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青。”沈诸梁的声音比天气更为潮湿,他从遍野的哀鸿中别过了目光,“陪我去城门吧。诸县的朝官快到了。”
四方涝害,楚王大怒,欲治群臣之罪。众臣惶恐间有本奏:叶县治水有方,为全国上下受患最轻之地。应派各地政官去叶县学习,以尽快缓解全国水患为首任。
于是他们来了。在为东西陂治水之功惊叹之后,他们又回去了。是否带走了治水良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久之后,叶县县衙收到了一纸王令。
“叶县县令沈诸梁,十年前既知今日涝害,却知情不报,擅自修建东西陂,破海陆风水。利叶县一城之地而患全朝。令,革除沈诸梁县令一职,平东西陂以抚天怒……”
他接了王令,彻夜未眠。次日,他提笔上奏。内容我不知道。
半月后,传令官又来了,带来新的楚王密令。内容我还是不知道。
送走传令官,沈诸梁出门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抹熟悉的笑意在他眼角淡然自若。他拉起我:“去西陂看看水势吧。”
西陂拦洪。眼前,是失控的滔滔江水。浪随风起,滚滚冲击着西陂,整个天下,摇摇欲坠。
“这水,还要漫多久?”他问我。
“如果你告诉了传令官:你有办法说服我止洪。”我说,“抱歉,我恐怕要立刻追上去吃了他……”
他变出一个苹果堵住我的嘴——洪涝过境,食物都变得稀少可贵。我已经好久没吃到苹果了。那丝丝入鼻的香气,我分不清是苹果的,还是他的。
“不要吃那种不健康的东西。”他靠在矮墙上,身后是漫天的波涛,“我怎会对他泄露此等天机。”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咬了一口苹果——不爽,有点蔫了。
“送我腰带那道士的原话,通篇是这样说的:我生随两劫,若一生碌碌无为,便可安然渡劫,八十而终,子孙满堂;若我执意万古留名,与龙比肩,那便一劫转乾坤,二劫断红尘,无子无嗣。”他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赞美他的推理能力,“你在那种时刻出现,又取龙青这样的名字,难道不够显而易见?”
……
“好吧。其实,你倒立看图时,尾巴露出来了,上面还秃了一块。”他摸摸鼻子,放弃。
被他嘲笑,我羞而化龙,向他扑去。狂风卷着浪潮愈发猖狂,在我们的身边围成水墙,与世隔绝。
“真失望,亏我还期待能被你吓死。”他也不躲,反而登上矮墙,踮脚,捉着我的两根须子笑。
那笑容里的甜味让我失控,我想他大概是一种病,似牙痛般钻骨揉心,并不猛烈,却瞬间蔓延了全身。我疼得伸出利爪。明知那会穿透他的身体,那一瞬间,我也只想将他锢住,禁锢在我怀里。从此以后,哪怕九天玄雷轰顶,我也会成为他的盾牌;脱鳞褪甲,无非是过眼云烟。
“别动!”他止住我,愈发暴虐风雨令他几乎睁不开眼,那笑声却很狂妄,“不是我不喜欢你,只是你太丑了,跟你过日子不如死了好!”他仰头指天,“去天上飞一圈,舞得漂亮的话,我就跟你走。”
转身,腾空,雷鸣鼓瑟震颤天地。我遁形于那沉压的云中,一袭青鳞在被雨洗净,被雷打亮。我仰天长鸣,相信他看得到我,一如我眼里一直有他。
“来世记得变漂亮些,再拿竹简来寻我!”风卷起他的声音,从遥远而来,在我耳边流连。我低头,宽宏西陂上的一点,他仰面,身后滚滚洪涛吞没了他。我大惊!俯冲下去,激起千层白浪,浪头翻过了西陂,淹没了农田,人们哭喊,悲怆,我却再也辨不出他。
……
“王令:叶县县令沈诸梁,自知不报之失职,遂其愿,准,自裁以谢罪。叶县籍人全部废离本族,改龙姓,平天怒。暂留东西二陂,以观后用……”
这个梦,无论再做多少次,我还是救不回他。
我并非试图在梦里挽救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我只是想看他对我再笑一次。
……
“喂,悲情够了没?”
我回头,是梦貘那个家伙,穿着欧阳给他买得那身大象睡衣,与西陂上昏天荒地洪水滔滔的背景非常不相称。
我看着他,说:“重播。”
他一脚把我踹出十丈:“老子不是影碟机!”
我挣扎爬回来,他塞给我一张门票——香喷喷猫粮诚邀您参加《抽象派艺术大师叶子高先生画展》。
票面左侧印着‘叶子高先生’的成名作《那年、那龙、那苹果》,与我竹简上的乱麻图颇为神似。
票面右侧印着‘叶子高先生’的标准英伦贵族风肖像派特写:一个男人,眼角挂着莹莹笑意,抱着一只纯白、塌鼻子的波斯猫。那猫苦着一张似乎全天下欠了他二千万的脸。
我却欠了他两千年。
“有一种心碎叫心如散沙,有一种绝望叫清理猫砂。”谢过梦貘,我将门票小心放入怀中,决绝,前行,一路向北。
******
不得不承认欧阳上司这家伙很有头脑。他将青龙竹简上的图案扫描,上网搜索,很快就锁定了那个现代抽象派艺术家的作品。
“我觉得上天是公平的。你们上古神兽虽然可以长生不老,但智商亦不会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而发展。”欧阳如是说。
青龙相信,那一世沈诸梁投江,是因为自己太丑——虽然我也这样觉得,但欧阳却始终摇着他那绝望的脑袋瓜子说:“非也。”
不管真相如何,这次,青龙足足花了半日时间,拉着欧阳为他挑衣装扮。好好一个普通青年形象就此脱胎成为文艺青年。青龙却仍不满意,进一步换骨为(哔——)青年。
最后,青龙屁颠屁颠奔去画展。除了偶尔担心,我给青龙噩梦的天谴不知何时降临以外,我的日子就此天下太平。直到半个月后,那厮抱着一只苦瓜脸的猫,又回来了。
“子高,跟小貘打个招呼。”一进门,他就持起猫爪对我挥舞。猫瞬间发飙,翻身腾跃一掌平稳落地总分9.9。青龙脸上三道血痕,帅得扎眼。
跟青龙和猫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个眼角始终挂有笑意的白净青年。那青年熟练地掏出碘酒棉棒,点上青龙的面颊——我认出他就是门票上那个抱猫的人。
“对不起,忘了自我介绍。”上完药,青年向我和欧阳伸手,“我是叶子高先生的主人兼助理,我叫龙随。”
啥……?
地上白色毛茸茸的叶子高先生,模样比照片里更欠抽十分,此时正懒洋洋地舔毛,洗脸。
“嘘——”青年神秘地冲我们竖食指,“请替我保密。我那些画,不对外说是猫画的,就卖不出去。”
青龙蹲在地上,拿出竹简逗猫。叶子高先生却无视他,旁若无人,开始坚定地以无耻下流大劈腿高难度动作,舔舐自己下体。
“龙随,子高他还是认不出我。”青龙转身扑到龙随怀里啜泣:“呜呜呜,我找了他两千多年,他却不认我,呜呜呜……龙随,你说他是不是还在生气?我好喜欢他,他嫌我丑,我还是喜欢他……”
龙随不知从哪里变出个苹果安慰他:“叶子高先生才一岁,你要有耐心。”那眼角笑意不减,竟泛起了丝丝甜意。
……
孟小默说:有一种天谴,叫瞎了我的狗眼!
龙随说:笨龙让我等了那么久,竟还将猫认作我。我偏不告诉他真相,叫他看得到,吃不到。这是他的天谴。
欧阳上司说:能置身局外,听一个人如此直白地表达对自己的思念,未尝不是件幸事……所以我不告诉他!坚决不告诉他!这是他醉酒化龙压坏我沙发的天谴!让那家伙对着猫发情去吧哦哈哈哈哈哈~~~
龙随生今,今生随龙。
——摘自孟小默《天谴你丫靠谱点儿行不?》
第三章:叁鉴梼杌——《天谴是一个哲学范畴的问题》
关于梼杌:
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诎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
——《左传》文公十八年
平心而论,梼杌算的上朋友中极品的聆听者。
印象中,无论任何人,对他说什么,言简意赅的嚎啕大哭也好,长篇大论的滔滔不绝也好,梼杌都会瞪着他纯真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始终不发一言地望着你……进而在一个时辰之后——在你的泪水和口水都干了之后——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咦?”
回想两千五百年前,梼杌和青龙的灵山大战,打得是惊天地,泣鬼神。究其根源,不过是在青龙苦口婆心、满头大汗地劝了梼杌三天三夜,让他去偷拔朱雀的尾羽,而不是剥自己的鳞片之后,梼杌满脸无害地问了一句:“咦?”
青龙当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梼杌虽然脑子慢了点,却始终不忘自己的初衷。他见青龙都如此大方地把鳞片亮给自己了,便温柔伸手,自取自用了。
而后的情况请联想“别人帮你拔一根白头发却拔掉了一缕”的效果。
青龙生生被疼醒了。紧接着,便是乌云蔽日,电闪雷鸣。俩人这一仗,打足七七四十九天。直到梼杌“一个不小心”,使青龙从灵山“嗖”地消失了。我们这群围观人员,才各自打着哈欠,回家洗洗睡了。
是的。告之则顽,是因为他听话时永远在走神;舍之则嚣,是他什么也没听进,只能继续固执己见;傲狠明德……是因为对方往往会忍无可忍跳起来揍他,但是永远打不过那个大块头。
鉴于梼杌总是这样十三点兮兮的,又擅长以“咦?”来结束一切对话,我们都亲切的称呼他为“十三咦”。
~~~关于黄青~~~
黄青,上古有得道半仙,单字绿,道号【强调】非红【强调】。混迹人世,以医为障,借红尘修道之名,行凶残暴虐之实……
——《孟小默日记》XX年XX月XX日(大凶)
初遇黄青,是两千五百年多前,灵山。那时他还是一只刚修成人形的小黄鼬精。
道分正邪。很不幸,黄青的修行,属于后者,且可称为后者中的翘楚。要知道,夜闯灵山盗秘宝这种事儿,也不是一般邪者敢挑战的。
他不仅挑战了,他还做到了。灵山大乱,地动天摇。黄青携秘宝在潜逃中修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天眼得开。从此往后,三界仙妖,均在他眼中无可遁形。
不过这之中也出了些差池。就在黄青修行的最后一天,全灵山上下,一直在苦寻盗宝者的万众仙家,终于发现了他的踪迹。顷刻间,奇门遁甲齐聚,都聚集到……渎尘星君的砂锅居门前。
是的。我再强调一遍:别以为神仙都是白衣飘飘的,他还可能很朋克非主流;别以为炼丹房都会养出石猴子,它还可能是茅房的代称;别以为化妖神器都是葫芦,它还可能是一只砂锅。
即使黄青深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他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运气,在得道之时,直接被渎尘星君装进砂锅中。
秘宝归位,剩下的就是怎么惩治小偷了。
“饕餮?饕餮呢?”渎尘星君捧着砂锅喊他的宝贝属下。
小厮上前恭敬答:“禀星君,神兽们都聚在灵山顶,看梼杌和青龙大战呢。”
众仙家大惊:原来这些日子灵山连连地震,不是因为秘宝失窃,而是因为宠物打架!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端着砂锅登上灵山之巅。
渎尘星君这位君上对属下好的永远让我们其他神兽嫉妒。我记得很清楚,他奔上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劝架,而是招呼饕餮:“快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打开砂锅,黄青半死不活地以原形蜷在里面。
霎那间,大地再次震颤,剧烈得强过任何以往,飞沙走石,吼声震天……我再睁眼时,青龙正在天边幽怨化作远去的流星,梼杌正被他君上拎着耳朵大声训斥,渎尘星君泪眼婆娑地望着碎裂的砂锅,黄青不知所踪据说是掉下了灵山,至于饕餮……他张大嘴追着他的食物跳下去了。
~~~让我们回到现世来看看~~~
贪食,龋齿,泪流。于是今天,我约了家门口那家牙医诊所去治疗。
我于候诊室等待。突然,手机响。短信。
青龙:近日听闻貘君龈齿肿痛,吾甚关怀。想来与君繁忙劳碌不无干系。不妨尝试野菊花二钱,金银花二钱,甘草、冰糖者少许,分剂代茶饮用。即便无可缓解,亦不可轻信医馆之技。以君家门口那家牙科诊所为甚。其中黄姓医者,即便公厕偶遇,也请【强调】三憋而绕行【强调】……(以下省略3条信息)
余读罢,甚冷,回:说人话!
青龙:黄半仙出关了,我先撤,兄弟保重。
“孟小默先生,请随我进诊室。”闻声抬头,我看到黄半仙身着白大褂,对我盈盈笑着。
……
五分钟后,黄牙医拎着牙钻阴森森逼近:“孟小默,我最后一次问你,他在哪儿?”
苍天作证,我愿意出卖朋友,但我不敢张嘴。
两旁的护士MM着了他的道,生生把我捂住嘴的两只手掰开,按在两旁。余惶恐:“信我!我给他打过电话了!我一刻不停地劝了他一小时58分钟!劝他回来!”
“然后呢?”黄牙医柔和地笑,钻头却又更逼近了些。
“他说:‘咦?你是谁,怎么不说话?’”
能面对一个坏掉的电话听筒,听上两个小时才反应过来的,大概也就只有梼杌了。
能听到一个如此二货的故事,还津津有味甚至面露羞赧的,大概也就只有黄青了。
我从护士MM的钳制中挣脱双手,慌忙捂住了耳朵——打死我也不要再听黄青红着脸说:“他还是那么可爱……”
冰冷的金属探针顶住我的喉咙。黄青冷笑:“别以为我猜不到你们会用龙鳞障眼把他藏起来。但是龙鳞总会失效。我只要看住了青龙,不怕找不到他!”
冤枉,大冤枉。分明是十三咦知道你即将出关,不惜再次挑起大战,也要跑来找青龙讨鳞。
龙鳞生带障眼之法。黄青天眼已开,我等寻常之辈在他眼里原形具现,包括所在之处,都能被他看的清清楚楚。唯独青龙,他追踪不到。如今黄青找不到梼杌,必然是因为梼杌得到了龙鳞,对自己施加了障眼之法。
我忍不住告诉他一个悲痛的事实:“你追不到青龙的。”
黄青不屑:“论腾云驾雾,我当然追不上青龙。但如今他找到了沈诸梁的转世。龙随不过是个凡人,青龙还能带着他飞天不成?我只要看住了龙随,便是看住了青龙!”
“现在有种东西叫飞机。”
“哈?”
“你就不兴人家两口子出国旅个游啥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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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再次作证,我真想出卖朋友,可我真不知道梼杌在哪。证据就是:我去的时候还只是牙疼,从医院回来却是全身都在疼。
欧阳正色:“孟小默同志,我作为CEO要严厉批评你。你请假说下午去看牙,却背着我去维护世界和平。说!刚才逼近地球的那颗小行星是不是你给推回轨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