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棋简简单单的手段，看似中央提花巨大，自己反而没捞着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反而棋形上的隐患让他疲于奔命。

宋尘心里隐约有些绝望，但他很快就把这份情绪掩盖了过去。

还能一战！借着攻击收拢棋形，这是他擅长的部分。

然而顾容清在这个时候突然发力了。

虽然很多人评价顾容清是四平八稳的厚重型棋风，但这不意味着他不会战斗。他行棋并不喜欢把棋盘导向乱战，但他发起力来，一样的凶悍。

一搭，一扳，转身再一刺，顾容清的这套组合拳打的宋尘晕头转向，让他差一点就想硬碰硬的下出一个超级大勺。吓出一身冷汗，宋尘的第八次一分钟再次告罄。

对这局面感到分外头痛，宋尘攻击左侧白棋，企图寻找头绪，顾容清直接一挡，处理的非常简单，也非常稳重。

就当宋尘几乎要靠着官子决一胜负的时候，顾容清出岔子了。

阿含·桐山杯是快棋，给人的思考时间本就不多，顾容清凭着棋感应了一手，这就下了一记随手，他随随便便的一跳出来，晦暗不明的死活问题一下就被绞尽脑汁拼命计算的宋尘捕捉到了。

黑棋一冲，顾容清的脸色刷的就变了。

“应该长啊……怎么跟着黑棋就跳了呢？”连晓然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这个跳给白棋增加了一个断点，顾容清的本意或许是想要出头，而被冲进去，白棋瞬间就有了死活问题。

眼位不足！加之气紧，虽然里面有劫，但是开劫的话白棋的负担实在太重了！这种对于黑棋来说的无忧劫一打下去，根本无法等价，黑棋可以借机补棋攻击，而白棋却只能围绕着这个劫疲于奔命。

时间实在太短了。连晓然叹息起来，如果时间长一点，可能会想到好的手段，而在这个比赛里，顾容清的思考时间不到七分钟，这种心理压力实在太可怕了，在读秒声的催促里，顾容清很可能慌乱的找不到正手。

眼下就只有祈祷了。连晓然心里默念：顾容清，加油！

一个一分钟，两个一分钟，三个一分钟……

顾容清静静的坐着，一动不动。

他的眼中只剩下了棋盘和棋子，别的什么也看不清。

脸上的红晕已经消去，顾容清在第八个一分钟后，拈子轻轻落下。

“好手，很冷静。”谢贤忍不住出声赞同了，艾思远点点头，王林也“啧”了一声：“小顾很有一套嘛。”

“容清……终于放开了。”桂南辛欣慰的喃喃着。

白棋一刺，攻击黑棋棋筋，顺势补全了眼位，大龙基本安定。

宋尘佩服的看了顾容清一眼：在读秒声中亦能如此冷静，就算这次输在顾容清手里，自己也不算冤。

见宋尘看向自己，顾容清笑了一笑，本来因为连晓然的事情，他对宋尘的印象不是很好，不过经此一役，他大概会对他的印象改观。

兜兜转转，两人终是把棋局拖入了官子。

实空上顾容清领先，官子又是他擅长的部分，两人的距离逐渐扩大。而宋尘却是出乎意料的顽强，到处在棋盘上给顾容清飞小刀，官子抢的非常拼命，不过小争端都被顾容清稳稳的压了下来，到了最后，棋盘已经放不下任何一枚棋子。

宋尘知道自己可能是输了三四目，所以听到裁判宣布“白棋1又4分之3子胜”的时候，他心里虽然难受，但也不意外。

迅速扭过头，宋尘快速擦了把溢出来的眼泪，坐在原地平复心情。

只有他才知道，对这一局他只有一个感受，那就是完败。

他宁愿是自己出勺而败，而不愿自己是这样完完全全被压制着输的一塌糊涂。

宋尘隐隐约约觉得顾容清身上有什么变了，但他又说不清。

现在的他能抑制住自己不当场失控就是奇迹了，哪还能管别人身上有什么变化。

很痛苦，有一种心脏被挤压的感觉。

“你下的很好，谢谢你今天带给我的这盘棋……”顾容清淡淡笑着看着自己的对手，没料到宋尘居然突然站起来深深一鞠躬：“对不起顾三段当年在寝室的时候我不该乱骂你对不起！”

“……”裁判和记谱员被宋尘突如其来的大吼吓到，顾容清也被直接震住了。过了半天，顾容清才想起来宋尘所说的是他和连晓然第一次见面发生的事情。他有些怔忪，又有些好笑，看见宋尘眼眶有些红红的，顾容清连忙摇头：“那事我早就忘记了，你不用太在意，我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说完他有点好笑，说起来如果没有那件事，他绝对不可能这样和连晓然认识……也许连晓然还防着自己吧？

这样说来，他应该感谢宋尘才是。

“谢谢你……顾三段。”宋尘的声音有些哽咽，顾容清哭笑不得的一举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动作：这绝对不是他在欺负人啊！

“对了……宋二段。”顾容清突然想到了什么，歪歪头问道：“那次你们是为什么和国象队冲突了？”

宋尘脸突然红了，他把头低下，双手交叉，声音小的如同蚊子嗡嗡一般：“因为国象队的说围棋子又多又不好玩……我就说国际象棋很幼稚很简单……然后就……”

“……”

顾容清差点笑出声来。

——为了这种理由打起来……国少队和国象队的少年们还真是……

“任何棋都没有高下之分啊。”顾容清忍着笑说道：“因为喜欢它们的人都觉得自己下的棋最棒，所以在他们眼中自己喜欢的棋才是最好的。”

顾容清突然觉得，打架也好，对连晓然也好，虽然有些地方有不对，但宋尘本质上还是不错的人。

“嗯……”宋尘目光游移，半晌他才喃喃道：“那个……顾三段……以后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顾容清一愣，见宋尘的神色迅速黯淡下去，便对着他笑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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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词解释】

气合：气合，围棋术语，指对局者在气势上坚持的强劲着法。原为日本围棋用语，现已为我国沿用。

17.阿含·桐山杯（三）

听到顾容清的回答，宋尘兴奋完以后看了眼棋盘，想起自己惨败事实的他又捂着脸出去了。

顾容清无奈的独自一人收拾完棋盘，然后离开。

他和宋尘的这一局下的时间最长，结束的时间也是最晚。应付完记者，顾容清心念一动，一边走向上一楼一边开机拨通了连晓然的电话。

“嘟、嘟”几声，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一句“喂”。

“我是顾容清……你的比赛……怎么样了？”

“你抬一下头，我就在你上面。”

顾容清抬起头，果不其然，连晓然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虽然是抿着唇，但是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带着兴奋和笑意。

“赢了！”

“嗯。”

轻轻的交换完话语，顾容清合上手机，平静的走上了楼。

“桂老师他们都很高兴……说你下的很好……你那盘棋很厉害啊……中盘也好官子也好都很厉害……”连晓然兴奋的七嘴八舌对着顾容清比划，顾容清嘴角弯起，摸了摸连晓然的头：“谢谢你。”

“嗯？”连晓然莫名抬头看顾容清，眼神疑惑。

“……没什么。”顾容清轻轻笑了一下。

——他好像有信心了，下棋的信心，夺冠的信心。

不知道是每天被连晓然在耳畔吼着“你没问题”还是别的什么，一直以来，他都缺乏着那种夺冠的勇气和信心，理光杯的失之交臂后，是连晓然和他一局一局把他崩溃的心情调整了回来，还有很多很多，也许连晓然都忘记了的事情。他每天听着连晓然告诉他的你没问题，几乎要相信他可以做到了。

是的，他可以做到。

“……阿含·桐山杯……我想拿到冠军。”

耳畔的急速心跳声突然止了。顾容清平静，甚至有点冷漠的说出了初次的夺冠宣言，似乎就在说今天饭很好吃天气很好似的，他淡然的就好像是在说一件事实一般。

他变了，他知道，这是必然的成长，而他，终于挣脱了束缚。

连晓然先是一愣，然后由惊讶高兴变成了炯炯有神的逼视：“我绝对不会输的！”

“嗯。”顾容清真正的笑了出来，那份藏在平淡底下的自信和不屈，连晓然的的确确的看见了。

——从这一刻开始，懵懂的连晓然还不知道，他给自己带来了一个一生的对手。

“和你的比赛，我不会输的！”

连晓然大声的重复着。

“好，我也不会输。”现在的顾容清终于能直视连晓然的那份自信，他目光淡然如水，直接伸出手：“我会竭尽全力，击掌为誓。”

“啪！”连晓然毫不畏惧的拍了一下顾容清的手。

“去看宋春化的棋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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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强的比赛是在7月底。

上半区是顾容清（四段）对连晓然（二段），刘思宇（九段）对杨凌方（六段），下半区则是谢贤（九段）对魏宸庭（九段），孔亦远（七段）对陈龙生（四段）。

——宋春化很可惜的两目半输给了孔亦远，提早结束了他在阿含·桐山杯的旅程。对此宋春化非常悲愤，抓着李维和他重新复了好几回盘，弄得李维都不忍说这盘棋完全是他出勺出的太没水准了。

新老各占半壁江山的态势很快的就被16强赛付之一炬，残存的连晓然和顾容清将进行新人里最后的对决。

没什么避嫌的想法，连晓然和顾容清还是照常在一起训练，一起讨论，一起手谈，一起吃饭，没有丝毫保留，这让文金都有点黑线。

……

八强赛是在北京的寺庙里，在主办方的发起下，各位棋手早早就到达了目的地。

早晨的空气清新，寺庙四周绿树荫荫，凉风习习，时不时能听到鸟儿的鸣啭声。山寺幽深，僧人神态悠闲自得。整个寺庙都是木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头清香。

方丈带着棋手们参观寺院。

活泼一点的棋手向方丈询问着寺庙的来历，沉稳一点的棋手则是打量着寺庙的景观。连晓然和顾容清走在队伍的最后，他们与其他棋手不是很熟，再加上这些棋手都非常出名，好几个在国际赛场上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大都得称呼为老师了，于是更是拘谨。

谢贤是第一个察觉到两小的窘态的，他慢慢放慢了步子，走到了这两人身边。

“你们俩……看上去关系很好啊？”

耳畔冷不丁的响起话语声，连晓然和顾容清都吓了一跳。看到是谢贤，两人都有点紧张，尤其是顾容清。连晓然注意到顾容清的手指无意识蜷紧，这是顾容清紧张下的习惯性动作，和他相处良久的连晓然自然知晓。他把目光转向谢贤，不卑不亢道：“我们是好朋友。”

第一次在连晓然口中听到他承认和自己是好友，想到最初的情形，顾容清失神之下又笑了起来，他不再紧张，而是眼眸含笑的看向谢贤：“是的，我们是好朋友。”

“呵呵。”谢贤低低笑了两声：“两匹小黑马，今天要加油哦，即使是朋友，也要全力以赴呢。”

连晓然突然一下对谢贤的好感激增，这时候他才仔细的打量起谢贤来。

谢贤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西服，身姿挺拔，他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神色稳重而淡然，异常儒雅。连晓然瞥了眼顾容清，又看了眼谢贤，大概顾容清以后也就是这个样子了，温柔大气，如玉温润，如竹朗朗。也难怪顾容清喜欢谢贤，这两个人是在很相似。

想象好像有点诡异，连晓然立马回到正轨上来，见顾容清目光迟疑，连晓然正在奇怪，就听到顾容清说：“谢贤八段……那个，你的领带……”

——怪不得哪里不对劲……

这个时候连晓然才发现谢贤穿着西服根本没打领带！

谢贤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胸前，有点吃惊道：“诶？我没打领带吗？”

“……”

“……”

“没事，还好里面穿了衬衫……”谢贤把西服脱下来，搭在胳膊上，笑着解释道：“老实说打领带我不拿手，大概今天随手就把领带丢在床上当做没看见了吧，呵呵。”

“……”

“……”

……我收回刚才的话，他和顾容清一点也不像。

所谓的高手，就是把形象毁灭给人看的吗……

连晓然内心抽搐。

没敢看顾容清的表情，连晓然随着队伍走进了宝殿内。

接过主持递过来的香，连晓然学着其他人一般，拜了两拜。

——一愿母亲身体健康，奶奶早日康复。

——二愿今天正常发挥，争取进入四强。

连晓然心中一片澄澈，在这样幽深宁静的地方，他觉得下棋已经不单单是胜负了，亦是一种纯粹的享受。

山僧对棋坐，局上竹阴清。映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

连晓然想着，微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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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斋饭之后，棋手们三三两两的入座了。

寺中手谈，别有一凡滋味。

连晓然聆听着或近或远的鸟语，看着面前神色平静如水的顾容清，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如果一辈子能在这样的地方下棋，如果一辈子能在这样的地方和顾容清下棋，那该多好。

万事翛然只有棋，小轩高净簟凉时。阑珊半局和微醉，花落中庭树影移。

棋盘是竹木做的，简约朴素，闲适淡雅，顾容清抓起一把棋子，覆在棋盘上，连晓然不假思索的放上三枚棋子。顾容清摊手，棋盘上居然只有两枚棋子。连晓然惊讶地看向顾容清，顾容清则是无声笑了起来，受到感染，连晓然的唇角也不知不觉也带了份笑意。

猜中的顾容清执黑，连晓然则是执白。

两人都以星小目开局，顾容清率先挂角，连晓然施以应手。序盘的进程很快，两人落子如飞。

白14手选择了小目高挂，顾容清皱了下眉头，黑15上盖。

连晓然不能让黑棋走成厚实模样，白棋上扳。

退接两手，白棋直接跳了出去。

这一跳位置选的极好，顾容清心里默默赞许了一句，坚实的跳了一路。

不愧是顾容清，下的很坚实。连晓然不动声色，小飞挂角后，白棋直接点了三三，几手之后，白棋入了角，调子很轻快。

接下来的一手又是难办，顾容清很平淡的跳了出去，连晓然也顺势跳补了左上，这一步圈了角，实地上相当大。

黑棋在右边的模样有点惹眼了，不顾黑棋在下边的威胁，白棋直接侵消，坚决不让黑棋简单围住大空。

黑棋直接长了一手，白棋干脆的跳了出来，黑棋继续二路一托忍耐，连晓然眉头紧锁：真能忍。

白棋长，正手，黑棋居然小飞靠住右上两白子，连晓然本就把这两白子看轻，看到这种情况，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大飞，步入中腹，要求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