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首鉴梦貘——《论社会主义下天谴的具象化形态》
貘者,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生南方山谷中。寝其皮辟瘟,图其形辟邪。
——摘自白居易《貘屏赞》
“这是什么?”被甩回的议案几乎砸在我身上,“阉割的大象?没角的犀牛?红烧的牛尾?清炖的老虎?”
我强忍住把他打包送给饕餮君当下酒菜的冲动,解释:“这是梦貘,上古神兽,以噩梦为食,助人安睡。正好切合‘安梦’系列床垫的广告主题。”
他又把议案捡了回来,打开举到我眼前,贴上我的鼻子,我不得不后退半步才能看清。“我不知道这个奇怪玩意儿背后的寓意。也就是说,当顾客第一眼看到这个广告时,他们也不会知道。”议案“唰”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那张烂大街的精英脸。“我只知道,昨晚我睡前不小心翻开了你的设计,之后我在梦里被这个四不像追杀了一宿。”他温柔地望着我,鼻子也几乎贴上我的鼻子,我却全身僵硬不敢再退后,“你觉得如果这份广告上了电视,效果会怎样?”
下一秒,议案被塞进我怀里。“想吓死爹啊!现在就给我回去重做!”总裁办公室里余音绕梁,震得我耳朵嗡嗡的。我二话不说抱着阵亡的议案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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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神!受……啊不,兽!!!
你以为什么是上古神兽?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傥……我傥不出来了。总之,如果你印象中的上古神兽符合上述任何一条,我只能说:你动画片看太多了!
嫌我丑?上古神兽有几个不是黑不溜秋浑身长毛一脑袋非主流的形象?叶公好龙的故事听说过没有?那厮惹得青龙至今聚会时仍每每借酒浇愁哭泣:你把我画成那个丑样儿,还要求我必须长成那个丑样儿?我长得不是那个丑样儿,你就死给我看。呜呜呜,叶阳子,你说你爱我,却肿么这么狠心……
吓得你做噩梦?我没给你素描梼杌算对得起你!不过话说我现在也联系不上梼杌那家伙。他前一阵想偷渡去东京找份工作,还没化身登陆就被人发现了。日方对此的报道是《福岛海域发现似哥斯拉不明生物,核变异时代已经到来?》
所以说,物种间的审美差异,真的是亘古……强求不来。
办公室里,我踢桌,我摔笔,我砸杯,我撕纸……
“小孟。”清洁工王姐从背后拍我,指向复印室,“碎纸机坏了,你快去替工。”
……
为了避免“被下岗”到碎纸机那个岗位,我忍气吞声坐下来改图。
广告设计这一行当,有一半人觉得自己是天才,有一半人觉得自己是艺术家。
可惜我不是人,所以两边都不占。
想起上个月,我照着镜子,以貘爪执笔,足足描了俩礼拜,才把自己画的形神兼备,还要加上整体构图创意和艺术渲染,却只换来欧阳上司那混蛋“吓死爹啊”四个字。
对,那货免贵姓欧阳,名上司。
我曾与同事们私下嘲笑过这个名字。当时有个声音突然从我们身后插入参与讨论:“那你们觉得他应该叫什么?欧阳老板?欧阳总裁?欧阳CEO?”
我说:“欧阳CAO甚好。”然后我回头,看到欧阳艹同志对我欠抽地微笑。那群没良心的损友们,瞬间做鸟兽散。
当晚,我潜入他的梦境,试图预见一下次日被炒鱿鱼的惨状,做些心理准备。谁知这货竟然死睡,一丝梦都不做。
我哀叹:精英就是精英。我们市井小民的梦想,对他而言都是现实。于是,他便连梦也失去了,可悲,可叹。
虽然梦貘的职责,是以噩梦为食,送以美梦,让人类安睡。但天谴什么的……拜托,如今都社会主义了,封建迷信要不得。况且老天爷那么忙,偶尔反其道而行之,替天行道惩治恶人,也不为过吧。
于是我慷慨地赠他一个我从别人那里偷吃来的噩梦。
次日,他眼圈青暗,哈欠连连,一进办公室就支使我为他泡咖啡:“昨晚我竟做梦拼命爬了一夜楼梯,那楼梯层层旋转直上,无穷无尽,我想停都停不下来,醒来浑身酸痛,睡一宿比没睡还累。你说,此梦何解?”
余甚爽,端咖啡谄笑:“那预示着公司将在欧阳CEO您的带领下,勇往直前,蒸蒸日上。”
他却摇头:“貌似梦中我尿急,认为楼梯顶层是厕所来着。”
然而随后的早会上,欧阳上司却说:“公司进来财务困难,我作为总裁心理压力也颇大。向来睡眠质量良好的我,昨夜竟然做了一宿噩梦。”他指指自己那两只熊猫眼力证情况属实,“此难关,还需在座各位与我君臣共渡。所以我决定,本季度利润分红,下降5个百分点。”
……天谴,谁说社会主义没有天谴。
于是,今日甚不爽的余,纵然千般咬牙切齿,亦不敢再让他爬楼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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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我站他床前,在将脑海里的万种噩梦搜罗了一下,试图选出一个,既耗他精气神,又不能让他有借口剥削奖金的梦。
千挑万选,我选中了那个狐狸精勾引书生,最后令书生精尽人竭,形如枯槁,死相凄惨的梦。
色乃心头刀。是你自己的欲念作祟,怪不得工作压力了吧?
我将这个噩梦吹入他的脑海,不一会儿,就看到他在床上开始翻来覆去,眉头也微微皱起来。
我靠在床脚欣赏:混入人类社会多年,我也多少被人的审美观侵染了。眼前这个混蛋,如果忽略里面的灵魂,还是很赏心悦目的——尤其是在如此痛苦挣扎的表情下。
按照梦境,梦里的狐狸精会化成做梦者的心上人,这样才能达到最好的勾引效果——这是当然。狐狸精若化成凤姐,我不信你还做得下去这春梦。
不过,那家伙的心上人会是谁呢?我仔细琢磨了半天,从我所知的欧阳上司的交往圈中,竟然找不到一个可疑之人。
尤其是女性。我进公司这些年,没有看到他身边有一例工作外的女性接触。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好奇心,躺在他身边,潜入他的梦境,准备尽览欧阳混蛋被“吸舔取精”的丑态。
我才没有想知道谁是他的心上人呢!绝对没有!
入梦一看,果然,双方已经衣衫半褪。欧阳在上,只看到一个背影。狐狸精在下,看不清脸,百般妖娆,万般妩媚,一口一句娇嗔的“来嘛”叫得人心骨酥麻。欧阳混蛋伏在狐狸精身上,任由狐狸精的手在身上游走,却似乎仍在犹疑,迟迟不见他主动出击。
我凑过去……
啊咧?
被压在下面的人肿么这么眼熟?
……
梦里的欧阳陡然翻身,我一个愣神,被他拉倒在床上。
狐狸精幻化的那个我“嘭”地一声幻灭了,欧阳的梦也跟着醒了。
然而,此刻的真实的我,身下却当真是软软的“安梦”牌高级床垫(广告方你们行贿!),丝滑的羽绒被残留着他身体的热度,却已经大半被掀到床下。
“孟小默同志,你为什么在这里?”他灼热的气息喷在我耳边。
我惊恐颤抖。
他似乎在笑,主动给了我解释:“别怕,我们在做梦,一个春梦而已。”我感到耳根被异样地咬了一口,“那我们就按梦里的情节继续吧。”他抬起头来笑得老奸巨猾,“如果你敢使法术偷跑什么的,这月奖金全扣。”
……
梦貘食人梦,梦人食梦貘。(梦貘只吃人的梦,但做梦的人却能把梦貘吃掉啊!T T)
——摘自孟小默《论社会主义下天谴的具象化形态》
第二章:次鉴青龙——《叶公好龙说》
地下子高应一笑,世间谁解好真龙。
——(清)王士祺
青龙那个家伙又在抽风。
他举杯长吟:“地下子高应一笑,世间谁解好真龙。”
“滚到沙发上去睡。”我踹了他一脚。
“好……嗝!兄弟!”他酒气熏熏地搭上我的肩膀,“貘,拜托,今晚给我一个梦。”
我白眼:“狐狸精勾引书生?”
“龌龊!无耻!下流!”他指着我连连后退,满眼仁义道德。仰头猛灌了一口酒,又讪讪凑过来:“有没有更劲爆一点的?”
我抄起酒瓶把丫砸晕,吹入了一个梦。
我怕天谴,但我还是给了他一个噩梦。
因为我相信,他宁愿沉醉在这个噩梦中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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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叶(shè)县时,大地干涸龟裂,百姓民不聊生,哀荒遍野。
如我来之前所听说的一样,这里四下都是祭天叩拜的身影,人们求龙,求雨。
当朝君主荒淫无道,这是天谴。
每一个天灾,究其根源,都是人祸。既为人祸,就要人来解。因此纵然生灵涂炭,我,青龙,受天道所制,亦不能逆天降雨。
……也就是说老子差点儿把自己渴死!
我趴在干裂的土地上,嗓子冒烟,内心把梼杌那厮生吞活剥了几万遍:你本身长的丑就算了,化成凡人也丑就不好了;化成凡人丑就算了,下凡去吓人就不好了;吓人就算了,动了凡心就不好了;动凡心也就算了,来讨我龙鳞欲变美男就不好了;讨龙鳞也就算了,我不给你便上手剥就不好了;剥一片也就算了,拿老子当鲤鱼刮就不好了!!!
于是我跟丫干了一架,被那暴力狂一爪掀掉数片龙鳞,拍落凡间,元气大伤。龙化不得,口舌干渴,屁股上更是痛如火燎,只能趴地匍匐前进。
对,梼杌那厮揭得是我屁股上的鳞!
爬了几步,我索性连爬行的力气都失去了——当人比我想像得累更多。
我在干热的田埂上趴了不知多久,反复在“逆天”和“守道”的深渊中挣扎着,仔细分析自己的出路:一、逆天降雨,被天雷劈成干烧龙;二、坐地等死,被大地烤成铁板龙。
绝望间,一丝甜甜的香气钻入鼻孔。
“你是外县人吧?”眼前那个红润的苹果问我,“你们县也闹旱灾吗?”
我夺过苹果大咬一口,甘甜的果汁入喉,命总算又回来半条。
“别急,还有。”我抬头,这才发现说话的不是苹果,而是拿苹果的男人。他身后跟着几个壮汉,抬着数筐苹果。“你先吃,我把这些分给别家,回来就带你去县衙入籍。”那人说,眼角的笑意甜香浮动。
苹果是县令沈诸梁,就是给我苹果的那个人,从别县求来的。旱灾导致叶县农田几近颗粒无收。粮仓的存粮尚能抵一阵,但蔬果告急,很多人因此生了病。
天不时,地不利,唯盼人和。
一果之恩,我跟随沈诸梁来到县衙,自荐有通水之能。他很兴奋。危难关头求贤若渴,竟也不疑我,直接将我领入内室。
他的房间,铺天盖地,从墙到地,从桌到盏,全都是各种不明所以的墨痕、碳痕、划痕、刻痕。我下意识看他的手,肤如凝脂,光洁如玉。我咽了一口口水——还好,他不自残。
“你来的正好。”他兴奋地指着墙上最大的一幅画,“我正在筹划修陂引水灌溉。但无先例可循,也不知这劳民伤财之举,最后可否如愿缓解干旱。你来帮我看看……”
说道这里,他突然顿住,回头瞪了我几秒:“那个,忘了问兄台如何称呼?”
“龙青。”我答。上前端详他的作品,左看,右看,歪着脑袋看,倒过来看……
他叹气,将倒立的我搀起来:“算了,这地图除了我大概没人看得懂。上月王上的侍臣来访,还以为我画的是腾龙驾雾图。现在举国尽知叶县有个好龙成癖的县令。王上还赏了我龙绣的丝缎。”他指榻上被子的缎面,“那之后临县县令赠了我龙纹灯盏。”他指桌面的灯,“有个云游道士甚至送了我这个……”他开始在我面前宽衣解带。
解下一条腰带。
“那道士说我命里注定碌碌无为。但若佩戴这腰带,便可得真龙相助,名垂青史。可是……”他把腰带里侧给我看:“你见过绣得这么丑的龙吗?丑得我只好反过来系。那个修道之人还自称已通天眼,见过真龙。”
我依次查看龙被,龙盏,龙腰带。最后指着龙腰带道:“这个最好看。”
沈诸梁的眼里满是绝望:“我们去实地探水吧。”说着,他又把那腰带龙面朝里系了回去。
花了数天查看叶县地形。我对沈诸梁说:“陂要修东西两道。东陂蓄水,西陂拦洪。”
沈诸梁皱眉:“都旱成这样了,还要拦洪?”
“两极相克相生。无水必有旱,有水必有涝。”我说,“未雨绸缪,不是坏事。”
他点头。遂下令倾尽全县仅存之力,修建东西两陂,引水灌溉。
这一修,忙忙碌碌,竟是十年。
东西两陂逐年成型,其作用也渐渐显现。水系通畅了,旱灾亦慢慢缓解。十年间,叶县绿饶重现,人们安居乐业。
十年,我伴他左右,眼见他青丝燃灯,眉宇渐锋。伏案间,每晚,他的目光透过烛火,仿佛也带了温度,灼在我身上,异样的暖和。
“龙青。”他举起刚才埋头苦雕的巴掌大一片竹简,“这个怎样?”
我叼着苹果指:“西陂的位置还应左移。”
他黯然叹气:“这不是水利图,是一条龙。”却依旧举着那竹简,满目期待,“你不是说,真龙长这个样子吗?”
我低头吃苹果,拒绝发表意见。
他却不死心,继续鼓捣。不多时,拿过一个穿有坠穗,四边磨光的竹简凑过来:“送你的。”竹简上是一片纷杂得不明所以的线条。
神兽的自尊使我拒绝承认那线团子是我的画像。我伸手:“再给我一个苹果。”
“果树难栽,说好了一天只能吃一个。”他把竹简拍到我手上,“收着。以后凭这个每天找我领一个苹果。”
“那你死了以后呢?”我找谁领?
“下辈子继续有效。”沈诸梁说。
两陂的工程还在继续,拓展、加固、修缮。叶县人尝到甜头,干劲十足,对沈诸梁更是爱戴。无论沈诸梁如何解释,他的家里,各色龙纹织锦、杯盘、家具、锦盒已经堆得眼花缭乱——这是淳朴的百姓们表达他们谢意的方式。
叶公好龙的美名,亦就此进一步远扬。
我对人类眼中那些所谓的“龙”已经见怪不怪了。我只是担心,智慧的百姓们下一步会发明出长有龙纹的苹果,那样我会没胃口下嘴。
与此同时,我更担心东西陂的承受能力。
当朝帝王昏庸依旧。上一次天谴,我为报沈诸梁一甘之恩,点拨他,借人和化解。下一次天谴,我不知我还能帮他们到何程度,或者说,人类还能自保到何种程度。
次鉴青龙(下)——《天谴你丫靠谱点儿行不?》
我无法逆天。当天令降雨时,我只能照办。
数月后的一场洪水,席卷整个楚国大地。叶县由于东西陂的存在,损失相较之下甚小。但我仍然看到,那个曾省下一块儿糖偷偷塞给我的杂辫儿小丫头,如今只剩一具发白的小小尸体;县衙临街常煮五香豆给我吃的胖大婶,正在简陋的灵堂中抱着她丈夫的尸首无助哭号;那个给我缝了新衣的小裁缝,被坍塌的房梁打断了腿,余生只能挣扎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