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刺——吉生
吉生  发于:2014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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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清听完,笑了笑。

我不禁懊恼起自己的笨拙,我在他面前总是如此笨拙。

一笑之后的子清并没有说话,却慢慢垂下了眼,若有所思。

那沉默令我紧张。

好在,沉默的时间并不长,当他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表情已变得轻松了许多,“行,救命恩人最大,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一次,轮到我沉默。

原本我想要讲的那些话,诸如不要难过你有我们,她离开也是种解脱,在天上她也会希望你好好活着之类云云,似乎都变得多余。子清他并不需要那些安慰,他把自己伪装得那样好,那些他正面临的伤痛连提也不在我面前提起,他那么轻松地看着我,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却忽然觉得我们之间隔了好远。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子清也不再多说,拿起饭盒转身走出了病房。

……

初冬时,我出院了。

几个月的病榻生活令我好像和整个社会脱了节,尽管大街上仍是标语漫天,每个人仍旧语录不离手,但我却觉得以前那些砸四旧、搞内斗、选队站的日子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而更近一些的在蜀中的奇遇则更是如隔几世。

S城和蜀中是两个世界。

S城的革命温柔太多,没有全城皆兵的严峻,没有剑拔弩张的对峙,更没有轻而易得的枪炮,冬天的S城,似乎连革命热情都开始冬眠。而我,经历蜀中那场闹剧似的生死机关,早已对“革命”再无幻想。

我变成了彻底的“逍遥派”,再不夹杂在保皇与反到底之间你来我往,以大伤初愈为由拒绝参加一切活动,成日里只窝在家翻翻借来的苏联小说。

当然,我能这么硬气也是因为子清,经过蜀中的“出生入死”已经没有人再有口实对他进行攻击,又或者是因为他的父母俱已不在,姐姐也不知去向,对这样一个不幸少年,人们心里尚存一息仍未泯灭的良知吧。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学校既未复课,工厂也不再招工,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学生变成了家里的米虫。

然后,好像是某个早晨打开收音机,一条最高指示就那么忽然铺天盖地地朝我们每个人袭来,广播里的女播音员将声调都提高了八度:“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下乡去,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一夕之间,这指示敲锣打鼓遍地开花,一个个上山下乡办公室如雨后春笋般建立,学校的,街道的,每个家里有学生子女的父母都被要求听课听劝响应指示。

记得父亲被叫去上课时是大半夜,他刚刚脱下厚重的工装棉袄准备睡下,街办的人就把门敲得山响。回来后,他和母亲愁了好几天,怕我这个他们最看重的小儿子要被送下乡。毕竟,我们才刚刚从乡下上来。

又一次听课回来,父亲把我和子清叫到了身边。

“他们说如果要去,我们S城的只有几个地方选,最北的黑龙江北大荒,最南的靠近缅甸的苗疆,最西的西北大旱滩,还有就是新疆……每家每户在读书的学生仔都得去,或者插队,或者跟着兵团,”父亲说着,顿了顿,看向我和子清,“家庭出身不好的,没的选。”

“那子清要去哪里?”我急问。

“应该是大西北。”爸爸皱着眉,眉头的川字纹从未如此深过。

我心里一沉,脑子里即刻想到幅遍地风沙的凄惶画面,子清是有哮喘的,怎么可以去那里。

“不去会怎么样?”我再次迫不及待地发问。

“不去,注销户口,扣下粮本、布票……”

“那是不给人活路啊!”一旁的母亲听了,不由声音颤抖起来。

“可你没法和他们斗啊,老王家里只有一个孩子,今年才刚初三,前几天偷偷送到郊区亲戚家,想躲过这阵子再回来,结果今天他们把孩子和老王都抓到厂办了,上课的时候点名批评,说是要开除老王。”父亲摇了摇头,一脸愁容。

“那我们四宝,他的伤才刚好,也要去?”妈妈瘫坐下来,“没的一点通融吗?”

“他们说了,除非是残疾,否则,初中以上的都得走,不走,就是反)党)反)革命……”

“我去不去没关系,可子清身体这样不好,在南方都得小心翼翼,到西北去干农活怎么吃的消!”我忍不住大声道,这是什么世道,怎么可以不顾人死活,就这么要风要雨。

父母看向我,却都沉默了。

“我没有那么脆弱,哪里就成了吊着口气要别人养着的人了,”这时,子清终于开了口,“其实,我很想去。”

我不禁瞪着他,看他一脸诚恳地对着我的父母说话,心里又是一阵沮丧。

“这么久以来,叔叔阿姨对我视如己出,我却一直是这个家里吃闲饭的人。以前我还想过,等毕了业就去工厂做工,赚了钱可以报答你们,但现在看来,好像是自己过于理想化了。能去乡下自食其力,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不要说现在是必须去,就算让我顶替劲松哥去,我也决不会有二话。”

“砰!——”我一下站了起来,带翻了脚边的方凳,怒视着说话的人,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驳斥他。

“子清……是我们对不起你,没有办法把你留在城里。你还说这样的话,这不是让我和你阿姨更难受吗?”父亲侧过脸,叹了口气。

母亲背过身去,用手抹了抹脸,再没有开口。

子清直直地站在那里,胸口重重起伏着,许久才低下头来,轻不可闻地说了句,“对不起。”

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充满了压抑的沉默。母亲一直背着身默默流泪,父亲破天荒地在子清面前也抽起了烟斗,而子清,保持着那挺直的姿势站了许久许久。

终于,我受不了那沉闷,鼓起勇气做下了决定,“我也去西北!”

.

第二十九章

当我在学校上山下乡办公室的报名册上,郑重写下自己的志愿时,他们立即将我树立成了思想进步的典型。因为,作为红五类子女,没有人选择去条件最艰苦的大西北。

去新疆的,大多仍存着对兵团的幻想;去北大荒的,尚有着渐渐被鼓动起来的屯垦的斗志;去苗疆的,开始幻想也许那是个风景旖旎的地方。唯有去大西北,因最开始就规定了是出身不好的少数人的去处,使大家再不对那里抱有希望,避而远之。

尽管事后证明,所有对那些遥远地方的想象,都只是末路之下的幻想,南或北,边疆或荒滩,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十一月,“分配”大会在学校大礼堂举行。我们,和当初入学时一样,又被齐齐召集到了大礼堂,全校从初一到高三近两千名学生,像是一群虔诚的信徒,胸前别着领袖的头像徽章,手中握着早已翻得卷边的红色语录,等待着太晚或太早来临的“毕业”。

台上,革委会的领导在激昂地念着最高指示,反复强调着以“血统”为基础的四个面向,每到他认为的高)潮时,便故意停一停,留给大家奋力拍掌的时间。

当大家的“激动”都快耗尽时,终于迎来了“分配”名单。先是北边的,再是南边的,最后是西边,名字后面跟的是插队地点,被点到人都需要站起来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一时间,礼堂里的呼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不敢怠慢,似乎声音小了些,也会被怀疑到热诚与忠心。

我无意去听其他人的去向,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在听到我和子清的名字连在一起时落了地。看来,他们还是足够民主的,至少尊重了我这样一个先进分子的革命志愿。

出发的日子很快到来,十二月二十七日,一个清冷的冬日早晨,我们被聚集到了火车站北广场。家里的亲人们都来了,父母,大哥二哥,三姐,甚至在乡下的奶奶也赶到了车站。只是,在与他们话别前,我们需要先列队宣誓,表决心。

那天的北广场真的是人山人海,仿佛全S城的父母孩子都拥在了这里,而事实上,我们只是当年的第一批。列车停靠在了站台边,绿皮车身上一行赤红大字鲜艳夺目,“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列车的另一边,不知是哪个学校的学生摆了张台子,十几个人站在台子的一边,当中的女生咬破了手指,神色坚定地在台上白布上写了一行血书——“一切为着毛_主席”。台子的另一边,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人在为他们照相。

我们学校的聚集地在广场东厢,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领誓的老师斗志昂扬,激情万千,带着我们全体高喊“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

我默默扭头看向身边的子清,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如同从他口中呼出的白气,慢慢升腾,扩散,然后消失不见。

“冷吗?”我问他。

他穿了件暗蓝色的棉袄,是临行我妈帮他赶制的,子清有些过意不去,因为那年代布票有限,给他做了就没我的份,所以他很是僵持了阵子,最终还是拗不过我妈的坚持。

“不冷,那边会更冷吧。”他看向我,停了口中的“誓言”,对我微微笑了笑。

宣誓完后,离列车开动尚有段时间,我们被允许和亲人们话别。一时间,车站变得鼎沸起来。

好不容易找到了父母,我拉着子清避过拥挤的人群终于挤了过去。

“四宝!过去那边千万要当心啊,不要受冻,干活要勤快些,但也要休息好!”奶奶一把拉住我的手,叮嘱着这两天我已经听妈妈说了无数次的话。

“子清啊,你也是,那里风沙大,天又冷,不比南方,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妈妈帮子清正了正他胸前的主席像,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

“是啊,子清少爷,我们家四宝跟你在一块儿,有什么重活就让他干,他身体比你结实,年纪也比你大,”奶奶也用另一只手去拉子清,把我们拉得更近了些,“如果你爹在,一定不会让你去吃这种苦……”

“奶奶,您快别说了,这不是去吃苦,是响应主席号召,是件光荣的事!”二哥连忙阻止住了老人家。

子清只是低头应着,看着我们被奶奶握在一起的手。

“四宝,要照顾好子清啊!”三姐不住地在用手帕擦眼泪,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爸爸和大哥把我们俩的行李递了过来,我的是妈妈陪嫁的一个黄色松木箱子,而子清的,还是他到我们家时带着的那只。

这时,妈妈突然从她的口袋里拿出了个红色小袋塞进了子清的手里。

“这个东西,是你妈妈那次来我们家时给我们的,她拖我们照顾你,说是要拿这东西做个纪念,我们实在是不好意思拿着,这么长时间来,也没真的把你照顾好,现在,还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这个东西原本就是想在你上大学或结婚的时候拿出来给你的,现在还是先给你吧,好歹,它是你妈妈的东西,留在身边做个念想,遇到什么难事都要坚强些,想想你的亲人,大家都是希望你好的……”妈妈说着,泣不成声。

子清接过东西,脸垂得已经看不见表情。他抖着手去打开那红色袋子,从里面拉出了个红线绑的坠子,竟是颗绿玉制的葫芦,盈盈地躺在掌中,离人眼里落下的泪珠一般。子清将它紧紧握在掌中,依然没有抬头。

“你们两个,都要好好的,要吃得苦,耐得劳,要做真正的男人,知道吗?”一直没有开口的父亲终于也说了话。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广播里发出了列车将要启动的播报。一时间,整个车站更加喧闹起来,事实上,那并不是喧闹,而是痛哭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哭。

我被那气氛熏得睁不开眼睛,忽然很想赶快离开,赶快结束这样的告别。

我提起箱子,扭头要朝火车上走。只是,才走两步,身体就被人一把抱住,“四宝,你们千万要好好的!”

抱住我的人是三姐,她的眼睛已经肿了,穿着蓝色工装棉袄的身体紧紧拥着我,隔了厚厚的衣服仍能感觉到她的颤抖。被她这一抱,我忽然难过得不能自抑起来。平日里,我和三姐的感情最深,从小在乡下,以及后来到城里,都是我们相处的时间最多,几个兄姐里,也是她对我最好,想到以后都不能吃到她做的饭菜,看不到她帮我借的苏联小说,不能再一起斗嘴,打趣她不知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我的眼泪终于也没忍住流了出来。

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只是紧紧地回抱了三姐。目光扫到身后的子清时,他死死地咬着唇,眼里是浓重的悲哀。我不忍再看,相比于他,至少我还有这样的不舍。

终于,我们上了车,跟着车里的人一起朝月台上的亲人们挥舞着手中贴身带着的红本本,一阵汽笛轰鸣中,感觉自己随着车身的震动缓缓前行。

离开的感觉终于在此刻真实起来。

我忽然觉得很恐惧,因为不知道将要去向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在那里会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还有,更重要的,不知道何时才能与亲人们再见。

月台上的人越来越远,我渐渐找不到自己的家人,列车越来越快,越来越平稳,直至最终开出了站台。每个人红着眼睛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探出去的身子坐回了原位,车厢里忽然安静得出奇。

“劲松哥,谢谢你。”很久,我听见身边的子清对我说。

我抬起头看向坐在身边的他,他的脸映着从车窗外射进的阳光显得格外明亮,美好的五官清晰夺目,看向我的眼睛似一汪深潭,令我觉得自己好像全身都沉了进去。

列车一路向北,未来那么渺茫,我却忽然不再害怕……

第三十章

火车在路上跑了几天几夜,时间长到我们都快忘记时间时,终于在一个深夜停靠了下来,我和子清连同另几节车厢里的人,被喊醒下了车。那是个简陋的车站,站台边的墙壁斑驳,路灯昏暗,我甚至看不清站名,仅有的两条铁轨已经被我们的车占去了一根。

来接我们的几个人睡眼惺忪,都穿着土黄棉袄,戴着有一圈毛边加护耳的厚棉帽,他们那浓重的陕北腔令大家几乎立刻意识到,我们现在真的是远离家乡了。

在他们的带路下,我们提着行李沿着铁轨摸黑走了几十里路才来到公路的入口,那里停了三辆军用卡车。我们被点着名装进了不同的车里。有人大概是从前便认识,或是因火车上的相处而变得熟识,被叫上不同的车时,还拉着手不愿上去,最后终是被来人扯开推着上了车。

我庆幸,自己的名字始终是和子清连在一起的。把他拉上车时,借着车灯光我看见他的两颊被冻得通红,穿着厚重棉袄的身体仍是那样轻飘飘的。

“围领要遮住耳朵,这样会暖和很多。”我帮他把围巾重新绕了绕,让他的整张脸只剩了眼睛和鼻子在外面,心里想着,什么时候也得去弄顶像当地人那样的帽子来戴戴。

“你自己的耳朵也在外面呢。”子清抬起眼睛,看着我说,一边已经用手帮我把我的围巾也拉了起来。

其实我并不想把自己遮得这么严实,包头包颈的,弄的跟女人似的,但刚刚才做了个样子给子清看,这时便不好意思不听话了。

两个人露着一点小脸互相笑着时,车下突然跳上来个人,一手拍了我们俩人一下肩。

“嘿,狭路相逢啊!”

那声音熟悉得我没看人就喊了出来,“许良!?”

来人果然正是许良,这令我惊讶不已。事实上,从蜀中回来后,我就一直没有再见到他,后来因为养伤还有随即而来的下放,使我根本没有心情再想到这位也算是我救命恩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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