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旧事 下——归海
归海  发于:2014年0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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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去了哪里?

听到开门声,一个人猛的从宿舍的门里窜出来,不由分说,还没等我来得及反应,一件军大衣劈头盖脸蒙在了我脑袋上。

眼前瞬时一片漆黑。

从宿舍里冲出来的人明明是方宝胜,可他为什么要蒙我呢?还嘻嘻地笑着!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我心中有些忐忑,不知他要搞什么飞机。欲扯下蒙在头上的军大衣,胳膊却被旁边的陆文虎牢牢牵住。于是,我就被两个人绑架一般推搡进了屋里。

屋子里很安静,但我能听到有人在小声地交流着什么,还有人吃吃地笑。

“好喽——,开始了……”方宝胜发了一声喊,然后猛地扯下我头上的军大衣……

“噢——”一阵欢呼。我毫无防备,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瞬间大脑空白一片。

两个办公桌合并的大餐桌,桌子上堆满了吃食,最中央摆着一个很大的生日蛋糕。莹莹的烛光点亮了心头的温暖,烛光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我惊讶,惊喜,惊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最最让我吃惊的,是桌子的里边床上,竟然坐着含笑凝视,欣慰洋溢了满脸的连长和指导员……

这……

“乔晖,生日快乐!”连长笑呵呵地说。

“生日快乐!”指导员亦投来鼓励的目光。

“乔晖,生日快乐——”其他人一起喊。

我呆呆立在地上,一刹那悲喜交集,哭笑不得。

被握住的一只手上传来捏紧的力度。我转头回望,看到了一张被烛光映照得无比温馨的脸。

“生日快乐!”陆文虎深情地望着我,真诚的声音化骨侵髓!

是我生日吗?今天真的是我生日吗?

我努力集中思想,算算应该是的。今天确实是我生日。可是,这段时间完全沉浸老兵复员的忙碌中,连我自己都忘了这一天啊!他们又怎么会记得呢?这是我真真切切的阴历生日,而并非档案上能够看得出来的……

依稀记得,好像在“很久”以前,陆文虎曾问过我一次哪天生日,可是,那不过是随口一提,他这样的粗心人怎么能记住呢?

怪不得下午去镇里买菜的时候方宝胜和李亚辉说死也不让我掏钱呢!怪不得一下午也不见陆文虎的踪影,还以为他是去串老乡了呢,原来是买蛋糕去了!怪不得陆文虎把我带走,不让我跟他们一起回来,原来是早有准备……

橘红的烛光潮湿了我的心,一张张含笑的脸温暖了我的脊梁,一声声诚挚的祝福翻滚成滔天大浪于胸膛里疯狂地淘洗,回首仰望身旁那双无限温柔、多情的目光里闪动着点点星火……我的鼻端一阵酸楚,泪水濡湿了眼眶!

可是,我不能哭。不是说好了吗?要高高兴兴地送他——离——开!

“许愿许愿快许愿!”白迟吊儿郎当地嚷嚷。

大家也都催促着。

在大家的簇拥下,在连长和指导员亲和的目光里,我有些受宠若惊,局促不安。望着那写着“乔晖,生日快乐!”的蛋糕,还有那跳动着燃烧出一片光明也许并不与我真是年龄相符的蜡烛,我的心内汹涌澎湃。

除了感动,没有更好的词来形容当时的意境。

我许什么愿呢?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总以为世事不平,上天不公,可如今的我得到了人世间最沉重的爱,收获了冰雪中最温暖的情,我还要什么?

足够了!我的心已丰满膨胀得犹如一只巨大的氢气球,在和煦的阳光里,在轻柔的云絮中,飞翔!

我真的满足了!

紧闭上含泪的眼睛,双手合什,我不求福,不求利,不求希望,不求永远,只是在默默祷告,默默地感激上苍!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外过生日,也是第一次有人给我买了电视里常看到的生日蛋糕,我一直憋着泪,装出一副笑脸,没有许下任何的愿望。

吹灭蜡烛,开了灯,象征性吃了几口蛋糕后,大家依次坐好,准备开席。

“今天喝酒咱们定个规矩啊,以前送老兵老是又哭又嚎地,有啥用?谁也挡不住地球转转!今天呢,咱们谁也不准哭,谁要是掉一个眼泪,罚酒不算,明天收拾收拾夹包自己滚蛋,七连不要这样地孬兵!咱们今天的任务就是喝酒,能喝多少喝多少,出事儿我和指导员兜着!大虎复员是好事儿,咱们应该替他高兴才对,你们说是不是?”酒席开始前,连长端着官架子定下了规矩。尽管他说得很有“连长特色”,硬性得让人肉皮发紧。但谁都听得出来,这不过是句玩笑话,为的是不让大家都难受。

“是!”“是。”“是……”大家随声附和。

于是,酒席正式开始。

“这里除了指导员,我是老大,可我是一连之长,这第一杯酒肯定是我先提,话也得我先说……”放下官架子的连长大咧咧的样子象个十足的痞子。他坐在床边,脱了鞋,一只脚蹬着床沿,整个身体都拄在膝盖上,端起溢满了酒的大碗,慷慨陈词:“要说呢,大虎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从我刚来七连起,那时候他还是个新兵,就开始给我闯祸了——打架,喝酒,闹事儿,有一样儿能落下你地没?啊?大虎?你自己说说……

但是,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自从大虎当了你们班长,看看现在的炊事班,呃——,变地连我都不敢认了,还给我拿了几个月的标兵……

同志们,这叫什么?这就叫成绩!当然了,这跟你们大家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可要是没有大虎,不行!你们要是不信,咱走着瞧!

大虎啊,明天你就要走了……当兵三年,跟了我三年,我这个当连长的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忙……今天咱们也不分大小,我敬你一杯,替七连炊事班谢谢你,替整个七连谢谢你,七班长那事儿,我更代表个人感谢你,要不是你去救,那就得我去,不介地话,七班长没了,我也……”

“连长,你怎么又提这事儿腻?你哪能敬我酒啊,还是我敬你吧……”陆文虎听到这,赶紧站起来打断连长,并去抢连长端起来的酒碗。

“你放手!”连长唬陆文虎:“怎么我说话不好使咋地?”

“好使,好使!”陆文虎赶忙撒开手。

“大虎啊——你坐下!”连长喝令,并继续说:“要说你这个吊兵确实不咋地,要啥没啥,可不知道咋地,就是对我脾气!咱们连也有个百十来号兵,年年复员地也有十几二十个,哪个没为七连做出过贡献?可他们走也就走了,我心疼,但不难受。可今年不知咋地了,一想着大虎哪天就“嗖”一下从我身边没有了,再也看不见了,我这心呐……”

连长说不下去了。说到这个为他带来那么多麻烦,也给他长了不少脸的兵就要消失在一起生活了三年的七连,连长放下了酒碗,眉头紧拧,眼圈通红,咬着嘴唇扭过头去,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空气一下子凝固住了,凝固成坚硬的伤感,钻戳在每个人心上。

指导员扫视了一圈深情黯淡的我们,用手捅捅连长。

“你别老捅咕我!我自己定的规矩,我能破坏吗?”连长转回头,拿指导员泄愤。

指导员没理会连长,端起酒碗:“连长说完了,照例该轮到我了……”

“你急啥?酒还没喝呢!来大虎,我敬地酒,你今天必须喝!”连长还没等指导员把话说完,也不顾及他的感受,端起酒碗举到陆文虎面前。

陆文虎急忙站起来,端起碗与连长碰了一下。然后两个人各自喝了一大口。

“这回轮到我了吧?”指导员故意扭头问连长。

“你赶紧整得了,没到你抢着说,到你又拿五做六地……”连长更是故意跟他顶牛。

气氛有所和缓。

“那个,今天我不多说,话都让连长说完了,我就代表七连说句话感谢话吧!不过在说话前,我有个提议:咱们大伙投票表决,是不是让连长把鞋穿上啊?”指导员一本正经地说。

连长脚臭是个尽人皆知的秘密,一向是连长的软肋,也是他那些死党们取笑他屡试不爽的武器,兵们从来没人敢提及。指导员这个提议一出口,全体人员一齐憋不住乐,还不敢乐,低着头偷笑出声。

指导员不愧是抓政攻,打心理战的高手。他的一句话,使气氛一下子转变过来,悲伤的情绪一扫而空。

“你他喇喇地……”连长回头狠狠翻指导员的白眼:“你也不看看场合,这么多兵腻……怎么啥都说?”

指导员没有理他,端起酒碗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同陆文虎碰了碗,两人分别再喝了一大口。

酒是低廉的二锅头,辛辣刺鼻的气味芬芳满室。

夜,于窗外鼓动着一波又一波不安分的情绪。

雪,依然在下。

第十四章:杏蕊凋零

指导员和陆文虎喝过后,有个短暂的冷场。于是,连长重新回到指挥员的位置,命令下一位出场者——今晚的主角讲几句。

大家叫嚷着响应。

陆文虎在大家逼迫的木光下,看上去有些紧张,羞涩着绽开一脸局促。

若论喝酒,在场的人恐怕没有一个是他对手。但要在这么些人前讲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来,便成了他宁掉脑袋也不愿丢脸的为难。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同大家一起聚首了。因此,陆文虎没有象以往每次一样打死不从,摒弃了所有,一脸诚恳地站起来。

“好!说两句就说两句。”他站在灯光下,脸上的笑渐渐隐去,换上一副令人动容的镇定表情:“右(肉)麻的话我不会说,我就想到哪说哪,你们也别笑话我啊?

我明天就要走了……一晃儿在部队呆了三年……

这第一杯酒,我敬连长。这三年我架没少打,祸没少闯,可连长还是这么对我……我不知道别个连长都啥样儿,我没在别的连呆过,从新兵起就在七连……可我知道,要是摊上别个连长,我大虎现在肯定在劳改队呆着呢……连长,你对我的好,我心里都有数,我……谢谢你!

这第二杯酒,我敬指导员。我大虎是个混种我知道,这三年给指导员找了不少麻烦,还骂过你……可指导员一没找我小脚儿,二没给我穿小鞋儿,从来不跟我计较,还老是给我揩屁股……指导员,我也谢谢你!

这第三杯酒,我敬炊事班的兄弟。我感谢你们在我当班长这段儿支持我工作……我谢谢你们!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好好干,听连长和指导员的话……连长和指导员都是好银,不会给你们配药吃,更不会给你挖大坑……

这最后一杯酒,我敬乔晖。到底要敬你什么,我说不出来……我就老是在想,我大虎能有今天,第一感谢连长,第二个就是你了……”

如今的陆文虎,确实非昔日可比。或许是因为他的即将离去,致使他将心中积郁已久的真言通通倒尽。也或者是离别的感知触动了他心内的柔软,让这个从来不说感谢的硬男人,一反常态!

听着这一句句一字字动心又动情的话语,开始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但听到后来,每个人都隐去了脸上的笑,低着头默默无语。

听着他的话,感受着他的过往,陆文虎那沉重的男音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心房。当听到他最后一杯酒敬了我,一瞬间,胸膛里猛然炸开了惊天的酸涩,翻滚着咕咚咚作响。

世界陷入了无声。陆文虎说完了话,没有人有任何响应,每个人都在暗暗咀嚼着这个从来没表露过心声的粗人说出的涵义深沉的每句话,每个人都禁不住编织起自己的悲伤,然后再隐忍着咽进肚子里。尽管陆文虎的话里没有流露一丝伤感!

相处的时间,有短有长,但独自身处军营,心中认定了这里是家,同一个屋檐下的呼吸着一样的喜怒哀乐,那么这里的人便成为了没有血缘的兄弟。

有种叫做感情的线,牵扯着每个人的心,在这样分别即将打来的时刻,越拽越紧,直拽得心,血肉模糊……

“那什么,这杯酒你们都不用喝,我自己干一碗。”见没人应声,陆文虎站在桌子前,端起碗,满满的一大碗酒一饮而尽,然后夺过旁边的酒瓶,咕咚咚再添了一碗。

依然是亘古的沉默!

好一会,连长萎靡着神情,无奈又无力地伸手拿过酒碗,深深喝了一大口。

见此情景,其他人也都无声地端起酒碗,逐次喝了一口。

“都说两句吧,班长带你们一回,这一走天涯海角,以后相见可就没这么容易了……”连长再次提议,言语中透着落寞:“乔晖你最小,班长对你最好,为了你差一点儿进局子……你有文化,带个头儿说几句吧,给你班长送行……”

听了连长的话,我的心再次轰然爆裂。

这么些日子当中,或许连长多少能知道一点我和陆文虎的关系。在以往的交谈中,我能隐隐感到他和许鸿安之间存在的微妙关系,按我猜测很可能两个人曾在一个被窝睡过觉,甚至还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但是连长是个不折不扣的直人,即便知道我和陆文虎的关系,他也会认为那是兄弟间的真实感情升华,而不会想到其他。因此,他难以明白我此刻的心境。

在连长的命令下,我缓缓站起身,并牵出一份无比僵硬的笑来,端起了酒碗。

其实,我想对陆文虎说些华丽的话,来撑撑场面,比如:恭喜你如愿以偿圆满心愿荣归故里,希望你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不忘军人本色,再创辉煌等样的词句。因为,这样的讲演,在以往的酒桌上一直都是我的拿手好戏。

可是,我端着颤抖的酒碗,根本吐不出一句话,那些耀眼的字句从胸膛里冷飕飕升起,然后全部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不肯出来。

今晚的一切是始料不及的感动夹杂了巨大的悲伤。从雪林中的告白,到生日烛光的点亮,再到连长那难抑心酸的不舍,还有陆文虎一番荡魄惊心的演说,以及连长那句“为你班长送行”……一系列的剜剐、揪扯、劈剁、轰炸,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血肉模糊,冰凉的酸液在胸膛里流窜、翻滚,我怎么还能说一句话来?

泪水在眼眶不停的打转。

忍住!一定要忍住。我这样告诉自己。深深要紧牙缝中的腮肉,我努力,再努力,举着酒碗几次欲张口说话,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泪即将奔涌,人们都在看着我。别无选择之下,我将酒碗对着陆文虎一举,然后送至嘴边,满满一大碗涩苦的白酒,和着泪仰头吞下。

为即将远去,从此分隔两地的陆文虎送行!

悲伤如同喧腾的海啸,脆弱的闸门在难抵御那如虹的气势,瞬时间土崩瓦解。

我放下酒碗,顾不得去看大家是什么样的眼光,转身而走,推开门冲到外面,一溜烟一样出了后门,站在茫茫的雪野之中,放声大哭。

对不起了,心爱的大宝儿!我不是想给你添堵,只是我无法控制这份疯狂的疼痛!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

雪,依然在下。

雪,轻轻的飘落,是那样从容。

雪,落在脸上,钻进脖子里,凉丝丝地清晰在翻卷的伤口上,触目惊心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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