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成不成,反正你别动了。”
那天霍凌舒端上桌的东西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吃,他只会煮粥,并且总是掌握不好火候,可是倾城吃的很开心,或许是真的饿了,或许是习惯了,再或许还有别的原因,谁知道呢。
日子一天天过,天气渐渐冷了,院后的那棵歪脖枣树挂满了红红的果实,庄上的小孩儿们拿着竹竿兴冲冲敲着,倾城乐得看他们胡闹,等到低处的敲没了,一个个高兴劲没了,满脸委屈的耷拉着小脑袋。
“哥哥,帮帮我们。”一个眼尖的小男孩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倾城,飞跑到他身边,扯着倾城的袖子往枣树底下拽。
“好好,把竿子给哥哥。”一声哥哥叫的倾城心底一暖。曾为有人这样叫过他,在他不到二十岁的生命力,有不同的人用不同的称呼唤过他,琼霜也好,倾城也好,甚至还有不堪入耳的,从没有从孩子们口中喊出的这声哥哥这般动听,似乎能甜到人心窝去。
倾城笑着接过竹竿,用力一挥,树梢上的果子哇啦啦的掉了下来,顿时孩子们趴在地上欢呼的抢着。可是,看着满地红枣,倾城一僵,脸色变的苍白,都说枣实落地惊心,看来真是不假,没由来的倾城心里一阵儿发慌,突突的跳着。
“哥哥,这些给你。”扎着冲天小辫的小姑娘,仰着苹果似的小脸,把手里的枣往倾城手里塞。
“哥哥不要,你留着吃吧。”倾城回神,捏捏小姑娘软嫩的小脸,笑着说。
“不行,哥哥拿着,很甜。”小姑娘不依,撅着小嘴,竟有些委屈。
“好,哥哥拿着。”倾城蹲下身,从他手中挑了一个最小的,放在口里,果真又脆又甜。
等到孩子们都跑散了,倾城还站在枣树下,看着空荡荡的枝桠,心里莫名的怅惘:不知道来年这个时候,我还能不能在给孩子们打枣儿吃。
“霜儿,站在那干什么?”霍凌舒看着树下单薄的身影,莫名的有些担忧。
“给孩子们打了几个枣,呐,这是给你留的。”倾城抬起头,扯起笑,朝霍凌舒走去。摊开手掌,里面躺着一颗红枣,是那小姑娘硬塞给他的,倾城看了那是她手里最大个一个。
“我们去县城看看好不好,顺便添几件冬衣。”
“好。”
两人搭庄上赵叔拉货的马车,不紧不慢的来到小县城,正好赶上集市,原本不大的地方熙熙攘攘的倒也热闹非凡。
倾城以前很少出来走动,霍凌舒世家子弟也是很少见识民间的稀奇玩意儿,两人看着个捏糖人儿的小摊都能回味老半天。
“霜儿,我们真来对了,看看,真热闹。”霍凌舒紧挨着倾城,为他挡去人群的拥挤,一手拿着拿着依照倾城模样捏出的糖人儿,一边笑吟吟的嚷。
“嗯,真热闹。”倾城嘴中含着栗子糖,模模糊糊的回答。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两人寻了路边一个小茶摊坐下,倾城高兴的把手中的东西摊到桌上,一盒栗子糖,四件厚实的冬衣,两个鬼脸面具。
“这位公子,可否让在下看一下面相。”这时,一个老道士扯住倾城的袖子。那老道一身面颊清瘦,一双眼睛明智通透,一身灰色道服端端正正,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公子眼角泪痣,似乎生的不太好啊。”没等倾城回答,老道士出声,似乎暗含着几分叹息。
“眼角朱砂本是泪痣,凡有此痣者,大多命途坎坷,何况公子男儿身,泪痣却生在右眼下,更是。”老道士摇摇头,眼光悲悯,像是超脱六丈红尘之外。
“你这老道士,疯言疯语胡说什么呢,骗谁啊!”霍凌舒按着倾城黯淡下去的脸色,愤怒的一拍桌子。
“凌舒!”倾城拉住霍凌舒,又站起身对着老道士一揖说:“表兄脾气不好,望道长见谅。”老道士没说话,只是深深的看了倾城一眼,转身融进人群。
“倾城,别听他胡说,什么痣啊泪的,都算不得数。”霍凌舒攥着倾城的手,紧张的说。
“我还不知道,你看看你,算不得数的话还生那么大的气。”倾城故作轻松地说,可是老道士临走的那一眼,看的倾城有些害怕,嘴里的栗子糖都发了苦,他心底相信,那老道士说的都是真的。
“倾城,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去买串糖葫芦。”霍凌舒深深的拧起眉心,重新挤进人群。
第四十一章:画痣
倾城的脑海中不断重复着老道士的话:凡生有此痣者大多命途坎坷,何况公子男儿身,泪痣却生在右眼,更是。更是什么呢?倾城能猜到几分的,无非是更加多舛,更加凄凉,总之就是无福之人,总有流不尽的眼泪。
倾城跌坐回椅上,难道这一切还没到头吗,他受的苦还不够多,流的眼泪还不够多?从小在勾栏院长大,受尽白眼和屈辱,来到宸王府自以为跳入火坑却掉进另一个深渊,一颗真心更是被践踏的七零八落……
倾城的手抚上眼角的痣,觉得指尖滚烫,一股怨气积压灼烧着他的心口:凭什么,凭什么自己会这样惨?就因为这命里的痣?
“凌舒,我们快回去吧,我不想在。”倾城猛地站起,身边的人纷纷侧目,看着这个挺俊俏的小哥仓皇的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凌舒,凌舒,你在哪?”没听见回答,倾城朝四处张望,手中的栗子糖哇啦一下洒在桌上。
“这人疯疯癫癫怎么回事?”桌边的人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放下手中的杯筷茶点,议论纷纷。
倾城看着身边来来回回的行人,到处都没有霍凌舒的身影,心底涌上惊慌,倾城恍惚觉得自己像一条被弃在海上的小船,在看不着边际的海面上随波飘荡,靠不了岸,亦不能痛快的沉没。
霍凌舒站在人群中老远就看见了倾城在焦急的张望,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单,心瞬间被揪紧了,奋力的挤到倾城身边,紧紧拽住他的手:“倾城,等急了?”
“你去哪了?”倾城下意识的一甩手,看清是霍凌舒后又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力道大的给衣料上留下道道褶儿。
“我去买了糖葫芦,看看。”霍凌舒听出他声音中不易察觉的颤抖,扬了扬手中红灿灿的晶亮的糖葫芦,柔声哄着他。
“那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说。”霍凌舒看着倾城微微泛红的眼角,收回了原本的话,改口道:“都怪我,是我忘了说了。”笑着牵过倾城的手,把糖葫芦塞到他手里,又抬手捏捏他的脸。
“我们回家好不好?”倾城抬起眼,盯着霍凌舒。
“好,这就回。”霍凌舒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全部背在自己身上,空出一手牵起身边还委屈着的人,慢慢融进人群中。
一回到家,霍凌舒把东西放在桌上,看着倾城还是蹙着眉头,一脸的黯淡不知在想什么,霍凌舒轻轻叹了口气,剥了颗栗子糖放在倾城嘴边说:“张口。”
倾城的脑子乱糟糟的,只听见一声张口,就下意识含住了唇边的糖,甜丝丝的味道在口中慢慢融化开来,渐渐地心慢慢平静了下来,嘴角勾起,可是看见霍凌舒正笑吟吟的瞅着自己,竟觉得万分委屈,恨恨的扭头道:“难吃。”
霍凌舒也不恼,倾城别扭任性的样子很少,凑上前轻轻地说:“难吃就吐出来,来,吐我手心上。”倾城看着他一脸讨好的样子,心底莫名的怨气减了大半,故意把糖嚼的嘎嘣作响。
“呵,倾城,你等我一会。”霍凌舒咧嘴一笑,把倾城拉到床边,按着他的肩膀坐在床沿上,转身大步走出屋。
不一会,霍凌舒一脸笑意的回来,右手藏在背后,装的一脸莫测:“猜猜,我手里拿的什么?”
“我怎么知道。”倾城没好气的说。
霍凌舒慢慢地张开手掌,对倾城眨眨眼:“螺子黛,我跟小春借的。”
“借这个干什么?你要画眉不成?”
“你我都是男子,怎能画眉啊。”霍凌舒顿了顿,接着说“我知道你听了那老道士的话心里有些难受,我待会就给你把那颗痣抹了去。”
霍凌舒慢慢地凑近倾城的脸,右手拿着借来的螺子黛,轻轻地点在倾城的泪痣上。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倾城不由得红了脸,向后一躲:“你干什么?”
“别动,你坐好就成。”
看着霍凌舒眼睛,那里面的柔情像一汪静水缓缓的熨帖着自己的心,有怜惜,有宠溺,倾城不由得乖乖坐好,任那微凉的螺子黛在自己眼下细细勾画。
不一会儿,霍凌舒微微一笑说:“好了,我拿镜子给你。”
倾城探出脸来,看向镜子,漂亮的眸子睁大,原本的泪痣上,被霍凌舒描上了一朵梅花。一点朱砂做蕊,墨色的六瓣向外绽开,盛开在白玉般的脸颊上,显的清丽脱俗。
倾城回过神来,脸上一红,抬手想要擦去:“你在我脸上画花干什么?”
霍凌舒眼疾手快,挡住他的手,急道:“别擦,挺好的,很衬你。”
倾城看着霍凌舒的样子,一下子不忍心擦去,在看看镜中脸上的梅花,看见霍凌舒正透过镜子眼含笑意瞅着他,不由得垂下眼,嘴角勾起。
霍凌舒半蹲在倾城面前,抬起他的下巴,凝视他的眼睛:“霜儿,你看,这泪痣不见了,这下放心了吧?”
倾城没有说话,点点头,随后,手轻轻的环上霍凌舒的脖子,嘴唇贴上他的。霍凌舒对他的好,他很感激,和霍凌舒在一起,他总是轻易地使性子,闹脾气,轻易地展现自己的喜怒哀乐,因为凌舒为任由他使性子,闹脾气。或许人都是这样,经不得惯,一旦被捧在手心了,就会更加的任性妄为,自己也是一样,他自私的希望凌舒能一直这样宠着他,惯着他。
倾城闭上眼睛,四瓣唇久久的贴在一起,唇上的温热带着来自心口的脉动悄悄地流转着。霍凌舒怜爱的瞅着他,随后离开,倾城讶异的张开眼,正对上霍凌舒心疼的眼:“怎么了?”
霍凌舒还是定定的看着他,伸出手抚上倾城的眼角,指尖沾了水痕,原来不知不觉中,倾城早已泪流满面,凉凉的泪珠自眼角滚落,打湿了新画的墨梅。
“倾城,你不想,就不要勉强自己。”霍凌舒把他按在胸前,嗓音带着沙哑。
“凌舒,对不起,我。”
“别哭了,再哭的话梅花就花了。”霍凌舒轻轻拍着倾城的背,声音轻柔的像是在哄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好了,逛了一天,累了吧,躺下休息会儿,我把螺子黛给小春送去。”霍凌舒大步走出去,在院中停下,夕阳照在他挺拔的身体上,向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霍凌舒手中紧紧攥着那截螺子黛,嘴角勾起苦笑,突然觉得眼里发酸。
倾城知道他伤了霍凌舒的心,也知道不一会儿霍凌舒就会假装忘记这件事,还会和之前一样跟自己闹,逗自己开心。看到凌舒这个样子,他也心疼,可是他心底还是装着凤允扬,或许这一装就是一辈子了。
吻向凌舒的时候,心痛的厉害,凤允扬的脸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眼泪就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想到凤允扬会心痛,会流泪,想到霍凌舒会觉得心暖,会开心,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那晚开始,霍凌舒回到了他的睡房,不再和倾城挤在一处,他不在意皱着鼻子说:“睡在一起,我都伸不开腿,睡不好。”倾城看到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闪过苦涩和无奈,这是眨眼间又换上一副笑脸。
二人各怀心事,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四十二章:缠绵
倾城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衣而起,竹帘的那侧传来霍凌舒平稳的呼吸,轻手轻脚的推开门。
夜凉如水,如墨的夜空里闪着漫天的星子,深夜的望水庄静悄悄的,很远的地方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也很快就被吹散在夜风里,显得飘渺静谧。篱笆上原本的金银花大部分都凋谢了,仅剩的几朵也是枯黄的在风中打着颤。
看着凋谢了的金银花,倾城勾起嘴角。初到江南时,自己大病了一场,断了的右腕,残废的手指,浑身的伤痛经过一路的舟车劳顿终于压抑不住,脑子烧的混混沌沌,喝下的药尽数呕出,直到一滴药也灌不下去。深浅交错的睡眠,噩梦连连,日日夜夜的受尽折磨。
难得清醒的时候,耳边总有一个声音在轻声的唤着自己,每当疲惫倦意涌来的时候,那个声音就会及时把自己唤醒,嘴里就会渡过一口带着清甜的水,微微的苦色能唤醒早已麻痹的舌尖。
终于醒来的时候,一睁开眼,就看见霍凌舒衣不解带的守在床前,眼中满是血丝,下巴满是胡茬,憔悴的脸上霎时涌上惊喜。
霍凌舒告诉自己,多亏了大夫的偏方,金银花加上薄荷泡成的药茶救了自己的命,甜甜凉凉的竟然都喝了下去。然后,他就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在篱笆边种上了一圈金银花。
想着想着,倾城脸上的笑意更大,眼前好像又出现了,当第一朵花吐出花瓣时,霍凌舒咧开嘴露出的小虎牙,在阳光底下亮的好似能晃花人的眼。
如今金银花都谢了,该放下的似乎也要放下了。倾城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中指和食指蜷曲的异样。一开始时,是有些受不了,毕竟自己再也画不成画写不得字了。现在想想,这该是报应吧,当初自己就是用这两根指头把林卿承的伤口戳出血,用这两根手指下的砒霜,用这个右手喂林卿承喝的毒药。
如今这手指废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可以了了前尘,忘了旧事?
夜风吹来,倾城拢了拢衣襟,突然觉得自己好傻,大晚上不睡觉坐在这吹风干什么,不由得笑出了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回去了。
挑开竹帘,借着月光,倾城看见霍凌舒横躺在床上,被子掉了大半,悄悄地走上前,替他把被子掖了掖。
霍凌舒一翻身,一个小布囊从他中衣里掉了出来。倾城笑着弯腰捡起,心底说:这个凌舒,这么大了,还带着附身符不成。
偷偷打开的瞬间,倾城的笑容凝在脸上,眼眶发热发涨,眼泪一滴滴打湿了符文。这哪是什么护身符,分明就是霍凌舒的一颗真心!
那是一道平安符,只不过保的是倾城的平安。原来今日霍凌舒并不是去买什么糖葫芦,而是追那老道去了,求他赐一道符,化解了倾城命里的劫。老道说天命如此不可违,除非有人愿替他化劫,替他挡灾。
“凌舒,你这个傻子,你不是不信吗?”倾城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腿上低声呜咽,握着道符的手颤抖的厉害。
“你替我挡了灾,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
“我就是个脏脏不堪的男妓,你这个傻子。”
许久,倾城抬起头,擦干眼泪,把手中的道符撕成碎片,一一填进口里吞了下去,在心底暗暗的下了决心。倾城勾起笑,红肿的眼睛衬着笑容好不怪异。迈上床,拱进霍凌舒的怀里。
“倾城,别闹。”霍凌舒下意识的伸手一览,把人拢进怀里。
“我想去学堂当个教书先生。”倾城戳戳霍凌舒的胸膛,嗯,有些硬巴巴的。
“嗯,好。”
突然,霍凌舒猛地睁开眼睛,看见怀中的人,睡意瞬间被突如其来的欢喜冲走,小心翼翼的出声,像是怕惊散美梦一样:“倾城,你。”
“怎么了?不愿我在这啊?”倾城把头扎进霍凌舒胸前,闷闷的说。
“不是,就是,倾城?”霍凌舒有些语无伦次,手去掰倾城的脸,想看看他的脸。
“叫我凌霜,我不是倾城了。”倾城抬起头,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