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刺——吉生
吉生  发于:2014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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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我心里受用得不行,但稳妥起见,终于只是说,“先别谢,我也只是在联系,你把自己养好,见面的机会总不怕没有。”

晦暗的月光下,床上的人朝我郑重点了点头。那晚我很快便入了梦,临睡前的隐约朦胧中总听到床上传来翻身的声音。我想,子清是真的很想念他的母亲。

如果我知道后来事情会是那样,那么那一晚,我一定不会给他期待。

第十六章

许良从T大回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确定要带余子清去那里吗?”

原来许良去T大,T大革委会的人不紧爽快地答应交流取经事宜,还预先带他去参观了关押室。“我也不是很肯定那女人一定是余子清的母亲,但他们说她以前是教钢琴的,丈夫刚死不久。”许良对我说,而他口中的这个女人据说双手已经断了,并且,疯了。

我觉得被当头一击,有些发懵,我原以为,他的母亲毕竟是在学校里,不过是关押隔离。

而另一边,子清自那晚开始便真的每日多吃起饭来,虽然他并不催我问我,但每次看向我的眼中总让觉得是带着期望的,好像只等着我哪天开口说,“就是明天了。”

很快,离许良与T大约定的参观日期不远了。

“我建议你还是别让他去了,那个……太残酷,他可能会接受不了。”许良对我说。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心里仍是拿不定主意。

“但我们还是要去的,哪天要开个会,安排一下过去的名单,毕竟和那边约好了,不去他们会觉得我们不严肃。”许良继续说。

我仍是点头。他大概是看出我的举棋不定,又道,“你果然是关心则乱,平日里没见你这么犹豫。但这事也的确难办,你是该考虑清楚,因为如果不去,也许以后真没机会了。”

许良后面的这些话让我更加为难。他的意思我懂,那也许就是子清能见他母亲的最后一面,如果被我剥夺,可能会变成他一辈子的遗憾,但是如果真的让他去了,连许良这样理智的外人都觉得残忍的画面子清看了又会怎样,万一他受不了崩溃,或是再发一次哮症……

那几天,我竟然一点也笑不出来。不仅笑不出来,连子清的正眼也不敢看,生怕自己会泄漏一丝痕迹让那细心的男孩觉察出什么。

终于,我还是决定不让子清去。遗憾或是打击,我选择前者,宁愿他留下遗憾,也不想冒险让他去直面那些残酷,许良说的那些我无法想像的残酷。

瞒着子清去开会,确定了二十人的参观名单后,我只身去了学校车队借车。一切都很顺利,第二天一早八点的车,拿着造反团的介绍信和对方单位的复函,就可以直接进T大。许良确定的日程安排里,还有之后和T大学生干部的取经座谈。

不知为什么,事情越顺利,我越是觉得无法面对子清。像是背着他在害他一样,那个晚上信誓旦旦许下的承诺压得我快喘不过气,这么大的事我甚至连对父母都没有提起。

可是,子清却远比我想象的要敏感。

出发的前一晚,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爬起身去喝水,打开灯看见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不知是不是回房的动静太大,还是原本子清也没睡,床上的他坐了起来。

“你还没睡?”

“起来喝杯水。”我支吾着,准备去关灯。

“你最近怎么了?”子清似乎也没什么睡意,一双眼睛清亮清亮地看着我。

“恩?”

“像是地下党似的。”

“没有。只是最近形势很严峻,听许良说市工总司的‘联司’和‘东方红’斗得厉害,要来真的了,所以你也要注意些,街上少去。”我承认,自己心虚,只得捡些别的事来说。

“那你们明天还去T大?”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惊,我想当时我一定脸都白了,联系去T大的事前前后后我们都是保密进行的,连那二十个人开会时也专门叮嘱过一遍,于是我几乎是气急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是话一出口的下一秒我就后悔了,在子清面前我竟然笨拙至此。

床上的人一瞬间脸色就变了,原本清亮的眼中满是无所是从的茫然,“原来……你们真的要去那里……”

我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对着子清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我今天看见你去车队……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子清从床上站了起来,慢慢走向我。

“我,这,是团里的安排……”我只得找借口。

“你不是答应要帮我去看我妈妈的吗?我以为我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她是不是不在了?”子清走近我,我感觉他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没有,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你冷静些。”我扶住他的双肩,却感觉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没有那么严重?是有多严重?她真的有什么事,对不对?”子清激动起来,反握住我的手死死拽住,泛了红的眼眶紧盯住我的眼睛,胸口剧烈的起伏,我想扶他坐下,却被他一把推开,“你说啊!你快告诉我!”

他压抑着声音低吼着,自己因为巨大的推力而没站稳也撞在了床边,已经有了急喘的征兆。

我太怕那喘息会恶化下去,几乎是爬到了他身边,握紧了他的手,“她还活着!她没有死!我带你去看她!”

第十七章

校车在T大校门前停了下来。

牌坊式的校门后一幢硕大的主席像迎面而立,那人像魁梧伟岸,右手英武地向前招着,从容得带上了几分压迫感。我跟在子清的身后走下车来,见他在那雕像前停留了几秒。原来,雕像的后面,一条条巨幅标语触目惊心——“谁敢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八亿人,不斗行吗?”;“宁可前进一步死,不可后退半步生”;“文攻武卫,针锋相对”……

“走吧。”我上前拽住他的手腕,握得紧了些想给他一点力量。

子清把目光从标语上移开看向我,眼里全是让我心痛的茫然。

来接待我们的是T大革委会的办公室副主任,其实只是个女大学生,扎了两条麻花辫,白衬衫蓝裙子,看上去只比我们大几岁,但说起话来却一派“威严”,她把我们带到一幢叫民主楼的两层楼房前,一边招呼人过来拍合影,一边开始“讲话”。

“同志们,同学们,革命战友们!首先我代表T大文化革命委员会欢迎大家来到T大参观交流。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帮,文化革命齐造反,革命路上当闯将!伟大的文化革命路上,我们T大一直誓做党的铁拳头,与一切反动学术权威、白专分子、无耻的走资派们做着坚决的斗争。一直以来T大厉行行动战斗化,思想革命化,组织军事化,领导一元化,无论是贯彻革命精神,还是进行斗争实践,可以说,我们是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成绩的。今天,我们很高兴能把这点小小的成绩和经验与战友院校的同志们交流、分享,希望这次活动是确有必要的、是卓有成效的、是能为我们今后的革命带来思考和启发的!”

抑扬顿挫地说着这番话,这位副主任的脸上显现出志得意满的豪情,不甚丰腴的胸脯不断起伏,仿佛听众不是二十来个十七八岁的学生,而是几百万整装待发的雄师。

许良在她话音刚落时很配合地鼓起掌来,一边鼓掌,一边看向我。我心里叹了口气,也跟着他拍起手,一边拍手,一边带头喊起了口号。

“毛主席万岁!伟大的无产阶级共产党万岁!”

每个人都随声附和,我下意识地去看子清,只见他也动了嘴唇,可声音却七零八落,整个人仍是在游离。

T大的校园很大,直耸入云的铁树、青翠茂盛的松柏,还有刻着斑驳年轮的梧桐,令这里显得古朴而庄严,但与之格格不入的是满道满墙的大字报、横幅、标语,黑的黑白的白,再配上大大小小的红叉,竟令这本该空气清新的校园像是硝烟弥漫一般。沿途,我们不时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拣树叶或是扫垃圾,而在他们的附近,一般都会有三五个戴着红袖章的学生手持木棒站在一旁。

这样的校园,并没有什么值得人欣赏的风景。在许良的示意下,副主任带着我们直奔了主题,参观T大的“监改大楼”。

那是一幢叫“汇文楼”的大楼,在“汇文楼”三个大字下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充当了大楼的门匾——“黑帮监改大院”。

我和子清走在队伍的最后,他几乎从一进那大楼开始就在发抖。

“这栋楼一共五层,以前是外语学院的教学楼,不过外语学院也是革命形势最严峻的,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全院所有的老师几乎都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被揭发,毕竟嘛,学外语的,容易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副主任此时俨然成为了一名导游,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向大家介绍“景点”的前世今生,“现在这五层楼被革委会进行了整改,一二楼是劳改队,住的是些有问题但尚能教育的黑帮分子,三四楼是刑讯室,关的是冥顽不灵,需要特殊对待的顽固分子,至于五楼,都是写自绝于人民的渣滓,不提也罢。”

一楼大厅,几行大字横贯了整整三面墙,“把对党的忠诚,融化在血液中,铭刻在脑海里,落实在行动上”。左右两边走道进去,是一间间的教室,只是现在每间教室被改成了一间间的隔间。每个隔间大概只有三四坪,里面没有床,只有两张课桌拼成的台子,上面直接铺了些破旧的草席。

“这是劳改队队员住的地方,既然是牛鬼蛇神,这些地方自然就叫‘牛棚’。对于能改造好的对象,我们还是比较宽大的,并没有让他们去住真正的牛棚。平时,对他们的改造除了帮助学习,主要是以劳动为主,打扫食堂、厕所、办公室,清扫校园里游行时的垃圾,还有去校办工厂上工,这些事他们既力所能为,也免去了我们的人力精力,算是他们为革命将功补过了。”副主任一间间推开教室的门给我们看,里面并没有人,这个点,他们都在“改造”。

每推开一间教室的门,子清的脸色便紧张一分,他的头低得很低,那天我们都穿着红卫兵的统一制服,连帽子也戴上了,于是帽檐帮子清掩饰了大半表情,只有在他身边的我才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与不安。

第十八章

我们走上三楼的楼梯时,已经听到一些呻吟。

“这两层是刑讯室,刑讯刑讯,自然是要上刑罚的。”副主任一脸冷酷,“但是,我们是学校,毕竟革命条件有限,所以许多措施都只能就地取材,还有一些方法也是首都院校过来交流的同志们传授的。”

在副主任的指引下,我们顺着走道一间间看过去。第一间,是很普通的教室,桌子和凳子一排排整齐摆着,但是,中间几排却坐着几个人,他们坐在被侧翻的木凳边上,腿却被架上了课桌,中间那个年纪大些的显然已经快支撑不住,两条腿簌簌发抖。副主任说这叫“高低凳”,惩罚的重点就是要时间长,打压敌人的戾气。第二间和第一间相反,里面一张桌子凳子也没有,空空的大教室里只有墙边站了一排人,一个红卫兵模样的男学生在他们面前来回走动,似乎是在监督他们不能靠墙。

“这个看上去没什么,其实技术性还是很大的。”副主任冲我们挑了挑眉,“我们管它叫车轮战,这六个人,都是德语系的,作风也有股德意志法西斯的顽固劲,对付他们只能下狠手,所谓车轮战就是让他们长时间站着受审,先是三天三夜,然后七天七夜,再不行站个十天十夜,直到他们认罪伏法。这一组,今天大概是……”

“才第五天。”教室里那红卫兵转过头来,对我们笑了笑。

在第三间教室,我们找到了之前在楼道里听到的呻吟声的来源,这里算是真正的刑讯室了。几个人的双手用麻绳反翦在身后,赤裸着上半身被推到了墙角,几个只穿着背心的年轻人拿着军用皮带一鞭鞭地抽向他们。军用皮带我是见过的,头子上有个巨大的铜扣,我小时候有次不听话惹了大哥生气,他曾经用这玩意儿抽了我两下,当时就刮了两道大口子,我疼得大哭,大哥也因此被我妈狠狠揍了一顿。所以此时,看着那些满头大汗的年轻人手下毫不留情地不停动作时,我心里也跟着不停抽气,眼睛根本不敢往那地上的一滩滩血迹上看。

“这个我们叫吃海带,偶尔同志们也给他们下下元宵。”副主任却依旧冷眼旁观着,用一种近乎得意的口气继续向我们介绍。再接下来的几间房里,刑罚的手段层出不穷,什么“打反骨”,什么“熬鹰”,什么“抱柱”之类,越往后面越是血腥。几个一起来的女同学已经有些受不了,手掩在了嘴上竭力想止住呕吐。

相比之下,子清的反应倒没她们那么激烈,也许他刻意忍住,也许他还在期盼着见到母亲的那一刻。他的脸色越来越惨白,脚步却不曾停下半分。

“看来大家还是太稚嫩,对敌人还抱有多余的同情。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虽然貌似残忍,但是,对待阶级敌人,我们是不能用人道主义去考虑的,这也是我最想告诉大家的,红卫兵们要掌权,必须依靠严酷的斗争!……”那主任还在絮叨个不停,我想她得意得大概早已忘了我们只是来交流取经而不是来接受革命教育的。

“她是不是在五楼?”这时,子清的声音低不可闻的从耳边传来,那不是他往日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声音压得太低还是情绪激动,他的嗓子全是哑的。

“好像……是。”许良曾对我说的顶楼,大概就是这里的五楼了,我点了点头,强迫自己尽量不露声色。事实上,子清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也并不知晓。

而副主任此时已经带我们走上了楼,“其实,这一层,看不看也无所谓。无可救药的人,我们也不想为他们浪费太多精力,只是放着以儆效尤,时不时带楼下的人上来看看而已。”

从构造上来说,这顶层和一楼几乎没有差别,教室也是被分成了一间间的隔间,只是隔间里不像一二楼一样有课桌拼成的床,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每个隔间里烂泥一样瘫倒在地的人。我们看到第一个人时,女生们就已经控制不住惊叫了起来。

那是一个老人,从他花白的头发上可以看出,虽然他的头发只剩了一半,那是当时批斗时很时兴剃的“阴阳头”。他的脸上被涂满了墨汁,一张乌黑的面孔只剩下眼睛里的一点眼白证明着他还是个活人。女生们的惊叫令他眨了下眼,目光似乎移向了我们。

“他是土木学院以前的党委书记,典型的当权走资派。革命初期开大会,让大家畅言社会问题,他大言不惭说‘幸福社会不幸福’,说有些地方的生活还不如旧社会。念在他以前带过兵打过日本人,我们没有对他施以严刑,但自从他儿子跳楼自杀后他就一直这么行尸走肉着。”副主任说着,竟然叹气摇了摇头,但下一秒又警醒地别过了脸。

走道里的风很大,夏日里竟令人觉得冷,我们才发现,原来四周的窗户都是大开着的。

“这些窗户不是我们打开的,是他们让上来打扫的劳改队的人开的。被风吹一吹也好,给思想洗洗澡,想得通的,就下去,想不通的,就跳下去。”副主任说这话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漠神情,刚刚的一点恻然已经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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