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刺——吉生
吉生  发于:2014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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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他忽然悠悠地说。

“恩。”我默默坐在了他边上,却背过了身不忍再去看他抱着琴的脆弱样子。

“这故事是我妈妈以前讲给我听的,说很久以前,在意大利的乡村有个琴匠,以做小提琴为生,后来他的妻子怀孕了,他们非常开心,因为盼这个孩子已经盼了很久,得到消息的第一天起,琴匠就开始为他的孩子做琴,他发誓要做一把世界上最好的琴给自己的孩子,并培养他成为全世界最好的琴师。后来,他的妻子果然生了个儿子,你知道,那时候,只有男人才能成为琴师。”

子清慢慢讲着他要说的故事,气息有些不足,声音也沙哑得不行,可他却好像非常执着。我想,他一定是太想念自己的母亲,于是对这样一个童年的故事那么认真。虽然我很想叫他休息会儿再讲,但那刻却也不敢贸然打断他的回忆。

“琴匠高兴极了,兴冲冲地跑回家,却发现妻子已经死了,因早产而死。琴匠难过得不行,因为他很爱妻子,但悲伤之余,他还是努力地为自己的孩子做完了那把小提琴,一把红色的小提琴。孩子长到三岁时,琴匠因为积劳成疾加上丧妻的抑郁离开了人世,那孩子变成了孤儿。他的家族并不富裕,亲友们帮他办完父亲的丧事后就把他送进了孤儿院,而他从父母那里继承到的遗产就只有那把红色的小提琴。”

子清讲着,停下来歇了歇。我起身帮他倒了杯水,扶他坐了起来。

“后来呢,那孩子成了名家吗?”我不懂音乐,如果我懂的话,也许能猜出这故事讲的是哪位名人吧。我有些自卑,但为了表示自己是在认真听他讲着的,不得不接他的口问道。

子清喝了水,微微扬了扬嘴角,“那男孩的确是个天才,才学了几年琴,就表现出惊人的天赋。孤儿院里的人把他推荐给了乡绅,乡绅一开始有些不屑,觉得乡野里哪能出什么天才,连城里的孩子只要会拉上几首曲子都左一个右一个地被奉为神童,那年头,天才是廉价的字眼。”

我忍不住看向子清,他好像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故事里,之前的哭泣虽然在他脸上留有痕迹,但他的眼里好像已经开始闪烁出光彩。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开口讲了这么多话,我一边贪婪地倾听,一边又在心里隐隐不安。

“可是,当乡绅听到那孩子拉响第一个音符时,他就折服了,那琴的音色像天籁一样,加上孩子原始的没有经过任何技巧训练的演奏,令他拉的那首曲子清新而纯净,乡绅当即就决定收养他,要把他带去维也纳,作为珍宝贡献给痴迷小提琴的伯爵。那孩子很温顺,并没有拒绝乡绅的要求,在听说以后所有的时间都可以用来练琴而无需为食物担忧之后。他跟着乡绅来到了镇上,没日没夜地开始练习,乡绅说只有纯洁的心灵再加上高超的技巧才能称之为珍宝,他要让伯爵在见到那他时惊为天人。”

“这样太刻意了,好像有些变味。”我忍不住道。

“其实乡绅也没错,音乐并不能只靠天赋,”子清摇了摇头,用手拨了拨自己怀里小提琴的琴弦,“只可惜,那孩子天生体质虚弱,因为是早产儿,所以心脏也不好。训练的强度很大,乡绅要求他在两周的时间内,把快板部分的节奏提高两倍,于是他几乎每天十几小时地练琴,有好几次都累到昏倒,也好几次想要放弃。但乡绅吓他,说如果他不好好练习,不能在伯爵面前一鸣惊人,就只能把他的琴拿去卖掉,因为乡绅为了凑足去维也纳的路费也已经快倾家荡产。孩子很害怕,每天都拼了命练琴,然后晚上抱着他的琴一起睡觉。”

“看来乡绅也不是什么好人啊。”我叹道。

“不,乡绅已经不错了,只是生活所迫吧,而且至少,他也算是那孩子的知音。”

“你累吗?”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听我讲完吧。”子清的语气里有些乞求的意味,可眼里却透着固执。

我无法,只得点了点头。

“后来,他们终于到了维也纳。见伯爵的前一晚,孩子紧张得一夜没睡,抱着他的琴不停回想着谱子,到第二天时已经疲惫不堪。而伯爵的家里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金碧辉煌到令人窒息,更令人紧张的是,大厅里等待被接见的,竟有十几个孩子。他们大多被父母或老师领着,原来,都是作为‘神童’要献给伯爵的。大家被陆续点名面见,有些已经演奏完的孩子,是哭着被大人揪住耳朵带出来的。于是,那孩子越来越紧张,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后来,终于轮到他了,只是,这次,和见乡绅时不同,他并没有用第一个音符就俘获别人,这次,他才拉响第一个音符,就紧张到昏了过去。”

子清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那孩子被乡绅带回去后便一病不起,没过几天就死了。”

“死了?”我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这是一个名家的故事。

“恩,死了。那乡绅很厚道,没有霸占他的小提琴,他把那孩子的遗体和琴一起送回了乡下。孤儿院的人把那孩子葬在了他父母的坟边,连同那把红色的小提琴一起。你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小提琴大多是晦暗的红色吗?”子清忽然问我。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他怀里的琴,尽管有些地方漆已经被磕坏了,但他的琴的确是暗红色的,想象一下,不难看出它原本完好时的漂亮。

子清并没有等我回答,而是继续道,“孩子下葬的时候,孤儿院的人对那乡绅说起了一个秘密,是孩子的父亲临死前告诉他们的,原来,那把小提琴,是他用孩子母亲的血混着油漆一起上的色。”

“所以,每把小提琴,都集合了父母的心血,你妈妈是这个意思吗?”我忍不住伸过手去摸了摸子清怀里的琴。只是,这故事多少有些阴森森惨凄凄,令人不适,可我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对。

“这琴是我十岁的时候,父母送我的生日礼物。那天我可高兴了,晚上一定要抱着它睡,妈妈大概是因此想到了这故事吧,就讲给我听了。那时我以为,她只是想鼓励我好好练琴……”子清顿了顿,又道,“直到现在,我才觉得,那故事其实要讲的并不是这些。人永远逃不过宿命,再多的天赋,再多的努力,再多的爱,都只能屈服于命运吧。”

子清低下头去,凝视起自己的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个故事吗?”很久,他才抬起头来,认真地看向我。

我被他看得心里一团乱,皱起眉头只觉得心里压抑了什么东西。

“劲松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果然,他这么说,我的手暗暗拧成了拳头。

“如果有天我不在了,也想像那个男孩一样,和自己的家人,还有这把琴……”

“啪——”

子清的话没说完,我已经忍不住一巴掌挥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

“那么想死吗?”我控制不住自己,第一次对他大声。

“你以为你妈变成现在这样是为了什么?那么想死当初何必同意她去贴大字报?那么想死当初何必屈尊降贵住到我们家?告诉你,你现在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没有!”

妈妈听到声音,从厨房里跑了过来。

她把俯在床上的子清扶了起来,瞪向我,“你这是干什么?什么死不死的,快别乱说了!”

我想我当时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我能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在往脑门上涌。

子清仍是低着头,但他显然也哭了,肩膀抖个不停,不能自抑。妈妈忙给他拍起了后背,一个劲地叫他别哭。

他那样子我再看不下去一眼,终于一甩头跑出了家门。

……

浑浑噩噩在路上晃荡了一下午,心里竟空空荡荡的。

街上不时路过些游行的队伍,义愤填膺气血高涨,手里挥舞的红本本格外夺目。我漠然地与他们擦肩,对这场所谓的革命兴味索然。

然后,脑子里来来回回想到的全是子清。他跟我讲故事的脸、神情,他被我打后的狼狈样子,他的哭泣、无助……他说,如果他不在了。

他不在了,我没法设想。也像他父亲一样死去吗?或者母亲一样等待着死亡?

我的思想再次混屯。

那天我直到半夜才回到家,妈妈没睡帮我等门,见我灰着脸进来也没多说什么,让我吃了碗开水泡饭,菜都用煤炉的余热给我闷着。她看着我直到吃完才进房去睡觉。

看着她离开的那一刻,我忽然后悔了今天对子清动手——以后他也许再也享受不到这样的温暖,再也没有母亲来对他关怀备至,他那么心灰意冷也是自然,我不去安慰反倒恶狠狠地吼他,实在太不近人情。

这想法一旦生出,愧疚便越来越重,连进房间睡觉时,脚步也不由得轻下许多。

“你回来了?”

子清一见我,便坐了起来,似乎一直在等我。我看他脸色尽管苍白,但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被我打过的半边脸微微有些红肿,我当时果然是太冲动了。

“特意等你回来,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是我打了你,你道歉干嘛。”我心里不是滋味。

“你一定觉得我很没用吧。”

“没有。”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那么任性,说那些不负责任的话了。我的确,是没有资格说那样的话。”

子清说完,看向我,眼里是我读不懂的情绪。

“你记得你现在的话就好。”我答得僵硬,一面愧疚自己的冲动,一面又不知该如何卸下那层坚持。

我只是希望他能好好的。

……

接下来的日子,子清的身体慢慢地恢复了过来,只是,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本来就是话不多的人,而现在更是难得开口。我的姐姐生性活泼,总是想着能逗他多说几句话,那时,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些苏联文学小说,时不时就塞给子清一两本,然后问他好不好看,觉得怎么样。但即使这样,子清的回答也仅限于,“挺好看的”,还有“我说不好”。

而我和子清,自从那一巴掌后,似乎也变得生疏了许多。虽然我们白天同在学校,晚上也同住一屋,但是,他心里在想着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也许那时人心本来就是空虚的,就像我现在也不记得那时我到底每天在想着什么。

革命仍在继续,旷日持久下,有人意兴阑珊、随波逐流,但也有一批又一批的人仿佛打了兴奋剂,总能维持着高亢的热情。我是属于意兴阑珊而随波逐流着的,而徐良,他属于后一种。

八月的时候,他忽然问我,“想不想去蜀中?我们收到一个电报,有个串联机会,可以到那边去学习。”

“学习?”我疑惑,和上次的T大之行一样,学习整人经验吗?

“听说,他们那边很热闹。而且,上次去北京,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反正,现在学校也学不到东西,不如出去走走。”徐良说着,挺兴奋的样子。

“很远呢……”我有些犹豫,虽然我知道他大概很想我去,毕竟去的人越多,受到的接待会越好些。

“你不觉得这边很闷吗?天天斗来斗去,来真的却又都干不起来。S城的人太明哲保身。”

“难道你希望真斗起来?”

“我希望休战。”徐良冷哼一声,“所以才想逃得远点。”

不知为什么,徐良说这话时,我终于心里一动。也许是那个“逃”字吧,我也受不了这里沉闷的气氛了,无论是学校,还是家中。

……

我想要去蜀中的决定招来了家人的一致反对。父母的意思是,今时不同往日,去北京那时时局远没有现在的动荡,听说许多地方都在武斗,动真家伙的武斗,让我一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他们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

可他们的反对,却让我想去的念头变得更加坚定。大概年轻人都是这样,无法理解父母的担忧,血液里有股叛逆劲。

我与父母僵持了几天,他们仍不松口,终于,在徐良给我的最后期限前夜,我决定自己偷偷离开。那时,成行并不是件难事,路费、伙食费,这些都不在需要考虑的事项范围内。

自始至终没有发表意见的子清自然是看见了我收拾行李的,当我把最后一件衣服收进书包里时,他忽然道,“我跟你一起去。”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他却从抽屉里拿出了个包,似乎是早就收拾好了的,“我也是男人,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我本想拒绝,可是意志突然在那刻变得不受理智控制——和子清一起逃走,我竟有些期待。

第二十三章

许良果然是个有号召力的人,竟然集合到了十来个人,里面还有两个女生。当我和子清赶到火车站时,大家已经整装待发了,我们就这样连夜踏上了去蜀中的旅程。

计划的路线是先坐火车到宜昌,再从水路经长江到达蜀中。许良在火车里给大家讲解路线时,拿着大张地图,在那雄鸡的腹部画了个大大的弧线,让我又有了当初大串联时豪气万丈的感觉。

只是,这次和上次毕竟有不同。比如,车上其他人看我们的眼神,上次,那眼神是带着认可与赞赏的,或慈祥的注视,或羡慕的期许;而现在,绿色的军装和红色的袖章让那些眼神全变成了谨慎的闪躲,或客气的逢迎。

但这些并不重要,别人只是过客,而我有了同伴。

一路上,子清都坐在我的旁边,火车靠窗的位置。他总是很安静地在一旁听大家聊天,偶尔看看窗外,为数不多的话语也全是对我讲的。比如,看见了外面田地里的稻草人,正在吃草的牛,甚至一堆堆收割好的稻禾,他也会忍不住指给我。

“你不会从来没出过远门吧?”我问他。

子清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我想,一定是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所以父母把他保护得很好舍不得让他经风经雨的。一想到他的父母,我知道这话题不能再继续,只得佯装得意道,“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田里的事,我全懂。”

子清又点了点头,嘴角微微扬起。

我真的很久没看到他笑了,如果这个表情能算笑容的话。不管是出于礼貌,或是发自内心,都让我觉得这次“出逃”是值得的。

那笑,真是好看极了。

到了宜昌,我们马不停蹄地换走了水路,由荆江过三峡,逆流而上,到达目的地时竟花了五天时间。开始,我还担心子清的身体会受不住,后来好在他只是开始两天有些晕船。

第三天一早,船开到了巫峡。

天亮后,我们起床出舱透气,一上甲板,眼前的风景就把大家镇住了。两岸的奇峰林立,连绵不断,原本宽阔的长江,竟像是娟秀溪流一般,不知是在这里真的变窄了,还是因为高山使天地间的比例在我们的眼中产生了偏差。

长江都成了天地间的小沟,更何况我们这些凡人。原来壮阔的美景真的可以让人心豁然开朗,明白什么叫沧海一粟。

我看向身边迎风而立的少年。

“冷吗?”

“不冷。”子清回答我,但眼睛也被眼前的景致吸引得离不开视线。

“真壮丽啊!”我忍不住道。

“嗯。”子清应着,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天边,“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及三暮,不觉鬓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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