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刺——吉生
吉生  发于:2014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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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时,我的视线很模糊,依稀看到许多陌生的脸,他们凑到我跟前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头顶的风景好像也一直在变,有时是晦暗的铁皮,有时是苍白的天空;我还看到了爸爸妈妈和三姐,甚至还有两个哥哥,我听到哭声,但却找不到想要看的那张脸。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我猛地扯破了那片混屯,在一阵疼痛中睁开了双眼。

“劲松哥!”眼前的人惊得跳了起来,凑近我又低喊了声,“劲松哥?”

光线射进眼睛里的刹那,我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晕着的。呼吸仿佛只集中在头部,吸进的空气怎么样也无法到达身体的其它部分,我不得不猛咳起来,想让自己变得正常些,可发出的声音却像野兽一样嘶哑低沉,腹部被牵扯得撕裂般难受。

“你别急,先别动,我去叫医生来!”

耳边的声音像隔了厚厚屏障似的传过来,然后那个瘦削的身影跑出了房间。

我被那疼痛强迫得只得安静了下来,集中神智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病房里,若大的房间只有我一个人,而窗外的天是黑的。

几分钟后,医生跑了进来,他喊了几声我的大名,得到回应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掀开我身上的薄被,开始检查。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腹部包裹着厚厚一圈纱布,而下身,竟触目惊心地插着一根导尿管,我不禁想支撑起身体看个究竟,可手上的吊针针头又立刻阻止住了我的动作。

“我……怎么了?”喉中发出沙哑的问话,我的脑子似乎连回忆的能力都失去了。

“你啊,伤兵老大爷一个!不过,总算是醒了。”医生拍了拍我的肩,挺轻松地说。我的视力这时才恢复正常,看见一旁的男孩正弯下腰去在收拾我的尿壶。

“子清?”我喊他。

他从床边抬起头来,依旧是那么苍白的脸朝我愉快地笑了笑,“你醒了就好,等我弄完这个慢慢回答你的问题。”

子清的声音让我忽然安下了心,我朝他点了点头。

只是,后来我又睡着了,再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射进了窗台。

“四宝!”

“四宝你终于醒了!”……

妈妈的声音最先传来,接着是三姐的。爸爸和哥哥们都在,看向我的眼中都泛着泪光似的。

我忍不住去找子清的身影,却发现他并不在。

“我是不是躺了很久?”

说也奇怪,问完这话,我脑中便突然电光火石般,蜀中的一幕幕都决堤似的涌了进来,尽管它们杂乱而没有顺序,但最后一个情节,我记得……是我中枪了。

妈妈终于哭出了声来,“差点就救不回来了!你知道这段时间我们有多担心吗?”

“怎么可以一个人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还带着子清!”爸爸的声音严厉中却带着哽咽。

“你们特地赶来这里的吗?”我心里歉疚。

“看来还糊涂着,你早就被抬回来了晓得吧,这里是S城,你还当自己在前线呢?”三姐瞪了我一眼。

“我……回来了?”

“你受伤后,子清背着你走了十几里路才找到医院,幸亏救得及时,后来许良专门到市革委会去请愿,说你是被主席接见过的红小将,负伤也是因为革命斗志坚决,这才让市革委会出面把你转回S城的。你跑得可真够远啊,光火车上就躺了三天三夜,回来后一直昏迷到现在……”三姐说着说着,嘴一撇竟也哭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那一闭眼,竟昏睡了一个多月才醒来,在蜀中时还是酷暑难耐的盛夏,醒来后,已是S城微凉的秋天了。

再看到子清时,是在那天晚上。

他提了一保温壶粥,递到我面前,“熬了一下午的山药粥,你喝了吧,补气的。”

“你熬的吗?”我接过粥,心里暖暖的。

“我只负责看看火候,加加水。”子清笑道。

不知为什么,这次醒来后,我发现子清变得和以往有些不同,他以前,并不这么爱笑。过去他总是平平淡淡的,更多时候甚至是冷漠的。

“你后来,我是说我受伤那天,他们说是你背我去的医院。”

“嗯,你那时流了一身的血,我的衣服都染红了,我真以为你会死……”

“对不起,我……”

“为什么对不起,”子清竟又扬了扬嘴角,“如果不是你那么英勇,我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不,别这么说,都是因为我把你带去那里。”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听不得那个“死”字,尤其是当它和子清联系在一起时。

子清看了我一眼,并不再接话。像前一天晚上我看到的一样,他又弯下腰去收拾我身下的尿壶。那恐怖的管子被抽得微微动了动,连带着我身体的某个部位也有些感应,尽管不疼,却让人紧张。而当子清将满满一壶尿液从我床边端走时,我只觉得羞愧难当。

子清似乎看出我的局促,轻松安慰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刚手术完,不能自己排尿,所以才插这个。医生说,过几天就可以拿掉了。”

我只得点了点头。

子清端着尿壶走出病房去倒,我见那背影似乎又瘦了许多,心里一阵难受。

接下来几天,都是子清来给我陪夜。晚上,他总是拿了床薄毯躺到房间另一头的躺椅上。说来,市革委会为了优待我这个被主席接见过的革命青年,专门为我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

半夜里,即使我有一点小咳嗽,他也会立刻惊醒,跑来看看我的状况。至于小解大解,他更是要亲自撑扶。我那时刚做完腹部手术,人仍是不太舒服,常常一睡便日夜颠倒,但似乎每次醒来,总能看见他在身边。

一开始,我只觉得很是安心,仿佛有他在,人也舒服了许多。后来渐渐地,终于觉出些不对来,子清似乎全副精力都在照顾我,而我的家人,怎么可以允许他这样一个瘦弱的少年这样没日没夜的劳累……

第二十七章

终于在一日母亲来给我送饭时,我忍不住开了口问她。

“子清,他从蜀中回来后没什么事吧?”

母亲看了我一眼,思忖了会才道,“那孩子真的被吓坏了。”

我一听有些急,忙问,“什么吓坏了?怎么吓坏了?”

“你伤成那样,能不吓坏吗?从火车上跟着你下来,脸色白得都没人气了。你说你,当初怎么就那么大胆,这么聋天哑地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这世道还不够乱吗?再带上个子清,万一受伤的是他,或是在路上犯了病,你可怎么向人家妈妈交待……”母亲说着,似乎有些说不下去,撇过脸不看我。

“是我当时欠考虑,”我只得认错,“不过,妈,以后你多让子清在家休息,他受了惊吓也要压压惊,我也快好的差不多了,不能总累着他。”

“就是想要你多安慰安慰他,才让他过来的……”母亲说着,不经意地叹了口气,“妈看的出来,你们和的来,他也听你的,我想,看到你身体慢慢好起来,他应该也会开心一些。”

母亲的话让我心里多少踏实了点,于是,当子清跑来照顾我时,我又继续沉沦在自己的安心里。

天气渐凉,我的身体也慢慢恢复了许多。导尿管早已经拔掉了,我在子清的撑扶下渐渐也可以下地走路。过去,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这么虚弱,下床迈个步子也要深呼吸好几口。

因为个子比我小不少,加上又瘦,子清每次扶我下地时都会累得气喘吁吁,但抬起头来时,却总是笑得一脸愉悦。晚上,他陪睡在病房的另一头,总是不时起来帮我揶揶被角。有几次我半夜醒来,房间里安静得让我几乎以为他离开了,因为那样的安静竟然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子清几乎夜夜失眠。

他不断瘦下去的脸和日渐浮起的黑眼圈印证着我的猜想,那天早晨他买来早点后正要离开,被我喊了下来。

“子清,你今晚别来了,以后晚上我都不要人陪夜。”

“你还没完全恢复,没人陪护不安全。”

“我已经好了,现在就可以出院。但是我知道,如果你再继续这么下去,人就得瘦没了。”

“哪里会?我没那么差劲。”

“听话!你这样我过意不去,就算要人陪,我还有两个哥哥,不缺你这么个弟弟。”我正色道。

子清的眼中有一瞬的黯然,但很快仍是固执回道,“我真的不累。”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所以才愧疚?告诉你实话,那天我本来觉得那孙子没那么大胆敢开枪,我只是失策,不是为了救你,懂吗?所以你不必对我觉得亏欠。”原本,只是想说服子清,可那话说着说着却忽然地令自己心情沮丧起来。

“那你就当我是崇拜你吧。”子清笑了起来,像是哄孩子一样想搪塞过去,拎起前一晚洗好的空饭盒转身就朝门外走。

“我没跟你开玩笑,你晚上别来!”我却真的生气了,冲着他的背影喊。

只是,话音未落,眼前的人“砰”地一声,竟直直倒在了地上,连带着他手里的铝制饭盒也跌落到地上,响声大得刺进了我的心膜。

心脏本能地收缩了一下,顾不得手上插着的吊针针头,我一个跨步奔到了子清的身边,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怀里的人脸色发青,眼睛轻颤着已经微微睁开,我忙不叠地叫他的名字,“子清,子清,你怎么了?”

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听见我的声音,恢复了神智后呼吸重了起来,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刚刚……转身太快,我……有点低血糖而已……”

“医生!医生!”他的话我再听不下去半句,搂住他的肩便直接朝门外叫了起来。

……

子清坐在医院的注射室里挂葡萄糖,医生只说了四个字,“身体虚弱”。我那一整天心情都很糟糕,可耐着性子一直等到了子清挂完水后离开。那天晚上,来医院陪护的是我三姐。

“如果你们不想来陪我,就不要来陪我,我本来就不需要人陪!你们用不着让一个随时会病倒的人来!子清这个样子,你们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我终于忍不住爆发。

三姐皱着眉头不说话。

“妈说让我安慰安慰他,说我身体恢复了他就会开心,你们根本就是自私!是借口!你们想我快些好,就用他做幌子!可你们不知道,我今天看见他昏倒心都快跳出来了!口口声声责怪我把他带去蜀中是对他妈妈不负责任,可你们又什么时候把他当成一回事!”我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发起抖来,只是盛怒之下,我并没有想过那么多天来,自己是多么地安于子清的照顾。

“四宝,你停一停。”三姐终于开口,神情严峻。

我被她一声喝住,心里忿忿仍不能平静,可她接下来一句话却像当头泼下的一盆冷水,令我整个人都凉了。

“子清的妈妈死了。”

“什么……”

“子清的妈妈死了,在你们从蜀中回来的第二天,T大的人就到家里来找他。他执意要自己亲自处理后事,他去收了尸,填的火化单,领的骨灰盒……可是回来后,我们却没见他掉一滴眼泪。”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在昏迷。”

“后来为什么也不告诉我?”

“你受那么重的伤,自己也生死不卜,爸爸说这事暂时不要对你说……”

“借口!”

“怎么是借口?你伤成那样,难道让我们专程到你床头告诉你,子清的妈妈死了,她是跳楼死的,我们全家都很担心子清,怕他万一想不开做傻事,你帮我们一起看着他?”

“但你们至少应该让我知道……”我心里难过得不行,一口气闷在胸口只觉得难受之极,想到子清一个人去面对的那些,我就觉得可怕。

“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出的主意。”三姐咬了咬嘴唇,眼眶泛起了红,“不是只有你觉得子清可怜,当时我们也不愿让他去学校,她妈妈那么端庄的一个人走时那么不堪……可是子清说,他父亲的最后一面他已经没见到了,不能连母亲的也错过。等他尽完孝道回到家里,整个人都脱了形,可是却从没在我们面前流露出一分伤心。那才是真的可怕,对吗?子清愿意只身跟你去蜀中,说明你们感情是好的,他回来时对你尽心尽力的样子我们也看的出来,他说你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我就想,如果让他在你身边照顾你,至少他如果想不开,会想到自己的生命并不是能随便放弃的。我的心,你懂吗?”

三姐说得动情,看向我的眼睛已噙满了泪水。

我不得不闭眼点了点头。

一闭上眼,子清这么多日来的那些笑就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他为什么要对我笑,他怎么可以对我笑……

第二十八章

再见到子清时,我变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他说话。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提着饭盒来到病房,招呼我吃饭,然后端起床脚下的垃圾桶去倒,回来时手里拎了为我打来的一热水瓶开水。

我忍不住去看他,看他穿着蓝色棉布外套灰色锦纶裤子的清瘦身板在房间里忙碌来去,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和他谈谈关于他母亲的事。

“子清……”我喊他。

“嗯?”他将热水瓶放好,在我的搪瓷杯里倒上了一杯水晾着。他看我的眼神竟那样自然那样正常,好像前一晚三姐对我讲的那些事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的心里又是一记闷痛。

“……身体好些了吗?”憋了半天,终是没法开口。

“本来就没什么事。”

“以后,支持不住就别撑着,知道吗?”

“嗯。”

“那天……你那样昏倒真的很吓人。”

“那是你没见过自己那次挨枪眼。”子清笑。

“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我正色道。

“我知道,”子清稍稍收起了笑,转而用手指了指我的饭盒,“赶紧吃吧,要凉了,阿姨下中班回来专门给你做的呢,都没来得及补觉。”

我只得扒拉了几口。

好不容易挨到吃完饭,子清又要拿饭盒去洗。这一次,我终于下定决心按住了他的手,昨天一夜没睡想着要说的话到了嘴边也不知如何组织,只得挑了离脑子最近的那句说了。

“子清,你记住我这子弹是为救你挨的,你欠我一条命。”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突兀,我顿时有些僵。果然,子清的脸上也露出疑惑,他蹙着双眉慢慢看向我,他的眼睛总是令我不敢直视,像是一眼就能把我看穿,而这一次,我想也不例外。

“那天不是还说不是为了救我吗?怎么今天就改口了?”子清叹了口气,道。

“那天是看你脸色不好还那么不知死活地照顾我,怕你有负担,说来安慰安慰你的。今天见你没什么大碍,觉得有些事还是得说清楚,免得你将来不知好歹,不把救命恩人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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