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曼波真正加入帮会,却是直到母亲孙凤琴过世。凤姨得的是癌症,检查出来时癌细胞早已扩散,到后来瘦到只剩下一把骨头,如果止痛剂不够,就只能在床上哎哎叫痛。
陈越总觉得自己能够在“志发旅社”长久住下来,靠乔叔情义相帮,更靠老板娘宽宏体惜,他没有母亲,单方面的就把凤姨当做自己的母亲,自从凤姨卧床以来,他便向“临仙楼”告假,早晚洗菜洗碗的杂事都不做了,在旅社里帮忙照料。
他在院子里洗涮的时候,凤姨就坐在屋檐下看着他,他回头的时候,总看见她满眼都是泪。他轻声地说“没事的”,声音细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太见。凤姨总是点点头,说:“我觉得好舍不得。”
曼波一夕间便长大了,沉静了许多,下午不再和那群阿飞骑摩托飙车,而是早早回家,回来时必要带一包凤姨爱吃的点心,而那时陈越才知道乔曼波也做得一手好菜。
凤姨要走的那一个月里,雷雨降至,却总也落不下来,天气闷热,早上晒出去的被单,傍晚还不能完全收湿。陈越端着板凳坐在屋檐下,厨房离卧室远,这里听不见凤姨的呻吟。曼波在里面切藕,藕片切开时发出清脆细微的撕裂声,曼波比两年前长得更高了,日晒雨淋白净依然,屋里尚未开灯,只见他的脸颊上微微闪着光。
凤姨死的那天,雨终于下下来,暴雨倾盆,雷电交加。一清早乔志发就来敲儿子的房门,压低了声音说,波仔,起来吧,你妈妈不行了。因为雨声太大,陈越几乎没有听清,就跟着曼波淌过院里的雨水,去到凤姨的房间。
他越过曼波的肩膀往床上看了一眼,看到凤姨瘦得皮包骨地蜷缩在毛毯下,干瘪的胸`脯急促地一起一伏,形容可怖,不禁有些畏惧地退了一脚,而曼波似是看懂了他,镇定地牵着他的手臂把他带到门外,说:“不要怕,阿越。你待在外面,不要进来。”
曼波的话让他很羞愧,自觉生出这种畏惧便是对不起凤姨,因而嗫嚅着不肯走。曼波却成熟得像个大人,低头捏捏他的肩窝,“阿越,你去厨房煮面,这一天要准备的事情很多,大家都要先吃点东西垫肚。”
陈越只好点点头,独自到厨房下面,一抬头,墙头打湿的凤凰花好似火烧。他煮好面,乔志发正从外面回来,手中提着鞭炮香烛与纸钱。又匆匆上楼,和旅馆的门房一起准备黑纱和寿服。
陈越喊一声吃早饭,大家很快过来,一人端了一碗面呼呼地吃。乔志发递给他一张相片,上面凤姨款款而笑,背景是一墙娇艳的蔷薇花。他不知道照片中那耀眼的红色是否合适,不过仍旧点头称好。
乔志发仍不确定,又问儿子,曼波接过照片了细细看过,答道:“很好看,就用这张吧。”
乔志发点点头,亲自裱进相框,又用黑纱装点在相框周围。
那天傍晚,凤姨走了。乔叔哭得很惨,软在院子里,哭得干呕,暴雨凶猛地打在他的身上。曼波却没有哭,他沉默地把父亲架到屋檐下,然后和门房的老婆一起给母亲擦身体,换上寿衣。
从此以后乔志发就垮了下来,再没有真的恢复过,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彼时人工已经变得很贵,旅社单靠他一人经营不下去,没过几个月便关了门,改做出租,房客是几个妓`女,每晚都依稀能听到楼上房间里传来的木床的吱呀声和欢爱声。
曼波不知是否恢复了旧貌,不过每日复又在码头上厮混,他头脑灵活,与几位帮会成员要好似兄弟,吃香喝辣都带他一起。
只是有一晚,陈越从“临仙楼”回来,本以为曼波已经睡着了,却突然听到一声急促地抽噎声,方知他默默在哭。陈越从背后扳他的肩膀,曼波却拧着不肯转过来。陈越突然就焦急起来,一把抱住乔曼波,把他的头用力按在自己胸膛上,曼波的泪水打湿了他的汗衫,叫他手足无措。他恨自己口拙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又不知如何才能传达出一片真意,只好一心一意拥紧了曼波。
幽蓝的夜色洒在床头,温柔得令人疼痛,是一直以来他的生活的色调。他想起凤姨,想起祖母,想起毫无记忆的母亲,跟着哭了起来,滚落的泪珠里不仅有失去凤姨的苦痛,还有一种难以明说的哀愁。他在这世上再没有别的亲人,唯有曼波。
他一哭,曼波却破涕为笑,伸手蓐他的头发:“阿越,你蛮温柔的呢。”
对方刚经历变声期的温柔低沉的嗓音,越发让陈越鼻子发酸,心头作痛。到最后竟然钻进曼波怀里嚎啕大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曼波突然告诉他:“阿越,我今天进了双龙会,正式给庄爷敬了茶磕了头。”
他听了一惊,不知是否该高兴,只能瞪着眼怔怔地看着曼波。而曼波却有些兴奋地坐起来,拉亮屋里的电灯,一把扯下自己的衣领,给他看自己的左肩,他看到那里有新纹了一个类似于“义”字形状的图案,边缘还微微有些红肿,明白那是双龙会的标志。
即便帮派遍生,被大家默默接受,但混帮派总是较脚踏实地工作险恶得多,依曼波的个性,又更是爱险中求险,他心中莫名开始为曼波担心,虽然这担心他从未有说出口。
“我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与庄爷交恶,成为双龙会的叛徒。”
穿过漫漫时光,从回忆中回到现实之中,陈越淡淡答道:“人为财死,鸟为食忘。古往今来,还不都是那么回事?”
第四章
曼波加入双龙会以后,生活一下子丰富起来,每天过得随心所欲。对陈越每天苦哈哈地早出晚归很看不过去。
有一天,陈越在“临仙楼”给客人上菜时,看到曼波跟在几个大哥身后到各家催讨月钱。不知怎么,其中一个跟路边卖荷兰粉的小贩吵吵起来,一脚踢翻了人家的摊子,这场面本是看惯了的,但是今天其中夹了个曼波,就变得分外刺目。
走到“临仙楼”门口,曼波扯住其他人,伏在耳边讲了几句,几个人便过门不入,绕过酒楼去了前面一家商铺,乔曼波转头瞟来一眼,与陈越目光交接,笑了笑。
老板娘笑道:“阿越,你朋友真够义气。”
陈越脸沉了沉,没有发作,不知道为什么生气。
如果说乔曼波放`浪形骸,是个很自我的人,那也不对,因为他分明又能敏感地体察人情。这天下午,他一个人晃到酒楼来找陈越。陈越虽然也不愿矫情,却没法拿好脸色待他,口气变得十分冷淡:“我忙得脚不沾地,没空跟你聊天。”
曼波笑了笑:“又没到饭点,忙什么。”说着一把揽住他的肩,转头对老板娘说阿越今天借给我了,便把他挟到店外。
“你拉我出来干什么?我少做一天就少一天薪,不像你一样转一圈就能收到钱。”
“有我在,那三八才不敢扣你工钱。”
陈越更不高兴,故意冷言冷语的:“少狐假虎威了,明明是小弟充什么大哥。”
曼波听了立即不高兴了,撇撇嘴径自朝前走去,他不肯就此被冷落,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两个人互相生着闷气。
走过长长一段,陈越见越走离码头越远了,只好开口:“喂,你要带我去哪里?”
曼波冷笑一声:“当然是想带你见见世面,不过既然你看不起,就算了吧,不要跟过来。”
陈越咬着嘴唇,真是很想就此回头走掉,但是他来了这么久几乎没有出过码头,又实在很想看看那个“世面”。
结果,曼波带他去看了一场黄色电影。
那个地下电影院在一中旁边,外面有一颗高大的榕树,乍一看像是礼堂。他们进去时,里面已经黑压压坐了很多人。落座的时候,陈越还不知道这是要看什么片子,他看过的电影实在有限,看大家那么期待的样子,在心里估计放映的是西部片。
电影开场没几分钟就叫他呆住了。
丰腴温柔的肉`体确实令他迷乱和悸动,但是诱惑之外,却又让他觉得肮脏和惊怕。随着影片中的情事愈演愈烈,他也愈来愈如坐针毡,备受煎熬。曼波却是一脸平静,既不兴奋也不羞惭,荧幕上的光影流淌在他脸上,如梦似幻。
电影放完后,两人出了影院,仍是曼波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跟着,心情惴惴的,跟来时那种不安又是两样。
曼波也没什么兴致,大概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过了一回儿突然说,今天这部不怎么样,女主角长得都不漂亮,下次带你来看吕丽珠。
陈越紧赶几步,走到和曼波并排,拨云见月,心中突然一片轻松,答道:“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很爱看这种片子。”
他也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把曼波逗笑了,竟还笑得肩膀直颤,他也就跟着傻傻的乐起来。
没过几天,陈越遭遇了一桩更大的刺激。那天打烊之后,他留在酒楼里点货,被老板娘林梦娇堵在了厨房里。
林梦娇是码头有名的美女,尤其今天穿一身墨绿勾金的丝绒旗袍,更显得蜂腰肥乳,风情万种。她男人又瘦又柴,身体不好,无怪别人暗地里说他根本满足不了她。
林梦娇是不是真的在外面乱搞,陈越也不清楚,不过今天看到她那赤`裸裸的挑`逗眼神,就暗道了一声不好,他堪堪避开她一双媚眼,低下头,眼前又赫然是一对雪白丰满的胸`脯。
林梦娇也不跟他饶舌,直接就贴了上来。她的肉`体与那日陈越在电影里看到的十分相仿,都是圆润肥柔一类,最具风姿。然而陈越没觉得诱惑,反而吓得汗毛都起来了。
林梦娇咯咯笑着,在他身上又蹭又磨,还把手伸进他的裤裆搓`揉,陈越不敢推阻,便直落了下风,只能偏过头闭上了眼,脸上挂着一副受辱的表情,厨房里电灯光昏昏黄黄的,靠着的案头上还一片油腻,他觉得又荒唐又恶心,结果下`身一直是半硬不硬。
林梦娇慢慢冷却下来,用力在他那里捏了一下,恶狠狠地道:“你这里是怎么回事,脸上那又是什么鬼相?”
陈越吃痛,也没法作答,垂着睫毛不去看她。
“妈的,没用的东西,算老娘倒霉!”对峙了半晌,林梦娇恼恨地摔臂离去。
她一走,陈越立刻回了旅馆,第二天也不好再去了,虽然结工资的日子将近,他也还是不想去招惹林梦娇。
他也觉得自己蛮背的,情窦初开的年纪,本来也有点蠢蠢欲动,没想到直接上来一剂猛剂,让他好长时间不愿意想这种事。
过了两天,曼波发现他这几天都没上工,问他怎么回事,他没好意思说林梦娇勾`引他,只说把酒楼的工作辞掉了。
乔曼波问他是不是在酒楼受了欺负,要不要找人去教训一下。吓得他连连摆手,说不用了,有办法的话还不如给他找个新工作来得顶用。
他们说话时照例是躺在了床上,听了他这话,乔曼波鱼一般拧身翻过来,搂住了他的腰,嘻嘻笑道:“找什么工作?你就在家里给我当老婆吧,洗衫做饭,这些家务事,我看你做得挺顺的嘛。”
他假装着恼,屈起中指在曼波脑壳上敲了一记,“胡说什么,哪个这么衰,肯给你当老婆。”
说着,他倒真想劝劝曼波:“看你每天在街面上闲转,是不是把仓库的事辞掉了?这么年轻就要游手好闲混日子?做什么不行呢,哪怕是卖凉粉呢,不也是正正经经做生意赚钱吗。这样混下去,哪家女孩子看得上你,乔叔可还等着抱孙子呢。”
曼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要娶你做老婆,你还马上就婆婆妈妈起来了。”说完合上眼,装作困极了要睡,不再理他。
没过几天,乔曼波让陈越顶了自己看守仓库的工作。
陈越起初有些不愿意,他要是顶了曼波的职,曼波不就更要名正言顺地打流了吗。曼波却问他:“你想做什么?一辈子在酒楼里端盘子洗碗?”
陈越自己开酒楼的想法一直埋在心里,从不敢对人言,因为觉得太壮阔,太不切实际了,但是这时候为了刺激曼波一下,他也就豪情万丈地讲了出来。
出乎意料地,乔曼波并没有嘲笑他,只是嘴角微微一翘,道:“好的,我记下了。”
陈越没太把曼波的答复往心里去,不过是有点犯嘀咕,乔曼波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还想着要送我一间酒楼吗?
不过现在想来,很久以来他都并不了解乔曼波,可能一直到了最后最后,直到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候,他才真正读懂。
乔曼波本来就是他们两个当中,更成熟更能干的一个,表面上的那个乔曼波,并不是真的乔曼波,他好像带了面具一样,只是这个面具也许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却是为了保护他。
第五章
有双龙会罩着,码头上的仓库一直很安全,几年来没出过大事。但是陈越做事认真,总觉得肩上担着责任,仓里有货的时候,都不回家睡觉,而是守在码头上。乔曼波本来还劝一劝,后来发现劝也没用,索性提了鸭脖和啤酒来,和他一起守夜。
时间长了,陈越也有些麻痹大意,有时候想睡就睡过去了,没想到这一晚就真赶上了出事。
来劫货的是一群泰国人,等他们靠近了,陈越才发现,情急之下他索性一把拉下了仓库的卷闸门。
但是锁门也不是办法,外面那群人今天好像是非要把东西搞到手不可,很快开始撬门。
这个仓库本来顶多也就放一些布料食品之类的走私货,不算贵重。不过今天存了一批白粉,因为是深夜下的船,所以没有及时运走,这群泰国人肯定是专门冲着这个来的。
陈越本来希望这群人动静闹大起来,能引起别人注意,多上来几个帮手也好开架。但是缩了一阵,他突然惶恐地意识到,等下曼波就要来了!
不过转念又一想,曼波脑筋灵活,看到情况不对,一定会去搬救兵,不至于硬来。
结果没想到,乔曼波真就硬来了。
陈越只听到他喊了一声:“阿越?!”外面就打起来了。
他暗叫一声不好,也没法再缩在里面了,提起两柄砍刀,就冲了出去。
泰国人打起架来下手最狠,况且本来就是一帮亡命之徒,存的也是杀人越货的念头,陈越上来就肚子上就被划了一道口子,他抡起长刀照对方脖子扎下去,再往乔曼波那里一看,对方背上已是一派血红。
不过比起背上的刀伤,真正让陈越吓到的反而是曼波的眼神。他以前都觉得曼波天真和气,能言善道,还有点爱撒娇,没想到他也是能打能杀的,杀红了眼的样子还相当可怕。
乔曼波砍翻一个,靠拢过来,两个人背贴背,守卫彼此后方。陈越不敢太使劲,怕顶到他的伤口,就听到曼波喘着粗气问:“阿越,你受伤了?”
陈越轻声答道:“我还好,没事。你呢?”
乔曼波好像是笑了笑,没回答。陈越觉得他的血都要渗透自己的衣服了,但是被那一身肌肉顶着,感觉着他身体的热度和一起一伏的呼吸,又并不是很担心,明明是下一秒就有可能被砍死的危险境地下,他反而是觉出了乔曼波的力量来,心中还隐隐记了一笔,原来乔曼波看着单瘦,竟也是有肌肉的。
这时候双方都有点打累了,那帮泰国人绕成一圈把两人围在中间,等着机会一拥而上,两边对峙着,都在缓口气,就看谁先缓过来。
结果乔曼波先缓过来,陈越本抱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宗旨,不想背后突然一松动,曼波招呼也不打就抡刀冲了出去。
此后又打了多久,陈越也弄不清了,反正当有人来支援的时候,他松了口气,立刻就昏过去了。
等醒过来,人已经躺在医院里,他和曼波在一个病房里,并排的两张床上躺着。曼波裸着上身,缠了一身绷带。
他一直都觉得曼波好看,不过这种“好看”里带着点秀美的意思,经此一役,他好像是重新认识了乔曼波,觉得乔曼波很男人。这种感觉很奇怪,他都有点觉得乔曼波平时是不是假装的了,其实身体里还藏着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