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旧事 下——归海
归海  发于:2014年0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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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洁白醒目,将这污浊的尘世遮挡在圣洁的光辉之下。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将那亘古的悲伤掩埋殆尽?让我也做一次高尚的人类?

难道,我除了哭泣,就再也没有其他的权利了吗?

雪,依然在下,静静的飘落,从容而凄美。

方宝胜出来了。他站在我身后,攥着我的衣襟,抽噎得象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但他就那么攥着我的衣襟,以防止我向其他更远更偏僻的地方再跑。一句话也不说。

陆文虎出来了。他驱赶走方宝胜,站在我的旁边为哭的甚至委屈而抽泣不止的我,轻敲着后背。

“实在不行我就再陪你一年吧。”他无可奈何地说,声音里有一丝丝萎谢,也有一丝丝坚定。

听到这话,我诚惶诚恐。怎么可以呢?复员名额已经确定,改回来比登天还难!再说,多陪一年又能怎样?明年的今天还是会有相同的剧情上演!而且,我这样一个永远也成不了他另一半的人算得了什么?怎么可以再让他为我付出!

但是,我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看他一眼。

此刻的我,在悲伤的冲击下,心里产生了丝丝缕缕的恨意。

恨天,恨地,也恨他!至于为什么恨,连我自己都很难解释。

恨,可以坚硬一个人的柔软,也可以冻结一颗温热的心。

咽下冰冷的酸楚,我住泪收声,遥望着茫茫白雪铺成的莹莹天地,心内空洞一片。

见我不再哭泣,一眼都没看他,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硬冷,本就言语迟钝的他无言以对,就那么陪着我一起站在漫天漫地的大雪之中。

这个地方似曾熟悉。我心深处依稀记得,在一个春日明媚的早晨,因为他的冷硬,致使一夜温存过后敏感脆弱的我心有戚戚,站在这里独自伤心。这个时候,神采飞扬的他来了,软语温存,嬉笑着哄我,并弓了腰厥了屁股凑上来亲我,然后我在逃跑的间隙回头,便看到了那个陶醉在草香露醇的阳光下将我的心激荡得片片飞舞的那个邪祟又浪荡的他。

可是如今,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片地,人还是那个人,远处的老旧水塔还在站立,而那个春日的温暖阳光不见了,被漫天的飞雪所代替……

时光毫不留情,将过去的美好雕铸成只有记忆才能找回的永恒,而且仍在继续切割,欲将一切都修剪成不可挽回的遗憾!

“回去吧,这冷!连长指导员都在屋等着呢……”好一会,他说。那语气,就象是犯了错的小丈夫,听了让人一阵阵心疼。

象从前那个早上一样,在他没有任何准备之下,我车身回走,再次将一个无奈的男人扔在了这个地方,从始到终没跟他说一句话,更没看他一眼。

回到屋内,所有人都已经哭过了,正在低迷地举着酒碗,大口大口地喝着。

看样子,连长喝了不少,脸通红通红,但却无法掩盖那比脸色更红的眼睛。

陆文虎随后走进来,毫无兴致地加入到死气沉沉的拼酒队伍。

刚刚猛喝了那一大碗,在外面被风一吹,回来没一会我就醉了。于是,连长命令方宝胜送我回去。

吐过了,合衣倒在床上,我的灵魂不知所踪,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间,我被人推醒。是陆文虎回来,看我没脱衣服,叫我起来重睡。

喝了酒,更确切地说是我的小脾气又上来了,背对着他就是不肯听话,将他摇晃我的手从身上拨拉开,用十分厌憎的口吻告诉他不要碰我。

“再干一下吧,以后就干部着了……”他可怜地哀求着我。

而我,扯过被蒙在头上,用身体向前挪动表达了我的意愿。

于是,那夜他也没脱衣服,躺在我的身后被很快睡着的我遗忘……

时至今日,我仍不能明确自己为什么会在雪地里和床上耍脾气。有时候我想,也许是因为之前他总是容忍我,在我发脾气的时候就会来哄我,满足我的一切要求,所以潜意识里残留了这么一式绝杀,希图能换回点什么,来填充心里那巨大绝望的空洞。

然而,今非昔比,陆文虎的离开,是人力难以挽回的事实。如果要命,他会毫不犹豫的给我,可这次,真的不行!

第十五章:落青逐水

于醉酒,第二天我起的有些晚。当睁开眼睛发现他已不在,一个巨大又残酷的事实立即将心整个翻转来,惊悚起一波一波的凉意。

他,今天就要离开了!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遥遥无期!

拖着疲惫的身躯起床,胡乱洗漱后,去往炊事班。

不论现实多么无奈,作为一名军人,任何人都必须坚持自己的岗位,不能有所懈怠。

连队没有出操,差不多每个班都有复原的老兵,大家在忙碌着帮他们收拾东西。

按理说,我应该去看一看其他将要复原的老兵,今天过后,也许今生再也不会与这些曾一起生活了一年,一起经历过许多的战友拥有再见的机会,至少我应该去看看四班长、老通信员还有那个死里逃生后以陆文虎马首是瞻并对我一反常态地好的七班长,跟他们告别一下。然而,此刻的我,心力交疲,被悲伤牢牢占据,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来顾及其他!

炊事班正在做饭。对于班长的离开,炊事班人尽管很是难受,但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常理,他们很容易也必须接受。

即便是与父母至亲的分别,也不过是短暂的疼痛,无法比拟爱人的离去般令人绝望!

陆文虎的床铺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条白色的属于部队财产的褥子。这一早上,方宝胜早早起来,将陆文虎的被褥、衣服等样物品全部装进了麻袋,打上了邮包,静静地躺在一隅。

看着那张曾留下我无数美好记忆的铁床,我的心再次疾降至冰点,无力着麻木。

我不能再这样难过下去了!这算什么事儿呢?

陆文虎已不知去向,估计是去了老乡们那里,早早等待着宣布的一刻到来。

对于离开,尽管陆文虎在某些时刻也有些不舍,也有些难受,但那毕竟是少数时间。重新回到属于他的世界,具有了无限大的魔力,使他激动兴奋得夜不能寐,恨不能插翅而飞。

所以,我一厢情愿的难过,将这份感情夸张成至死不渝的境地,无疑是愚蠢而令人耻笑的!

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相互取暖的过程,经历了美好,当春暖花开,阳光普照,彼此间的某一方或者双方,将会飞翔着离开,去找寻属于自己的天地,汲取更大的快乐和幸福。

我的心里,仍然记得有一个跟我名字谐音的女子在遥远的北方等待着,等待着身骑白马的王子将她从不幸中救赎。

尽管我的世界依然是冰雪覆盖的寒冬,离春天尚远,但我必须学会接受,在失去了另一半温暖的现实中,学会蜷缩起脆弱和单薄,躲进角落,挨过这截漫长又寒冷的冬天。

上午的老兵复员大会,我没有去参加,一个人躲在炊事班里默读坚强。

大会结束后,世界便乱成了一锅粥,大广播里一遍一遍扬声着《送战友》的凄凉,四下里不时传来终于“解放”的老兵们肆意的欢呼,还有那些出出进进带着未干泪痕的人们回来又走去……

对于这些,我丝毫提不起兴趣。我的心,已经在逼迫和麻醉之下,成为了一团风干的驴粪蛋,在熙攘的人群脚下滚来滚去,却不愿参与到快乐或悲伤的气氛里,独自寂寞!

陆文虎没有回来。他说过,复员大会后要与老乡们去市里买衣服和车票,他还说过,会回来还我拿给他的那八百块钱。

想到那钱,我禁不住嘲笑自己。不正是自己一手促成,方导致了一双一去不复返的脚步坚定地走开吗?

人,有时候真的很高尚!可以割肉喂鹰,可以让爱他人。但是,此刻的我说:心存如此伟大臆想的人,要么没经历多疼痛,要么爱的不够深,不然不会让自己自愿深陷后悔的泥淖之中,冷了心肺,青了肝肠!

事实会证明,幼稚是多么伟大,又是多么愚蠢的年少轻狂!

一天下来,我几乎没说什么话,踽踽着或帮他们干点无足轻重的活计,或一个人坐在别人的床上定定地发呆。

炊事班人都知道我的性格,也能够理解我的心情,他们没有过多的逼问或打扰我。

吃过晚饭,我没回连下的小屋,一个人静静地,默默地,偷偷地走出炊事班,躲在那片废弃营区与大路交界的一处黑暗里,望着夜色中人影来去的尘世。

没有呆在炊事班,是害怕遇见陆文虎回来,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没有回小屋,是害怕被连队里离别的气氛沾染,引发心里更大的悲伤。而蹲坐在这个地方,是内心深处害怕错过什么,同时也在希冀着什么,尽管事实已经如铁一般坚硬……

昨夜的一场大雪,在天地间堆积了厚厚的银白,部分地区被扫除被踩踏,于昏黄的灯影里,于雪光的反衬下,看上去犹如一块块斑驳的狼疮,黑黢黢地铺陈开一地狰狞。

夜,寒冷。冰雪肆意吞噬着人世间仅余的一点温度,和着嗖嗖的北风,将燥硬的空气冻结成刻骨铭心的空旷,漫天漫地,鼓吹凄凉!

坐在一截露出雪地的树干上,没有穿大衣,有些冷,于是佝偻起身子仰头看夜幕苍穹上那些星子如何跌落进眼底,碎成点点心伤。

时光轻轻叹息,被冻结了它的心房,涌动不出一丝热情和力量,恹恹待毙,孤独着消亡!

昨天,已悄然流逝,唯留一地绝望!

今天,是难熬的冬天,四面寒风,奏响彷徨,谱写着一曲哀伤的乐章!

明天,会是怎样?当新一轮红日洒下阳光,脚下的路又在何方?

映衬着远处灯火,可以看到走动中的人们。凭着走路的姿势,以及轮廓的熟悉,我辨认出那是陆文虎的身影,在炊事班几个人的簇拥下,从炊事班的高台上走下,沿着大路去往连队。

他回来了!也许是从一营那边回到了炊事班。我这么想着。因为,我没有看到这个身影从我一眨不眨的眼里经过。

现在,已经快六点了吧?他去连里作最后的告别,然后将绝尘而去,有生之年都不属于这里,成为了一个人心向往的自由人!

遥远的未来,当记忆渐次模糊,我将在轮回里成为用前世的千百次回眸方换得今生擦肩而过的,他的漫长生命里一个不为人知的——过客!

而他,也终将被我深深埋藏在心底,试着忘记……

看着他消失在大楼的拐角处,我的心,空空荡荡得尤为彻底。

我没有勇气出去,我怕我会疯狂。我只能坐在干瘪的风里祈求上苍,希望他在出来的时候不要从大操场离去,能从大路上走过,让我再有幸温习一次他那铿锵的步履,看他最后一眼……

皇天不负!我真的看到了!看到他再次从楼角处拐出,正对着我携众而来,向炊事班走去。

多么高大的身影啊!如同一只高傲的狼王,翕动着虎虎风声,踩踏着矫健的步伐,走在人群里,威武出一股雄健唯美的气势!

这是我的男人呵!曾经,以往,过去,昨天……

或许此刻,他已经脱下了军装,换上另一身时髦的衣服,那样的他将会是怎样的潇洒?帅气?

我真的应该走出去,站在他的面前仔细看看这个我曾经,以往,过去,昨天的男人,用眼睛赞美他,用微笑点缀他征服我心的快意。

可是,我早已被时光禁锢,停留在了恨他的一刻,只能远远地看着灯光铺排开的背景下那个黑黑的身影,于心底烙下最后一滴柔软……

不知他又回炊事班做什么,时间不早了,他那些一起的老乡们应该都已经等在大门外了吧?

时间一秒秒过去。好半天,方看到刚刚的一群人再次走出来,低低的讨论声透过空气朦胧传来,其间还夹杂了一两声悲戚的呜咽——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传来驼铃声……

真正的送别就是这样吧?

我终于懂了!

日积月累的朝夕相伴,被感情缠绕得不分你我,成为了没有血缘的亲兄热弟。当离别的钟声已经敲响,当现实的无奈将彼此分开,撕扯的力量会让双方的心流淌出鲜红的液体,疼痛着清晰!

我知道,簇拥着走去的人们中,陆文虎一定会摒弃了以往的个性,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嘱咐着这些小兄弟,告诉他们不要象他一样……

我也知道,送行的人们都会流泪,而方宝胜则必定痛哭流涕……

再见了,战友!再见了,兄弟!再见了,班长!再见了,我挚爱的人……

望着那些离去的身影消失在视线最远处,路的尽头,麻木、干硬的心一片寒冷,两行冰凉的泪,顺着脸颊流下……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真的走了!从此以后,天地间只剩我自己,硬着头皮,踽踽向前……

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我搂抱着自己缓缓站起,疲惫不堪地走回炊事班,倒在那张曾经无限温暖,而今只剩一条薄褥的床上,仿佛丢失了自我,蜷缩成一团可怜的刺猬。

炊事班一个人都没有,冷冷清清。在这样难过如期上演的时刻,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我看到头上的南窗里人影一闪,确定以及肯定那是陆文虎回来了,真实得仿佛他从来就没离开,而且从来就没打算离开过,和所有的往常一样,用他那笃定的脚步声温暖我期盼已久的心窝。

可是,左等也不进来,右等也不进来,抬起头望向门口,只见灯光清冷,一切照旧,世界没有一丝声响,寂静得朔风成了嘶吼中的猛兽。

失望中垂下头,不出十秒,陆文虎再一次从窗前经过,脚步声如此清晰,直奔房门而去。

再抬头看向门口,仍然是半天不见动静……

时至今日,我仍敢肯定自己没有睡着,可是,那个窗下经过的陆文虎身影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使得多年后的我,对这一奇怪又奇妙的现象,始终难解。

也或许,是由于我的精神世界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想念中出现了最真实的幻觉!

我没有害怕,只是当一次次惊喜又一次次失望后,不得不告诉自己陆文虎已经走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的巨大现实,心才冰冷起一片彻骨的潮氲,拖拽着身体无力地佝偻在一起,闭上眼睛,将自己掏空。

第十六章:枯叶随波

那晚就那么蜷在床上,心中深刻着陆文虎离开的事实,不知何时我睡了过去。

炊事班人什么时候回来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毫无知觉。

由于复员的大部队人群要坐晚上零点十分的列车去往沈阳,然后再各自选择各自的路线返回家乡,因此炊事班还要准备一顿简单的饭菜,让那些老兵们在上车前填饱肚子,以抵御这冬日的严寒。

我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谁来看过我,仿佛失去了所有感知,睡得遗忘了一切。

是方宝胜弄醒了我。他给我擦拭睡梦中流下的眼泪,将深处黑暗中的我拉回现实。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方宝胜心疼又担忧的脸。身上也盖了被子。

“乔晖啊,你真行,睡着觉眼泪都能一对儿一双儿地往出淌……”是一旁白迟揶揄的声音。

“你呆着你地得了,不说话能当哑巴卖了你?”方宝胜凶白迟。

“人家乔晖那是重感情,谁像你,班长前脚一走,你后脚就乐那样……给老兵准备的面条,你吃了两大碗。”小四川插言。

“不乐还能咋地?天天哭啊?走了更好,省着天天看他脸子……”又是白迟的声音。

“会说话说话,不会说话别放屁!”方宝胜再次凶白迟,然后对我说:“醒了就起来吧,洗洗脱了睡!”

我是清醒的,只是一动也不想动,对于他们的话也不愿过多的思考,眼睛直勾勾不知望着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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