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看得清我做了什么,时逢一千一百一十一年约定之日,我对他扬起了落月。獬豸摇头,他悲伤,却没有阻止我。
落月在我手中闪着银光,我握住,手心已攥出了血痕。我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你们一个个,等了千年,盼了千年,终归等有所等,盼有所盼。我呢?那一道鬼门洞开,我所有的,也便随着那三魂七魄,分崩离散了。
你们要他死,那我便要这整座灵山来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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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灵山,都是我为舒观颜准备的祭典。
鬼门已锁,众仙家只得以灵山之巅为界,重启天阵,将万鬼聚集于此。灵山顶成了万鬼于仙界的游乐之所,再无法供修道居住。灵山它处也渐渐人烟稀少,道家衰落。
我们离开那里,各自于凡间开始了各自的生活。如渎尘星君在凡间开起了酒家一样,麒麟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和身份。
不过他这个身份说出来怕是会让许多人笑掉大牙,他是精神病院院长。
这也算无奈之举。獬豸被我沉入永梦后,每日只会自言自语,自顾自地做他想做的事,无法和人交流。如此,医院就成了是麒麟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能光明正大地将獬豸保护在那里。
我以为獬豸会甘于沉醉在我给他的梦里,他的画从某种程度上证明了这点。那梦里有他想要的麒麟,会守着他,陪着他,却不在迫他去明辨世间苦楚是非。他的眼里只有他,他可以尽情所欲地画他,将他留在纸上,留在眼里。
然他毕竟道高我一着。若换做是我,给我如此一个美梦,我必然乐不思蜀,叫我都不愿醒来了。可獬豸如今看起来,却始终记得麒麟所赋予他的使命,即便不情愿,也仍照这麒麟所希望的他在做着。于是在我灵力渐弱时,他虽然不能完全恢复,却还是努力冲破了些许我的永梦之术,想起了那些零碎的画面,最终将他们画了下来,告诉麒麟。这也等于告诉麒麟,当年封印他记忆的,就是我。
不过就像麒麟说的,这也怨我。若我当初以落月为媒,獬豸的记忆就是死契,再无法恢复。
可我终究没能放下落月。
我苦笑:獬豸能为麒麟拼命至此,我自叹不如。我只会为舒观颜惹得一身麻烦,迫他在我身后不断收拾烂摊子。
不过这次的麻烦,惹得够大,够久。
我抬手,轻抚上獬豸的额头,他的目光依旧茫然,随后缓缓合上了双眼,倒入被褥中,沉睡。
我解开了獬豸的封印,待他再醒来时,就可以如从前那样,于天启之处同麒麟诉我之罪,恭请天谴了。
我转身出门……哦,当然没忘了抱上我带来的超大号乐扣饭盒,里面装着草鱼玄冥。
玄冥在盒子里扑棱,声音嗡嗡着尖叫:“梦貘!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说:“你不是想找回身体吗?”
“不不不!我不想!我是想回到玄武……”他挣扎,但无奈这个牌子的饭盒质量实在不错,“我、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要去!我就现在这个样子也挺好的!真的!”
麒麟问我:“你想清楚了?”
我活得够久了,不差这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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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默同志,我作为领导真的要严肃批评你。你君上去了这多年,你就不能让他省省心?别让他再从墓里爬出来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他立于鬼门之前,头也不回地说出这番话。我却可以想象出他那副大言不惭,脸不红心不跳,却撒下弥天大谎的样子。
他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我承认我从欧阳上司身上找到了那久违的熟悉感。我也知道,灵力的枯竭,使我弥留的寿命不过人类百年,我便放纵了自己。我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哪怕这一切不过是场梦,我也愿让自己死在美梦里。
我以为自己已看穿红尘万物,结果事到头来,唯一看不清的只有我自己。我以为我可以潇洒地走,若个凡人一般,为工作抓狂,为奖金暴走,尝遍天下美食,谈一场恋爱……
我早该看清自己,除了他,我不可能接受任何人。我若接受了,那人就只可能是他。
舒观颜回头,对我招手,玩世不恭。
我过去,他把落月塞到我手里,却握住我的手,并剑指向那鬼门。
“你胆子倒是够大。我真是想都未曾想过。”他伏在我耳边细语,“有这么大胆子,怎么不早些爬上我的床?”
眼中有些止不住的热意喷涌出来,灰霭的灵山之巅被琉璃般的透镜过滤得妖娆,我已看不清我的手,他的手,看不清落月剑入何方。
有一场雨,下的正是时候,它完美冲刷了所有的泪痕,使颤抖的我不至于太过难堪。
“怕什么?”他从身后紧紧抱着我,“早就跟你说过,天塌下来,有老板我给你撑着呢。”
落月刺入大地,狂风骤起,并浮起的沉阳于幽暗的空中交汇如明星。那黑洞洞的鬼门再次展现在我眼前,阴风萧索。我听到四周想起了整齐的道诀声,有青龙,有白虎,有饕餮,有玄武……那声音澄空阵阵,舒心朗朗。万鬼涌出,却被困于鬼门不得四散,连带原本萦绕在山巅的鬼妖一起,正被强大却无形的力量渐渐压回鬼门之内。鬼来鬼往,贯穿我全身,我感到三魂七魄都被噬咬着,撕裂着,五味具杂,却惟独没有痛。他在我身后,始终不曾放手。
“我们还有一辈子!够了!”明明是近在耳际的声音,他却是喊出来的。
空中的乌云却愈压愈低,混着疾风暴雨,近在鼻尖之上。
那是我的天谴——我正这样想着,玄雷亮空。
年华憾无,无憾华年。
——孟小默《天者以天不以谴》
第十一章:尾声
头疼的像被雷劈过一样——我总算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不过老板桌那头的家伙显然不会体恤民情。
“这次又是什么?”被甩回的议案再次砸在我身上。
我瞪着他不说话:我要向工会控诉你资本主义剥削压榨强合理病假却照扣工资不误强迫员工带伤工作对员工劳动成果出言侮辱……等百余项罪行!
“孟小默同志,你进公司第一天我就教导过你了。公司的荣辱成败与你个人息息相关。可你如今这个工作态度,实在让我作为总裁,对公司前景忧心忡忡。”欧阳总裁一如既往地展现着他的演技实力派风范。
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在他对着欧阳上司@我最帅邮箱笑得全楼都在颤时,Sandy和Eric已经连跳槽简历都准备好了——我实在看不出这位总裁哪里忧心了,他总是能让下属每天都存活于危机感中倒是真的。
我的领带被揪住,强行拉至那张烂大街的精英脸5mm远处,“虽说天塌下来有老板我给你撑着。但老板我要是倒台了,你可是没饭吃的……告诉我,今晚想不想吃小羊排?”
“如果是你做的,不想。”我诚实。
他皱眉,把我又拉进了些,唇上的温度已经若隐若现。“给点面子。”他说。
我点头。
“乖。”他笑了,松开领带开始揉我的脑袋,“知道现在该怎么做了?”
我再点头,抱起议案疯狂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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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可怕了!这一切的一切都太、可、怕、了!!!
我不得不感谢欧阳上司这个身份,感谢他在过去那样一段时期里对我装疯卖傻。也许是他太了解我,也许是我太不了解自己。这种心理太矛盾,我心心念念想着的是他,每日在凡间追寻的影子是他,但当梦里的一切变成现实时,我却有些颤抖了。凤凰教我的那些七礼八仪太过根深蒂固,我现在看见他会忍不住想行九叩大礼喊君上,他说的每句话都让我下意识想道“是”,他递给我每样东西我都要强行控制住自己不要叩谢君恩……
这里是公司这里是公司这里是公司……
我躲回座位大口喘气:在这样别扭下去,若哪天我真无意识露了马脚,怕是同僚会第一时间把我捆起来。那时我就可以代替獬豸,于麒麟的精神病院补上空缺了。
不知道那时公司八卦微博圈上会放怎样的标题。《欧阳总裁逼疯孟小默?深度开八资本主义下的畸形虐恋》?正文第一句:资本来到人间,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想到这里,我头疼的更厉害了。
这显然是玄雷劈过的后遗症。至今已经疼足七日。虽然症状逐渐在减轻,可这日子却也是令人暴躁的。
我曾壮着胆子请病假,不料欧阳总裁竟欣然应允,只是他同时抓了一份《员工考勤管理制度》给我看:年假超期三日者,扣年终利润粉红30%;超期五日,扣50%,超期一周……
“停!停停!”我当即头痛欲裂,“我明明有一个月的年假,什么时候超期了?”
欧阳上司无辜眨眼:“有一个月你忙着找凤凰,完全没来上班啊。”
……你拿我“被辞职”,“被下注”,赢了个痛快,竟然还好意思算我年假?!
然而我恨自己怎会那么没用。当时,我只垂首道答“是”,次日便来上班了。
对于如此毒手,欧阳上司则另有一番他自己的解释——
“我这是为你好。完全没有灵力的凡人身体,你要多用用才能适应。不止是动脑,身体也要动。以后每天早上跟我晨练……什么?头疼?小默啊,做凡人呢,最重要的是学会知足。你不过头疼这么几天。老板我可是自转世投胎,考完幼儿园考小学,考完初中考高中,高考研考博考我一个不落。孤军奋战,重重杀敌。你说,哪段不比你现在头疼?”
我好奇,问他主修何课程,他竟大言不惭地回答我:考古。那些挖出来的数千年前的杯盘碗盏多少都是他亲自用过的,我若做这行,怕是早已成业界翘楚。才读个博士,他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越想越气!我踢桌,我摔笔,我砸杯,我撕纸……
“小孟。”清洁工王姐从背后拍我,指向复印室,“碎纸机又坏了,你快去替工。”
……
为了避免“被下岗”到碎纸机那个岗位,我不得不再次忍气吞声坐下来改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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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就头疼效率低,玄冥却偏偏选在这时来闹我。
“我、不、管!”他愈发被玄武惯得嚣张跋扈,“落月给我,我要回到玄武身体里去!我才不要过现在这种今天看得到他、明天看不到他的日子!”
我崩溃:要我说多少遍他才会信?沉阳落月早已认主,他人用是行不通的,我如今又是得遭天谴仅剩凡体一具,可怜这两柄宝剑,除了百年后随我们入土,怕是再无它用了。
玄冥却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试?怎么试?落月如今在我手里不过铁棍一根,还是没开刃的。用它在玄冥身上戳个洞都要废我个把力气。
话说回来,我若真戳个洞出来,玄冥不至死,玄武却是要令我提前寿终的。
我被他闹得不胜其烦。好在英明神武的欧阳总裁闻声前来解救,把玄冥带到他办公室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玄冥不多时竟满面欢喜地走了。
……我眼神怎么就那么好,非让我看到他走时手里拎着一本《龙阳十八式》?
欧阳上司于我身后咋舌:“可惜了。当年被我扔下凡间,颠沛流离,竟然丢了二十页。”
我回头瞪着他,记忆里那个仙风道骨的形象似乎与眼前这个人……毫不沾边来着。
他反看我:“看我干嘛?我知道你心里在笑我。我现在也奇怪,当时我怎么就那么一心向道?此等绝世好书从我手中过,我竟一眼没看,直接给扔到凡间去了。”
我下巴掉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捡起来,他又道:“唉?当年这书原本的内容,你到底是看了没看?看了的话还记得多少?不妨回忆一下,把丢的页画出来。复原古文物,我们再一起申请个国家专利什么的,下半辈子就不愁吃穿了。”
去你妹的古文物!去你妹的国家专利!鬼才要跟你一起申请这种国家专利!!!
余慌乱。有些什么东西在心中瓦解,却又好像一直未曾变过。
也许,他本就一直在那里等我,只是我看不到。
……
虽然知道以我目前的能力追上玄冥是妄想。但我必须要向玄武解释清楚,教坏他弟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虽然我孟小默此生只练过一套剑法,虽然我至今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至少它不叫《龙阳XX式》!真的不叫!它是被冤枉的!
余突然勇气倍增,怒而摔稿,踮起脚尖与欧阳上司平视。
“干嘛?”他却丝毫不为余所震慑,反而一脸玩味。
“我、要、请、假!”余将这四个字从牙缝中恨恨挤出。
“请假扣奖金。”他面不改色。
“扣吧!扣吧!”来不及多说,我奋起夺门而出,摔门给他的同时不忘留下一句狠话,“我这辈子就放你这儿了!你慢慢扣吧!”
……
他说的对,我们还有一辈子,够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