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离骚 上——河汉
河汉  发于:2014年0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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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怎么管这个事的。他从一开始就跟我说,匪患之事,必须要沉得住气,要我等一个人来。”周棠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想必你就是那个人了。既然你来都来了,这件事你担也得担,不担也得担。”

他才不会像小夫子那样给他面子,在他看来,这是笔买卖。他求贤,方晋卖才,卖的人都上门来了,他为何不买?

“你也不用惺惺作态了,”周棠眉梢微挑,“说吧,我用什么可以买到你的忠心?”

方晋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摇头笑了起来,感叹道:“慕权还担心你在我手里吃亏,要我说,吃亏得明明是我,王爷你根本无需他的担心。”

“我需不需要他的担心是我的事。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是,”方晋刻意放缓了语气,郑重说道,“我想要王爷的信任,跟洛慕权平起平坐的信任。”

“……”周棠愣了,“跟他一样的信任?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这一点,在下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周棠轻点着桌面,思忖良久道:“好,我给你。”

“若是我与慕权兄的意见相左,王爷能做到不偏袒他么?”

“公事上我不会偏袒你们中的任何一方,我会用自己的判断来下决定,这也是小夫子一直在教我的东西。”

“既如此,在下愿为王爷效力,绝不叛离。”

方晋那一揖起来之时,讶然发现周棠为他斟了一杯新茶,并躬身双手奉上。

如此大礼,吓了他一跳:“王爷这是……”

“小夫子要我拜你为师,我向来很听他的话。”周棠道,“我在宫中只学了一点武功皮毛,难登大雅之堂。要清匪患、要争皇位,我必须有可以杀敌自保的能力。方先生,请你传授我武艺,我愿尊你为师长。”

方晋苦笑道:“师父要是知道我收了个王爷做徒弟,肯定要把我的皮给扒了。不过……这个徒弟我还是要收的。”接过茶盏,他饮了一口,“那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烛山门下的弟子了。”

“多谢方先生。”

“王爷,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说。”

“听闻你发了招勇榜,如今正是求才若渴的时候,可你只因为慕权兄病了就闭门谢客,我瞧慕权兄的病症也不是很重,你不觉得这样有些小题大作了吗。我有疑虑,若是今后遇上需要你取舍的大事,你最优先考虑的还会是他吗?”

“是。”

“即使我向你谏言放弃他吗?”

“是。”

“王爷,你答应过我,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那是说公事,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轮不到外人来插手。”

“……”方晋皱眉,“王爷,我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欲为君者,不可被私情所绊。”

“我知道。”周棠说,“我知道这是错误的答案,但是对我而言,这世上没有比他更重要的事了,一件也没有。”

方晋不由叹息。世上总没有完人,洛平不是,越王不是,他自己亦不是。

落花铺满了那只药碗的碗底,浸着残留的药液,苦涩又柔软。

这便是后来的一代名臣与承宣帝之间的首次会面,史书中记载为“亭中对”。当然,流传于世的版本与当时真正的内容完全不同,但有一点算是说对了。

洛丞相和方太尉之间的嫌隙就是从这次的对答开始埋下了根源。

两人政见相悖,时常对薄于朝堂,而宣帝从不劝阻,也从不偏袒任何一方。

他们争执了那么多年,争出了大承的太平盛世,直到那一年的大雪之后。

那时的满朝文武看见方太尉手执酒盏,在真央殿前敬雪三杯。

他说,他这一生最痛快的事,便是在城郊的一家酒肆中赊了老板那么多酒钱。

这一赊,就赊了大半辈子。

有友如斯,此生足矣。

——

越王以师礼相待,方晋落宿了王府。

是夜,洛平披衣来到方晋房前,叩响房门。

方晋开门相迎:“本以为你明日才会来找我,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

洛平苦笑:“药里加了凝神的草药,白天睡多了,这会儿反而睡不着。见你房里也还亮着灯,就想找你聊聊。”

“好是好,不过你不担心你家小棠又来搅局吗?看得出来,他很不待见我们俩叙旧。”

“那孩子跟我赌气呢,早早就睡了,没事的。”

方晋不动声色地瞟了眼窗下:早早睡了?那外面那个听墙角的是谁?他心中暗叹,这个越王还真是一分一秒也不放松对他家小夫子的看护,不,这已经不止是看护了吧……

“你肯留下,看来小棠的答案已经说服你了。”洛平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的,你教出的学生,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我还是头一回被人剥削得这么惨,就差没签卖身契了。”

“哪有那么夸张,再怎么说他也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他的看法还不成熟,你多让着他一点,以后再慢慢矫正。”

“……”方晋一时无语。

他觉得,洛平可以说是最了解周棠的人,也可以说是最不了解他的人了。离得太近,反而看不到他的全貌——

那个越王,哪里还有孩子的模样?分明已经是个乖张狡猾的小狐狸了!

洛平拢了拢衣裳:“仲离,既然你来了,我心里的担子也可以卸掉不少,今后清剿山匪的事宜就全权交给你了,我相信小棠会认真听取你的谏言的。”

“那你呢?”

“我么……”洛平唇角漾起一个莫测的笑意,“我就专心清剿越州的官场吧。小棠要在这片土地上培植自己的第一批势力,我要让他可以大胆施为,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越州大小官员五百余人,你要凭一己之力摆平吗?”

“有何不可?”洛平挑眉,“除却几个党派之首,剩下的都是乌合之众,不出三年,我便可让他们俯首称臣,到时小棠军权在握,起兵剿匪也可无所顾忌了。”

此时他眸中光华流转,那样的自负与凛然,让方晋都为之眩目。

“我也可以在一年内清剿山匪,那么按照洛兄的说法,最多四年,越王便可载誉而归了。到时奏禀圣上回京领赏,风光无限,也可以借机在京中安插势力。”

洛平摇头:“四年?不,四年不够。仲离莫气,我不是不信任你的能力,我知道那时你定然可以荡平山匪,但是四年不行,未到时机。”

方晋微微蹙眉:“慕权,你总说未到时机,四年后的事情,你怎能料定?即使是我那个号称天机子的师父,也只能掐算吉凶大势,未能推定确切的命理运程,正所谓世事无常,为何你就敢断言呢?”

洛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很多事情我也无法预料,命理运程时刻在变,我也不是什么通天晓地的神仙,但在这件事情上……你信我就好。还有,我想请你再听我一个请求。”

“你说。”

“待周棠为君之后,若有一日我离开朝野,请你一定要扶持他到最后。”

周棠听完了墙角,心中很是震惊。

他不知道小夫子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

什么叫离开朝野?小夫子不是最爱权势了吗?既然坚信他可以成为君王,为什么要做离开他的准备?

他忽然有点胆战心惊——如果有一天,自己能给那人大官做的那一天,他却不稀罕了,那么他要用什么来留下小夫子呢?

不会的,他想,自己绝对不会给小夫子离开的理由的。

那一定是小夫子在痴人说梦……

不知是何时睡去的。

这一夜,他又再度梦见了那片雪地。

恍惚中他冻得全身发僵,甚至还感觉到自己脸上冰水的凝结。

哪里来的水呢?

是谁在哭呢?

——不知那样的忏悔,梦境另一端的人,是否能听得到呢?

第二十九章:欺与迷

这一年越王府十分忙碌,出出进进好多人,大门附近成天热热闹闹的。

朱巷前的茶馆生意好得不得了,午后,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聚在一起喝茶聊天,等待着王府接下来的报名手续。

其中一人道:“俺大哥已经通过选拔了,俺嫂子说了,越王当天就给发了十两银子!一点都不带拖的,还说以后每月都有饷银一两,还管吃管住!”

另一人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哎,要我说啊,哪有那么好的事,人家肯定不会白给钱的,谁知道雇了去之后做什么?听说人都被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别到时候莫名其妙把命搭进去,后悔都来不及啊。”

旁边的大高个一口干掉一大碗茶,大大咧咧道:“没事儿!俺三堂哥的小舅子回来过一趟,就是人黑了点瘦了点,其他没什么。”

“哎?他说了去做什么了吗?”

“没,问他了,那家伙嘴巴死紧,一个字都不肯说,回来拿了几件衣服就又跑回去了,看他那积极样儿,俺估摸着不会是啥坏事。”

邻桌的人听他们聊得起劲,嗑着瓜子也来凑热闹:“哥们儿,你们说那个越王招这么多人,拿什么养啊。就算他是王爷,管吃管住管发钱,这开销也不小吧,他一个人扛得住?”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大高个摆出“我知道内幕”的表情,故意吊他们胃口。

“你就快说吧。”邻桌分给他点瓜子,催促道。

大高个卡蹦卡蹦磕了几个瓜子才说:“光靠王府出钱肯定是不够的啊,但是咱越州跟西昭通商,通出了那么多富商,那些富商又供了那么多肥官,这些人身上的钱可多得很哪。”

“嘁,你就吹吧,谁不知道这些人个个都是铁公鸡,没给咱们加税就不错了,他们肯出钱?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你还别说,就是有人能从那些人嘴里抠出钱来。”

“谁啊那么大本事?越王?”

“不是,是越王身边的……”正说着,一顶软轿拐进朱巷,停在了王府门前。大高个手指点着那边说,“今天真是巧了,呐,就是那个人。”

众人连忙伸着脖子张望,只见轿子上下来一个年轻人,身着勾凉式样的普通服饰,端正却不华丽,眉目俊朗,神态温和。

似乎感觉到来自他们这边的视线,那人回看过来,看出他们是要来报名应征招勇榜的,便微微点头致意,之后才步入王府。

被他扫了一圈的众人有片刻的愣神。那人的目光不亲厚不疏离,只是像一阵凉风拂过他们的面上,没什么特别的,可又让人忍不住在意。

“他是谁啊?”

“他们都喊他洛先生,具体什么身份我也不清楚,不过据说他可以代行王令。”

“就是他吗?”有人怀疑,这样淡薄的一个人,能应付得了那些老奸巨猾的官商吗?

“就是他啊……”也有人,不知怎么就相信了。

洛平步入王府后堂,喝了杯芸香递上来的茶,轻轻缓了口气。

院内蝉声聒噪,更衬得府里过于安静了。

侍卫统领左卫东正在布置着下午报名和初选的事宜,原本很是吵嚷,大嗓门呼来喝去的,可一见洛平回来了,立刻压低声音,生怕惊扰到了他。

洛平摇头浅笑,一盏茶喝完,招来程管家。

程管家不是随越王从秣城来的仆从之一,他原是越州最大的酒楼三味楼的账房先生,一日越王去那儿吃饭时,他过来自荐。通过一番考核,越王发现他很有头脑,办事伶俐干脆,就成功挖了三味楼的墙角,为此三味楼的老板郁闷了好久。

洛平对这个管家也是很满意的,府里的任何事情,只要问他,一定能得到解答。

“程管家,王爷去哪儿了?”

“回洛先生,王爷他随方先生去了南山营,亲自监督新兵的筛选和训练去了。”

“哦,廷廷呢?”

“廷廷也跟着去了,说是上回方先生教导的挽剑诀他也学会了,要去找王爷比试。”

“是嘛,他学得也挺快的。”洛平笑道。

廷廷那孩子学武功很有天赋,虽说基本功没有练扎实,但他趁着周棠练武时偷师于方晋,学得也算像模像样。后来方晋实在不想忍受他偷偷摸摸的目光,干脆正式收他为徒,反正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两个少年斗气似的边学边切磋,倒是进步神速。

一个两个都不在家,洛平空对清茶,觉得有些无趣:“程管家,麻烦帮我备马,我要去南山营看看。”

起身要走,却被程管家上前一步挡住了路。

“嗯?怎么了?”洛平不解。

“正午天气酷热,洛先生还是不要此时去的好。”程管家劝道。

“都快到未时了,日头已没有那么毒,无妨的。王爷总跟我夸他的南山军如何英勇锐利,我至今未能亲眼见上一见,实在遗憾啊。”

洛平说着又要往外走,于是又被挡住了路。

程管家:“洛先生,若是您现在前去,恐怕就赶不上王县令一案的庭审了。”

洛平讶然:“今日已是八月初四了吗?”

“先生繁忙,大概是忘记了,今日正是初四,申时起便要开始提审王县令了,这还是先生您定下的时间呢。”

“真是忙得昏了头。”洛平揉了揉额角,急急道,“程管家,备轿吧,我要立刻前去知府衙门。”

“是,轿子已给您备好了。”这便是程管家的过人之处,凡事都能想到人前,忙起来的时候,洛平倚仗他都成了习惯。

——

洛平去了知府衙门,进门就问:“马大人,王立刚招了没有?那笔款项的数额究竟多少?他藏到哪里去了?”

他无官无职,可那马知府见了他立刻起身相迎,礼数周到。

为什么?

因为他腰间悬着的正是代行王令的令牌,而且这一年来马知府也深刻地认识到,这个洛平当真不是个简单人物,权势放在他手里,就能变着花样地折腾人。

比如这个王县令,不过在街边喝了碗豆腐花的功夫,就被洛平在其家中找到了交易巨款的凭条,当街押解进了知府大牢。

“哎呀洛先生,那个王立刚实在冥顽不灵,怎么套他的话都没用,死活不承认他收了贾富贵的银两,我们证据又不够……”

“贾富贵呢?”

“那奸商滑头得很,一发现苗头不对立刻逃到西昭去了,现在人还没找到。”

洛平点头。案子没有进展,他似乎一点也不慌张,只不经意地说了句:“河蚌不肯开口,光用撬是不行的。要想挖出里面的肉,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把它的壳儿砸个稀巴烂。马大人您说对不对?”

马知府好歹也是混了这么多年官场的,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怎么招的不重要,就算屈打成招,也要让他招了!

“对,先生说得极是。”

“快要庭审了吧,马大人好好准备,洛某就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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