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假面下的那双眼睛乌黑灵动,带着些许笑意,那人始终扬着唇,周身散发着绅士气息,修长的手指触上杯脚,举手投足间气质尽显,让人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双手,竟连续杀了那么多人。
“是你。”砚礼眸中的温度降下来,戒备地望着对方。
“是我。”男人优雅地喝了口酒,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他还特意念出两人的名字,“苏砚礼,沈纪年。”
纪年的手按在砚礼手背,话却是对着那个男人而说,“我以为你会晚点再出现,没想到我们才刚坐下来,你就找来了。”
男人仍旧笑着,手腕动了动,摇晃着杯中的酒,“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你们,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所以与其拐弯抹角,不如直接切入正题。”
纪年忽然笑了,“真巧啊,我也不喜欢拐弯抹角,既然我们已经照了面,那么不妨介绍下自己咯!先生怎么称呼?”
他本也是随口一问,压根没料到那人会回答,所以当男人正儿八经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纪年和砚礼都愣住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那么温柔地诉说:“我叫苏云庭。”
23.世上另一个我
有那么一个声音回荡在耳畔,分明只是轻声诉说,可每个字都仿佛敲打在心扉,莫名地刺痛着神经,区区九个字,却像凝成了心头刺,他说:“你是世上的另一个我。”
砚礼的手指轻轻地颤了下,再看向苏云庭的时候,眸中多了些别的东西,“你姓苏?”他尾音上挑,语气中略有探究。
云庭只是莞尔,砚礼等了片刻,不见他回答,于是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钥匙扣,“这东西是你的吧?”
云庭瞧见那钥匙扣,唇边笑意瞬间散了,他伸手就要去抢,然而砚礼却先他一步将手捏成拳头,那心形的钥匙扣就这样被包裹在五指之内。
“一枚钥匙扣而已,苏先生的反应未免太大了。”砚礼重新将钥匙扣塞回口袋,端起高脚杯若无其事地喝着酒。
他与纪年、云庭都不一样,那两人痛快爽气,而他最不缺的却恰恰是耐心。
威胁也当讲究个度,砚礼总能将这个尺度拿捏得极好,就好比此时,他明知道云庭想要什么,却偏偏扮一脸困惑,指腹抚着杯口,悠然自在。
云庭与他对峙须臾,倒也释怀开,“虽说只是枚钥匙扣,不过终究是从小带到大的东西,跟了我那么多年,哪怕不值钱,丢了也会觉得心里堵得慌,好在被你捡着了。”
砚礼听他这么说,心中的狐疑则更加深,“哦?是这样,我那天琢磨着这钥匙扣,却不巧发现上头有御华馆的标记,而你又说这东西跟你多年,这我就奇怪了。”他没有说下去,却是将手中酒杯放回茶几上,低下头意味深长地扬了扬唇角。
正如云庭自己说的,他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所以当砚礼向他投来这样的挑衅时,他的回应特别直白,“我自然是与夏家有些关系的,只不过呢,这枚钥匙扣却与我杀人的动机没有任何关联,所以你多心了。”
砚礼挑了挑眉,很是满意云庭的坦诚,“既然如此,那不介意回答我几个问题吧?”
云庭笑笑,摆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你问吧,至于是否回答则取决于我愿不愿意。”
对于他的张狂,砚礼没太在意,只自顾自地问道:“第一个问题,你本名就叫苏云庭吗?”
“小时候好像还有另一个名字,不过我不记得叫什么了,云庭是后来取的。”他倒也诚实,大抵是根本不怕人查他。
说话间,他目光扫过身旁的纪年,眉眼弯起,一笑百媚生。
砚礼紧接着甩出第二个问题,“你是跟你父亲姓的,所以姓苏?”
云庭十指交叉着搭在膝盖上,“我没有父亲,母亲并不姓苏,她不曾向我提起过我的父亲,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这问题,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与你绝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砚礼一愣,随即笑开了,“你倒是清楚我在想什么?”
“从你开始质疑我的姓氏起,我就猜到你在想什么。”云庭喝尽杯中最后一口酒,将空了的酒杯端在面前,透过玻璃就好像占卜师看着预示命运的水晶球,他专注地凝视了会儿,又扭过头看向砚礼,“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砚礼抬了抬下巴,手伸进口袋,又摸到那个钥匙扣,“我很想知道,钥匙扣的另一半在谁手里?”
起先云庭都很配合,偏偏到了这里,却开始抗拒,“我拒绝回答。”
砚礼与纪年相视一眼,也没有强人所难。
纪年刚才一直在边上听着,这会儿砚礼问完了则轮到了他,“苏先生……”
“可以叫我云庭。”
纪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微笑着改了称呼,“云庭。”他顿了一顿,又接着开口,“我也没什么特别想问的,今天前来赴约,一是想救夏承影,再来也想见见你,只是云庭你太不上路,咱们初次见面,难道你打算一直戴着面具不敢示人吗?”
云庭听他这话,忽的就笑出了声,“沈纪年到底是沈纪年,你这问题问得刁钻,也确实是把我难倒了。”他手碰上脸上的假面,语声沉了几分,“也不是不能摘下面具,只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向两位发出个邀请,如果你们答应,那么万事都好商量。”
“说来听听啊!”纪年好歹是商人家庭长大的,亏本生意自是不会做。
而云庭也无意隐瞒,却将视线移到了砚礼身上,“还记不记得,下午的时候我说过,你是这世上的另一个我。”
砚礼微微颔首,“记得。”
云庭收起唇边最后一丝浅笑,端坐好正色启口,“我很了解你,你的恨、你的苦痛、你的悲伤、你的执着,你的一切一切我全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我更了解你,我就像是另一个你,我们有着相同的目标,也正在为了同样的执念活下去。”他说到这里,眸中竟起了雾气。
砚礼没说话,只是那一刻,他望着对面的那对瞳仁,真的就感觉好像在照镜子。
云庭沉默了许久,才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需要你跟我站在同一边,你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只要站在我身后,看我血洗夏家,看我砸烂御华馆的匾,看我撕碎那一张张虚伪的嘴脸!”他情绪波动起伏,高脚杯在他手里,仿佛下一秒就会裂成碎片,他喘了口气,努力平复情绪,“而你,要好好地活着。”
会场灯光炫丽斑斓,总让人辨不清颜色,可砚礼却觉得,云庭的眼睛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那么相似的表情,一如那一年,他布下这整个局时的心情,砚礼的视线深深望入云庭的眸中,也不知究竟对视了多久,才终于低沉地开了口,他说:“好,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云庭弯起双眼,似是一早就看穿了砚礼的心思,他点点头,给出承诺,“我可以留下夏承影,但那四个老头儿,一个都别想逃。”
……
墙上的钟还没划破十二点,承影卧在榻榻米上辗转反侧,竟是毫无睡意。
外头的天想必已黑透了,他这房间没有窗户,唯一的门也被锁死,分不清白天黑夜,对于时间的概念完全来自于墙上那面钟,以及从门缝中漏进来的光。
承影被关在这儿两天,伊藤兄弟虽说也没怎么怠慢,只是这小小的屋子委实寻不出什么乐子,唯一可以称得上是收获的,便是让他在那堆书里发现了一篇有关伊藤家武士刀“千斩”的记载,内容不长,但图文配合,倒是形象生动。
承影本就钟爱于冷兵器的收藏,这会儿瞧见叙述,更想一睹为快,奈何他又出不去,而就在他感觉自己要无聊得发霉之时,那扇房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首先走进来的是伊藤川,而在他之后则跟着砚礼和沈纪年,偏偏老大伊藤羽却没过来。
承影抬头看向那三人,心里琢磨着他们怎么这时候过来?反正他也睡不着,索性就从榻榻米上爬起来。
伊藤川一句话没说,只是走过来对他深深鞠了一躬,标标准准的九十度弯腰,这一来倒把承影吓了一跳,连忙扶起他问道:“伊藤小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伊藤川叹了口气,与承影一块儿走回矮几旁盘膝而坐,“之前我父亲的案子,由于没办法证明你的清白,所以我和我哥无奈之下才将你暂扣,对此我们深表歉意。”
承影还真不习惯人家这么一本正经地跟他道歉,他也并非耐不住寂寞的人,这两天闷是闷了点,但也不是不能忍受,反而是伊藤川这么跟他赔不是,叫他都有些不好意思,原本那兄弟俩的做法已经算是很厚道。
承影笑了笑,扫了眼还杵在门边的砚礼和纪年,转而又问伊藤川,“伊藤馆主的案子破了吗?”
说到这个,伊藤川的神色又变得阴霾起来,“没有。”他叹着气,嗓音压得很低,“这两天苏先生和沈先生都在帮着调查,可非但没找着凶手,还出了另一桩事。”
承影预感事情不太简单,赶紧问道:“怎么了?”
伊藤川双唇抿作直线,表情格外严肃,“父亲尸骨未寒,却有人趁夜潜入尸体安放处,在他胸口又刺了一刀。”
承影睫毛一颤,直觉伊藤川的话还没说完,果然没过多久,只听对方接着说道:“而这一次,现场留下的凶器则是我伊藤家的祖传武士刀——千斩。”
24.莲池望
相同的手法,不同的两把刀,若不是又来了这么一出,只怕到现在还不能证明承影的清白。
宽敞的屋子里,只有一盏灯亮着明黄色的光,承影到的时候,伊藤馆主的尸体已被运往别处,室内只有伊藤羽一个人,他仍坐着轮椅,而千斩则横躺在他的腿上。
伊藤川走过去,在兄长身旁立定,弯下腰小声与他说了些什么。
伊藤馆主死后,这兄弟俩想来也经常熬夜,如今的脸色实在是比初见时差了太多。可尽管疲倦尽在眼底,伊藤羽对承影却仍是客客气气的,“夏少主,之前真的很对不起。”
承影摇摇头,信步走过去,“没关系,事出突然,我能理解你们的做法。”他说着,目光却落在武士刀上,“我能看看这把刀吗?”
伊藤羽先是愣了愣,继而倒很爽快地将武士刀递过去,“请。”
此行承影就是冲着“千斩”来的,其间盼了又盼,没想到最终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触碰到这把名刀。刀自然是好刀,只不过年份已久,面上免不了锈迹,却斑驳得另有一番味道。
承影并着两指从刀面上抚过,前前后后端详了许久,却赫然发现这刀没有鞘。这让他不禁想起风间遭窃时的情形,当时伊藤馆主被一刀刺穿胸膛毙命,可现场却并没有找到刀鞘,想到这里,他连忙问道:“千斩难道没有鞘吗?”
“怎么可能?”伊藤羽还记得,在他儿时,父亲曾为了打造一把适合千斩的鞘,特地从名古屋请来一位雕工一流的师傅,花了整整一个月才完工,父亲看后很是满意,还说好刀定要配好鞘。
回忆着往事,伊藤羽心中又是一阵唏嘘,“我刚喊人把附近都找过了,可就是没找到那把鞘,只怕是被凶手带走了。”
承影蹙了蹙眉头,扭头问砚礼,“你有没有找过风间的鞘?”
砚礼对上他的眸子,恭谨地回道:“出事的那晚我就找过了,但哪里都没发现。”
纪年起初都没吭声,可听到这儿却再也憋不住,他靠在墙边,两手抱在胸前,“如果我是凶手,我绝不会把鞘带在身边,一来这很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再有,又不是小到可以装进口袋的东西,带着也不嫌碍事?”
砚礼觉得纪年说得在理,又联想到这件事的前后始末,忽然扬起声,“鞘一定还在武馆里,也许就藏在什么不起眼的地方,伊藤少爷,麻烦你派人对整个武馆进行一次搜索。”哪知他话音刚落,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这情景与伊藤馆主被杀当晚太过相似,难免叫人心头一紧。伊藤羽眉头深锁,声音里都含了一丝颤抖,“阿川,赶快!推我去看看!”
隔壁是厨房,发出尖叫声的是厨房帮忙的小丫头,据说是半夜肚子饿来找点东西吃,没想到一开门就瞧见这样一幅骇人的场面。
小丫头当场就被吓坏了,杵在门边都软了腿。
只见遗失的那两把刀鞘悬在半空,鞘身全是血,地上也积了一滩,两把鞘用钓鱼线绑成倾斜吊在屋顶,相互交叉成十字,那画面瞧着阴森恐怖,委实叫人心里发寒。
伊藤川紧握着轮椅的推手,唤了声,“哥哥。”像是在等待兄长的指示。
然而伊藤羽却一句话没说,反倒是砚礼得了承影的吩咐上前去查看,他先是摸了摸两把鞘,又蹲下身用指尖挑了点地上未干涸的血。
两指轻轻摩挲,砚礼觉得这触感不太对劲,又挑起一些送入口中一尝,这才明了。他站起身,对承影说道:“这只不过是故弄玄虚的手法,凶手就地取材以腐乳代替血,两者颜色相近,也确实可以以假乱真。”
“真是一出闹剧。”承影视线冷冷扫过去,神色不怎么好看,砚礼走回来,握住他的手,仿若安抚。
承影反手扣住他,刚要开口,不料伊藤羽却摆摆手,抢在他前头说道:“都散了吧。”他口气是那么轻描淡写,却又透着股不容置否的坚决,这难免叫人怔愣,包括伊藤川也觉得困惑。
承影眯着眼暗自揣测,他本想留下来帮忙找找线索,结果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纪年一只手按住了肩膀,“走吧。”纪年的语气轻飘飘的,可隐隐中却仿佛透露着什么。
于是一行人道了别各自回去,途中纪年才说:“伊藤羽想必是发现了什么,又不方便让你这外人知道。”
承影耸耸肩,很无所谓,“那我不管了就是,本来我也只是被牵扯进来的。”他说完,伸出手搂住了砚礼的腰,“有查案的功夫,还不如多陪陪我家宝贝儿。”
砚礼被逗弄得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去,可不久又被承影端起来,在他唇上深深印上一口。
纪年放慢脚步,走在他们身后,将两人的亲昵全都看在眼里。
承影与砚礼彼此互诉着念想,却将纪年的存在抛却至脑后,等到腻歪够了,转眼才发觉,原本三人行,如今却只剩下他俩,至于另一个去了哪儿,也只有纪年自己知道。
……
纪年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终却是去了武堂。这是伊藤武馆里一处对外开放的练武场,地方不大,不过装修倒挺别致。
不同于其他的练武场,武堂给人的感觉却更像祠堂,只见角落处立着一尊铜像,而铜像前的地上却是两只蒲团。
纪年信步走近,痴痴地凝望着那铜像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容貌瞧着像一个人,正这么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略带青涩的男声,对方用标准的日语说着:“您好。”
纪年回过头,赫然发现竟是个熟人,莲池望与之前比武时一样,待人总是很礼貌,一看就是有教养的家庭出来的孩子。
纪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点点头,用英语回他,“Sorry,I can‘t speak Japanese.”
莲池望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个中国人,他旋即鞠了躬,用不怎么流利的中文说道:“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如此一来,纪年反倒傻了,好一会儿才笑起来,“原来你会讲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