来紧绷的神经。

女子最终落在一个岔口，白净的俏脸因为连续飞行而泛出淡淡绯红。

“这里应该安全了吧，呼……这么久没活动，带着你飞还有些吃力呢。”

慕缭光还未做反应，就见女子将手伸到了面前，微笑着等自己在上面写些什么。想了想，慕缭光写道：“把我送到村子里。”

“你倒真会使唤我。”女子在慕缭光头上使劲儿点了一下，微微眯起眼睛问，“不怕我反悔，现在就把你吃了？说起来，你真是个反常的孩子，竟然敢和一群狐妖住一起。”

慕缭光又一次露出了那个不属于孩子的眼神，不过这次要平静许多。

“你们只是妖怪而已……”

女子念出写在手心的这句话，不明所以。征询地看向慕缭光，不过这小家伙却不准备再解释，收回手，等着女子带他飞去未被袭击的村子。女子微微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女子抬起双手去捧慕缭光的脸，吓得慕缭光本能地往后跳了一大步，同时抽出袖中断刃作出了防御的姿势。

“啊……抱歉抱歉，忘了提前给你说一声了。”女子傻了吧唧地笑了笑，“我不会害你的，过来。”慕缭光收起断刃，迟疑了一下才走过去。

“你的心思可真是多啊，我都不知道你还在袖子里藏了刀片。”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捧起慕缭光的脸，然后俯身过去，跟他额头抵着额头，“放轻松，我只是想看看你的……”

额头相触的瞬间，刻在慕缭光脑中的记忆便如洪水般涌了过来，女子没再说下去，因为她没想到从一个孩子心里传达过来的画面，竟是如此腥红。

女子缓缓松开手，放低了声音：“难怪……活着的恶鬼都见过了，还怕什么妖怪。”

慕缭光虽不知女子用了什么法术，但也能猜出她刚才做了什么。

“你母亲，很了不起。”女子只这样说，不想再去揭他人伤疤，“我叫苏洛，你呢？”

慕缭光不回答。苏洛挑了下眉：“还装？你明明不是哑巴，我都看到了。”

不是装，是确实说不出来。每次张嘴，眼前就不受控制地会出现回齐儿被杀被吃的一连串画面。慕缭光不能出声，因为要活下来。九年里，自己身边唯一拥有的人也失去了。

只为了让自己活下来。

苏洛自然知道慕缭光不说话的原因，但她想稍稍威逼利诱他一下，苏洛也不想让他当一辈子不是哑巴的哑巴：“叫我的名字我就会帮你，不会剩你一个人的，你试试，绝对不吃亏。”

慕缭光看着苏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试过，反正最后还是沉默了。

苏洛无奈，带着点儿小失望：“唉……走吧走吧，从这儿飞下去就有个村子。”

两人一路向下，远处村庄已进入了视线，慕缭光毕竟还只是个九岁的小少年，能回到凡人住的地方，多少有些欣喜。就在此时，却又一道黑影杀了进来。狂乱的妖风旋转而来，其间夹杂的利刃泛着片片寒光。苏洛一手护着慕缭光，一手祭出法器抵挡，事出突然，慌乱中虽挡下了这一记突袭，也难免挂彩。

“欢媛，看在我们怎么说都曾压着同一条地脉修炼的份儿上，放过这孩子行么？”

黑裙女子脸上无甚笑意：“我最恨有人骗我，你不知道么。”

“我跟你回去！保证不再逃跑，保证让你知道我在不吃人的情况下能活多久。他一个小孩儿，说话不算话也很正常嘛，你都这么大年龄了还能他计较什么嘛。”

很明显，欢媛的脸色又差了一分。好死不死地，你提年龄干什么。

“少废话！”

苏洛的道行本就不如她，眼下还要关照着慕缭光，没抗多久就撑不住了。欢媛一双利爪携风袭来，苏洛一手打开袭向慕缭光面门的那只。同时，一阵撕皮剧痛劈在脸上，眼前立马就被滚淌而下的浓血染了一片红。

挤着进了血的左眼，苏洛单眼应战，本就不高的准确度更加靠不住了。慕缭光脸上也沾了苏洛的血，熟悉的温度和味道，一遍一遍唤醒着那场似曾相识的噩梦。

“欢媛，我是真心不想跟你一块儿死啊！”苏洛这么说着，所做的事却正好相反。

“那就放手！我不抓他了。”欢媛一时大意被苏洛缠住，感觉到苏洛散发的异常气息，不免有些乱了手脚。为了这么点儿屁事就被她同归于尽，真是亏。

“你以前也骗过我好几次呢，我不能信你。”苏洛死死地贴着欢媛，活像张狗皮膏药。慕缭光似乎想要来帮她，并没有逃开。苏洛对他笑了笑，然后奋力一挥手，送了他一股力，“你！能飞到多远的地方就飞多远吧！”

为什么又是这样？

为什么说好了给我的，我以为要得到的，在我伸手去拿的时候却统统都要再失去！

“……苏洛——！”

慕缭光在空中歇斯底里地喊着，身影却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自那以后，慕缭光都以为苏洛死了。

机缘巧合下跟随默羽飞修习道术，又借由这份力量，慕缭光要成就他的一世大业。他要让那个复姓慕容的被称为“父亲”的东西后悔，也要让视回齐儿为奴隶的柔然覆国。俗尘恨了，若自己还有兴致，继续修道有朝一日羽化飞仙也不错。

在知道苏洛未死之前，慕缭光只是这样打算的。

第五十五章：没想到

离玥能感觉到慕缭光在看自己，虽然自打进到房间离玥就没正眼看过他。

慕缭光半躺在床榻上，似乎没什么力气：“你大可不必如此防着我，就算我真的想对你做什么，现在的状态也不允许。”

“我只是不想离一个变态那么近，空气不好。”离玥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慕缭光自然不会跟他动怒，轻声笑道：“敢这样跟我说话，是料定我不会杀你就肆无忌惮了？这一点往好了说就是懂得审时度势，虽是见风使舵，头脑倒也灵活，比你上辈子聪明多了。”

提起这个离玥就来气，一眼横过去：“原来你也知道我和苏洛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啊！上辈子就不喜欢你，你把她给害死了。现在又来缠我，你怎么这么厚脸皮？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你就死缠烂打的？”

什么是喜欢。

慕缭光没有马上回答，只面无生机地靠着背枕，倒像是乏了，也许他从来都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得到了才有意义，光喜欢有什么用？

片刻后慕缭光开口，说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在我修养恢复期间不会限制你的自由，我只给你一句小小的提醒，住在魔渊底层的那些东西们脾气好像都差了一点点，如果即便如此你还是想出府闲逛，那就请自便。”

争论或是骂人的话都咬碎在嘴里，离玥转过身冷着脸大步走了出去。

虽然愤懑，但离玥还没冲动到去跟外面那群怪物玩命儿的程度。百无聊赖，离玥一个人在后院瞎逛，仰脸望望虚假的天空，以前也没觉得人界有什么美好的，现在却只能遥望。

“唉……岚岚你现在有没有在好好疗伤？草妖前辈你真是太会报复人了，明明知道说‘不怪你’比说‘我看错你了’还要折磨人。”离玥暗自嘀咕着，修长的身形透着几分萧瑟，“孔雀……咱俩估计注定了是八辈子的仇家，好不容易有机会摆脱变态的控制也被我给毁了。算了算了，要是有那个荣幸再见到你，你骂我死狐狸吧，我也不会还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