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旧事 下——归海
归海  发于:2014年0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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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心飞翔

从医院回来后,许鸿安没有立刻送我回部队,而是带着我真正玩了一次。

那天,我们去了规模很大,十分豪华的游戏厅,骑“摩托”,开“汽车”,用“枪”打鬼子……尽管显得有些拙笨,但在那种玩乐气息十分浓烈的场合下,我还是露出了孩子般快乐的本性。然后,我们去了旱冰场溜冰。

我是一个生长于农村的孩子,除了上高中的一年半里在县城极少地接触了“城市生活”,过去的十多年里全部是在农村度过的,而且在父母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影响下,认为经常出入游戏厅或网吧的都是些坏孩子,所以,诸如此类的场所,我以前从没去过。那时候,对于外面的世界,大多来自电视或书本,心中神往,却必须有选择的接触。尽管我们家在八几年的时候就已经是镇上有名的万元户,而且在我当兵之前,奶奶预感到什么一般,把她这些年存攒的万元积蓄平均分给了姐姐和我,加之来队前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给的红包,这些钱足够我在当兵的几年里适当地挥霍了。但是习惯使然,我一直比较勤俭,尤其对那些比较“高端”的场所,总是望而生畏!

当许鸿安执意将我带入旱冰场的时候,我是拒绝的。因为我知道自己很难适应那样的环境,最主要的是我根本不会滑。但是,当一走进大门,我立即被扑面而来的热烈气氛给感染了。

轰鸣的音乐,夹杂着旱冰鞋踏地的“踢踏”声,以及那一声声快乐着的高喊——震撼,热闹,混乱,嘈杂,人影晃动,红绿交织,霓虹闪烁,彩灯流离……瞬时间身体里的血液直线上涌,人也随之亢奋起来。

心内一片慌乱,却又强自镇定着,眼睛四处巡视着周围的一切,农村人进城的傻像表露无遗。许鸿安寸步不离地跟在身旁。

由于有伤在身,也或者他根本就认为自己过了滑旱冰的年纪,许鸿安只是扯着我的两手,于场地边围,象婴儿学步一样教我滑行。尽管如此,我仍能看出许鸿安的滑冰技术很不一般,倒滑侧滑的功力都非常深厚。

仗着平时站军姿、蹲马步的腿力,我渐渐的能独立行走了,许鸿安便跟在我的身后保护着我。这时,突然从叫嚷人流中分出一小股女生,穿着打扮活脱脱古惑仔模样,呼哨着向我冲来,几个人拽手的拽手,扶腰的扶腰,不容分说将我飞速带起。

猝不及防之下,魂飞魄散!但是,当听到“呜呜”的轰鸣声从脚下传来,感觉自己丝毫没有摔倒的趋势,如飞而行,心里却升腾起一股别样的激情。!

那些女孩儿不时提醒我:“别往后仰!”

滑了一圈,再回到开始的地方,我看到许鸿安坐在场外的茶座上含笑冲我挥手时,我想我当时一定是喜形于色,笑靥如花。因为我真的很兴奋,也很高兴。

年轻的心,很容易收获快乐!

接下来,一些男孩儿也加入进来,我们一个扶着一个排起了“长龙”,周围的人陆续接上,于阔大的场地上一圈圈飞翔,舞动。震心的音乐,凌乱的灯光,从没有过的放纵感受。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一定接受能力的,很快便融入了他们的世界,觉得自己不再卑微。

一身微汗下场,许鸿安早已为我准备了饮料,并告诉我他点了一首歌,让我唱!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想让我唱歌,在车上的时候就曾被我拒绝了一次。而此时正值热血冲脑,兴奋异常的当口,我便没有推迟,爽快地答应了。

一进滑冰场的门口,是一个很大的空地,空地的一侧是酒水吧,另一侧则是一个不大的DJ台,有点歌和点唱的服务。

那几年正是VCD流行的年代,我们老家结婚必备的大件里必须有VCD加音响,因此在家的时候经常跟着伙伴们去婚礼上凑热闹,加上自己的乐感还行,五音也齐全,嗓子也还凑合,更主要的是有个臭不要脸的精神,基本是场场不落,所以对于唱歌我并不陌生。但是,在这样陌生又正式的场合,我还是第一次,而且这里唱歌全场都能听到,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本段舞曲结束,当我强自镇定迷迷糊糊坐上那张旋转的高脚凳,头顶的一盏小射灯投下炽白的光圈,将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来,音乐缓缓响起,我的心又回归了宁谧,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徜徉!

每每听到或唱到这首熟悉的《爱拼才会赢》,尽管歌里没有一丝爱与缠绵,但我仍会不由自主的心头荡漾,暖暖地感动着。这首歌仿佛融入了我的灵魂,将我的记忆揉碎了跳荡在每一个音符上,每当乐声响起,那个与陆文虎在大客车上十指交缠的镜头便会无端浮现脑海,温柔着清晰。心,也便融化了……

谁能忘记呢?刻骨的温暖,还有当时暗暗许下的深深承诺?

谁能读懂那个一袭白衣坐在灯下的少年,眼里闪动的点点泪光?

是幸福,是悲伤,抑或是感动?

我的模仿能力很强,闽南语唱得还算逼真。当最后一个长音从我嘴里消失,空旷的旱冰场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不知何时,DJ台下围了不少的人,刚刚把我“抢”走的几个女孩儿中,那个剪成平头却十分漂亮的女孩儿穿着旱冰鞋,趔趄着走上台来,将一只五光十色的闪灯送给了我,然后又趔趄着下去。

台下响起一片沸腾的起哄声!

回到座位,许鸿安看着我笑得很恬静,亦很温柔!

迷离的灯光下,看着许鸿安那安详、沉寂、青春、刚毅的脸,我仿佛间迷蒙了。我依稀看到陆文虎在医院门前的那个笑脸和许鸿安此时的笑脸融汇在一起,又各自生动,使我分辨不清!

从旱冰场出来,已经下午五点多了。今天是星期日,四点正式收课。我隐隐担心会被班长责难,于是问许鸿安什么时候回去。

许鸿安没有马上理会我,上了车后,他一边启动车,一边答非所问地说:“乔晖,我相信你自己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我不应该过多参与。可我今天还是想跟你说一句:对于某些人不能总是妥协,越是这样他们就会越是变本加厉地要求你。感觉自己做到了,而且没有错,足够!不必勉强!”

我知道他说的“他们”指的是我现在的班长和我们班的那些老兵。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对我的现状心知肚明,但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我听出,他的这段话隐去了东北口语,说得极其正式。

我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可我一直觉得我应该让所有人都满意,而不是失望。

许鸿安没再说什么,也没回答我什么时候回去,悠然开着车,将我带进了一家酒店。

正宗的海鲜酒店。鱼、虾、蟹摆满了桌。

中午没吃饱,看到这么多好吃的,我便不再客气,暂时将顾虑和烦恼抛到一边,大快朵颐。

“听说你要考军校?”席间,许鸿安淡淡地问我。

“哦!”我嘴里啃着螃蟹,似是而非地回答他。

“我觉着没必要!当三年兵锻炼一下,入个党,评两个优秀士兵,回家好好找个工作,比考军校强!”

“为什么?”我不得不停下嘴里的螃蟹,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军营轿子,爱军营胜过了自己,就连家里的一应物件差不多都是绿色的人,为什么说出的话跟陆文虎一样?

然后我就看着他头也不抬,从啃着的螃蟹缝里轻描淡写地挤出这么一句话:“部队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部队!”

“为什么?”我睁大了眼睛,白痴地问。一直在做着一件事,却突然被人全部否定了,而且这个人在我心里还是极具权威性的……

“你现在才刚刚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走,你慢慢会明白的!自己的体会比我说的话要深刻的多。而且我也不想误导你。吃饭!”

怎么会呢?我是真心爱军营的啊?

就这样,一顿饭又失去了味道!还好之前吃的足够多。

吃过饭后,许鸿安没再带我去别的地方,左绕右转出了市区,沿着来时的路,追赶着西斜的太阳,一路飞奔。

我以为我们终于要返回阔别一天的军营了,一路回味着一天来的收获,不想,在马上要到小镇的那处高岭上时,许鸿安却缓缓地将车停在了路边。

我疑惑转头看去,许鸿安定定地目注前方,仿佛在思考着一个很重大的问题。然后,他转过脸,对着我说:“乔晖,我想跟你谈谈。”

“啊?谈什么?”

“谈你、我,还有陆文虎之间的事情。”

“啊?”

第十三章 如是我闻

停车的地方是一处凸起的山岗,大路从山腰横穿而过,延伸去缓长的大大斜坡。大路以北直望山下;路南临山。

许鸿安说车里闷。于是,我随着他下了车,横穿马路,攀上了南面的小山。

这条大路,到了这里已经有些偏僻了,来往的车辆并不很多,偶尔一辆通勤小客轰然行过,然后再孤独着消失于路的尽头。

我们选了一处比较平缓的山地,坐在被风雨剥蚀得千创百孔的突兀大石上,放眼凭眺,满目辽阔。

缓缓斜坠的夕阳,热芒稍敛,万点柔光倾泻,整个大地一派亮、黄、清、透。天空蔚蓝澄净,一碧如洗,一只苍鹫盘旋去来,搏击千里;极目处的群山,绿意莽莽,衔接挨挤着,连绵天际;山下,大片的农田绵延而去,在阳光下铺展开清晰又苍茫的油油画卷,无边无际;一条小河从田间穿过,逶迤着,流淌着,玉带一般亮晃出太阳的点点金色;身周,草木葱茏,清香阵阵;暖风微微拂掠,捎带着一丝凉意,萦绕心怀。

于此地,看不到军营的一丝影子,但我却能深切的感受到,那个倾注了太多人深爱的地方,就在天的尽头,大山的怀抱里……

“好美啊!”许鸿安手里捻转着一根杂草,口中轻轻感叹。

是啊!好美!

远离世俗,跳脱羁绊,携着一颗无欲无求的心,面对此景,谁不幡然?

这一刻,没有紧张的操练,也没有过激的梦想;没有处心积虑的嫉妒,也没有争夺不休的名利;没有锱铢必较的烦腻,也没有尔虞我诈的倾轧;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攻歼算计……一切都回归了自然,回归了——平和与宁谧!

在这样唯美的世界里,心,是柔软的,柔软到无力!

许鸿安索性拱起一条腿,用一只手肘支撑着身体斜倚在大石上,微攒着双眉,目注着眼前被夕阳勾勒得亮丽又温馨的金黄世界。

我坐在他旁边,抱着双腿,同样在这片不期而遇的美景面前,震撼着心灵。

这里,便是尘世与天堂的交接口,现实与梦想的临界处吧?

“先听我讲个故事吧。”好一会,许鸿安才缓缓开口。那声音平静得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仿佛自亘古悠来,被风飘散了,吹进耳朵里,一丝丝苍远,一丝丝扼叹,钻进心里!

平凡的故事,有多少不平凡的经历烙在心底?又有多少伤口不忍记忆去疼痛着清晰?

我轻“嗯”着点头。接着,许鸿安便给我讲起了两个男孩间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就是“墙上男孩”和许鸿安!他们本是姑表亲。“墙上男孩”父亲早殁,母亲移嫁海外,十三岁那年寄养在舅舅——许鸿安父亲家里。当时许鸿安十五岁……

尽管对于那个男孩与他的故事我早有预感,但是,当我听到他们因亲生情,因情生爱的时候,心里还是禁不住翻腾起无限的惊讶!而更让我惊讶的是,许鸿安毫不避讳,轻描淡写地从口中说出“我和他都是同性恋”这几个字!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在当时,同性恋还是法律明文的“流氓罪”,很多人对于“同性恋”一词几近陌生。那时候,人们对于男人与男人间的这种行为称之为:变态!这两个字,同为“去”声,于那些极端蔑视和鄙夷的嘴里“迸”出来,就好似一口带有致命病菌的黏痰被狠狠吐在地上,厌恶到连最后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

这样一个男人,怎么会是同性恋呢?

我张大了嘴巴,却看到许鸿安仍旧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好像他嘴里说出的故事与他毫无关系!

同时,我心隐隐跳动——

“同性恋”这三个字一直是卡在我喉咙里的一只苍蝇,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每当被人提起都会感觉有点恶心,伴随而来的还有心慌。尽管我心里一直不承认自己是个同性恋者……

接下来的故事当然是家长发现,然后强行分开。存在于那个年代,如此近亲关系,即便是兄妹也不可能被世俗、伦理、道德这个强大的主宰所认可,更遑论兄弟……结果,“墙上男孩”被送去德国读书,而许鸿安则选择了完成“墙上男孩”的遗梦——当兵。

许鸿安悠悠地说着,语气平静,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古老的,早已被遗忘了的传说。而我却分明听出这个故事里隐藏着太多的爱,还有那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无奈!

如果不爱,他不会仅仅是为了另一个人的梦,便将军旅足迹走的如此铿锵!如果不爱,他不会将那样一副照片挂在自己最温暖的地方!可是,爱又能如何呢?

这样一个男人中的男人尚且抗争不过命运,何况你我?

猛然间,我的心里升起一股巨大的悲伤,为他,为那个男孩,也为了自己。恍惚中,我仿佛看见三个人正行进在茫茫无际的沙漠之中,荒无人烟,朔风嘶吼,他们两个搀扶着费力地前行,而我,只是一个人,孤独地徘徊在原地,不知路在何方……

“后来呢?你们分开这么多年,就再也没见过吗?”我忍不住问。眼前总是晃动着许鸿安那个有钱的父亲那张惊愕、恐惧、绝望、愤怒、决绝的脸。

听见我问,许鸿安看了看手里的杂草,然后把目光投向远方,夕阳的余晖勾勒着他浑圆的脑袋,雕刻着他刚毅的脸。我看到他巍巍矗起了眉头,眯起了眼,缓缓开启唇瓣,夹杂了一丝恨意,声音微微颤抖:“死了!我新兵连的时候他在德国卧轨自杀……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轰!”我的大脑瞬间空白!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这样子呢?那么纯洁干净的一个人,怎么会选择了自杀?

墙上的那张大照片在我眼前扩大,再扩大……

夕阳沉落,拉长最后一丝叹息!天地间笼罩在一片如血的橙红光晕之中,静默着祭奠!一丝风游弋而过,撩动了他手里的那根杂草,孤零零飘翻起一阵苍凉!一声寒鸦,倦归哀啼,划破如水的凄清,空旷传来,仿佛一声撕裂了亘古的呼唤:爱人——!

背负着森森冰寒气息,我疼惜地看着眼前这个若无其事的男人,品咂着那一份寂寥了百年的孤独——

多么巨大的悲剧?多么巨大的悲伤?是什么样的隐忍让他沉淀出今天的淡然?

十年啊!是白驹过隙,还是弹指一挥?十年来,能与这漫长的绝望相抗衡的,或许只有——相思!

夕阳陨殁,百鸟惊飞。

许鸿安目注着天边太阳降落的地方,仿似在为不可抗拒、无法挽回的过往送葬!

他曾说过希望看到我快乐。那么,他呢?心里装载着那么沉重的爱与殇,还能否收获快乐?

“你看,晚霞真美!”许鸿安说。

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吧!我低着头想。

“乔晖,你喜欢我吗?”忽然,许鸿安这样问我。

转头看他,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那一刻,我虽然震惊,但是一句“喜欢”几乎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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