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无论怎样荒芜的冬天过后,总之都还是会春暖花开。
所以后来,我的生日就到了。
我原本好几年都不过的生日,终于在某一年,被那个叫王恬的小女孩撺掇了起来。
那一年,我二十七岁,正好赶上生日是周末,我休息,学校休周末,王恬也有时间。
孟绍安知道我要过生日,惊讶的连忙请了假,买了一堆菜和肉回家。
我给自己订的蛋糕并不算大,但是插了一堆蜡烛。三个人吃,足够了。蛋糕的花纹很简单,干干净净的像一张地毯。
这个比喻真差劲,我等了半个小时,拿到了我的蛋糕。
大白天的点着的蜡烛,根本没有什么效果,试图与太阳较劲的结果只有悲剧了。
我在吹蜡烛的时候默默地许着很天真的愿,“我想和孟绍安在一起,永远。”
真傻啊,什么是永远,怎么可能有永远,怎么不许个现实点儿的愿望。
我也想,但既然是愿望,就应该漫无边际一点儿,就应该是不能实现的幻想。
得到一瞬间的满足。
不过是个简单到无法实现的愿望而已,明明是不能再假的故事,却是永生不遇而最希望的真实。
剁在葱姜里的梦想,划在笔纸间的未来,遥不可及。
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真正的结局远比想象中的那种感觉不重要得多。
我从不奢求自己会成为美丽童话的主角,只希望不要在悲情故事的结尾被署上名字就好。
只要还肯开始,总归是没有晚的时候。
人间何必大到包罗万象,天下可以小至一人归心。
如果没有他,哪里能算是我的人间?他若在,到处不妨是天下。
原以为幸福不过就是如此,简单守一份小小的心安理得,默默到地老天荒。
这就是永远,他在就好,没有时空的界限。
午饭后笑眯眯的小女孩拿出了她的礼物,我很吃惊,一只大大的毛绒玩具,我看得出来那是个乌龟——尽管背后的壳儿被拆掉了,但那个样子没有变。
我哑然失笑,“怎么会想起来弄个这个?”
王恬有点儿抱歉,“我本来想送你一个没有壳的蜗牛,但是找不到。”
我收好礼物,“你想表达点儿什么——我很奇怪么?是异类?”
然后她正色道,“不,我想告诉你,你很勇敢。”
我懵了,“我怎么了?”
她帮我切蛋糕,“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你做了别人都不敢的事情,你活得很潇洒——我们见得第一面你就对着我come out了,你相信我。我觉得这个东西很适合你——很独特,很坚强。”
我被自己感动了——原来当时不过脑子的行为居然收到了这样的效果。
没有壳的毛绒乌龟通体是浅浅的黄色,很可爱。
后来我留她吃晚饭,长寿面。孟绍安做的是葱花肉丝面,碎碎的葱花,细细的肉丝,手工面粗细均匀,炝锅面的汤上浮着小小的油花儿,这TM的才叫生活。
洗干净碗,送走这间屋子第一个正式的客人,我的二十七岁生日就这么过完了。
尽管他们都没有对我说,“生日快乐”,但是我真的很快乐。
真的。
18.年轻真好
那一年的轮回间,又该我去教高三了。
那一年是新课标改革的毕业季,印象里面王恬的样子没有变,但是她坚持认为自己长高了半公分,体重轻了一公斤。
我依然是老样子,有着浅浅的不易察觉的眼袋,孟绍安自从过了三十岁,就开始留极短的唇髭的茬儿,很有男人味儿,成熟的感觉。
男人四十一朵花儿,孟绍安就快要长成花骨朵儿了。
只是我的面前又是一届高三,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收获的模式和感觉,我知道又会有一次别离,又会再唱着离歌,不折柳,不语别,却不得不离开。
又会有人欢笑,有人泪洒,有人静静看着六月的雨。
高三的时候教室的位置发生了位移,又是顶楼之下,和我家一样,和那年的复习班一样。
王恬依旧经常和我一起回家,依然叽叽喳喳的寡言。
时而欢乐时而静默,却又不是因为成绩。
有一天晚上回家她对我说,“老师,你知道么?我觉得我们对面班的教室里有一个你的……盟友哦,呃,同类?”
我知道她的意思,“哎,不会吧。怎么可能呢。”
她撇嘴,“你看你还不信。我可是看出来了。”
我存疑,“你的个人YY么?腐女都有这习惯吧。”
她坚持,“当然不是,是真的。我觉得他对我们班一个男生有意思,肯定有女干情。不信你可以去看。”
我皱眉,“哪有这么严重?只是同学之间关系好吧——你不要这么疑神疑鬼嘛。”
她说道,“我亲眼见过的那个男生看他另一半的眼神,感觉就像你和师公互相看一样。”
师公是说的孟绍安,王恬的理论——“老师的老公,简称叫‘师公’。”
我无语,什么比喻啊,我看他的时候怎么了?这有什么。
王恬煞有介事的解释,“你可是不知道,你们看对方的时候,一双眼睛就像两个烟头。”
我对这种形容缺乏直观感觉,我们都不吸烟,“这怎么讲?”
王恬继续说,“就是目光火辣辣的啊,灼灼逼人,很专注,恨不得把别人烫一个大洞出来。哎呀、总之就是说你们像热恋的时候一样嘛。彼此‘情人眼里出西施’,看不见别的人啦。”
我一时被提起兴趣,“真的有吗?我怎么没有感觉?”
她笑得很恶趣味,“切,习惯成自然。你当然感觉不到了。你是没有看见过,要不哪天在路上埋伏一下,你亲眼目睹就知道了。眼见为实哦。”
好奇害死猫,我真的决定这么做了。
王恬说他们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吃饭,对食?呸呸呸,不是这个意思。
果然一天晚上饭点大概结束的时候,我看见两个人拎着饭在向教室里走去,那个高个字男生的眼睛里果然很温柔。
我动用特权意识,以老师的身份,没有威严的请来了那个高高的男生。
郁闷了,他居然比我还高,应该和孟绍安差不多。我倒是和另一个男生高度类似,脑海里突然盘旋出一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攻受自在人心。”
我很客气的开场,那个男生思路清晰,头头是道的对我说着他的规划,好像我才是语无伦次的神经病一样。
不得不佩服理科生的逻辑与思维,他的想法不一定有多现实,却真的很胸有大志。
这些都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他甚至想到了婚姻,去合法登记同性恋结婚,真是太浪漫了,也就是年轻人这么想吧。
我这种老头子,还是现实点儿好。
后来我赞许的送走了那个叫左宸的男生,真想说一句“与君共勉”,却真是没有脸面开这个口。
事后我揪出来偷偷看戏的王恬,没有想到她居然看准了。
她说的另一个男生叫江黎佑,我乍听很好笑,“吃货吧?姜、梨、柚?”
后来喟然长叹,“文科班的女生真可怜,本来就肉多狼少、粥多僧少,结果找不到媳妇儿的理科男生还过来抢亲。哎呀,你们真是太可怜了。”
然后王恬就对着我愤愤的点头,“就是就是!你们这些万恶的文科男生。”
然后此事告一段落。
左宸偶尔来找我聊几句,都是与学习无关的事情,我是看不懂用人体血液循环的离子方程式如何计算遗传变异的空间坐标系加速度的历史老师,怎么可能帮上他成绩的忙。也许我可以以一个过来人的特例,和他一起探讨人生。
但是我不能不感叹或是哀叹,“年轻真好。”
在一个礼拜五的晚自习课后,王恬塞给我两张票,“海洋展。学校不放假,我去不了了。我姑姑上班的幼儿园给发的,老师你和师公去吧。当遛弯儿呗。”
然后我就邀请孟绍安,“去吧,你看票价二十五呢。人孩子白给的,瞅瞅去。”
孟绍安同意了,看票上的地址,不算近,不知道是租的哪里的闲置的体育场馆。
孟绍安跟我决定坐公共汽车去,刷IC卡,一个人只要九毛钱,便可以乘坐双层巴士。
这东西我一直以为是属于英伦风的,没有想到小破地儿也有这新奇玩艺儿,只是它与凹凸颠簸的路况,不够整齐的临街小店面,很不搭调。
这看起来很是别扭,明明不属于这个城市的感觉,却成为了一个标志性符号。
很好看,却有违和感,而且看上去蛮危险的。
但是我们还是选择了坐在公共汽车的二层,因为那上面空无一人,我们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偶尔牵一下手,却不多言。
二层的车厢比较低,也更不稳当。摇摇晃晃的减震也不行,我险些就要晕车了。
真是难受,到站后,我们下车双脚落回地面的感觉真好。
然后我就想到了苹果教主乔布斯的浪漫情书,用“二十年来,我的双脚从未落到地面。”这样的字眼描述婚姻,哎哟这得是多痛苦,多无助的现实牢笼啊。怎么能受得了。
原文的最后一句就是这样,“My feet have never returned to the ground. ”
其实我们主要的行程是去参观,当然那些奇怪的海洋生物,有的吓人,有的可爱,有的我连名字都不认得。
小展馆是很不专业的一个大厅,有些破旧,有些阴暗,当天人来的也不多,稀稀拉拉,展品可能就是有十几个玻璃罐,还有一个骨头,可能是鲨鱼。
应该都不是些名贵的品种,固然对于沿海省份非沿海小城的居民比较陌生新奇,但是没有贵重可言。
总之,我什么都没记住,却没有忘掉被鱼缸中的管子卡住的水生生物的挣扎与无助。
水中的世界,很精彩,花花绿绿,很是瑰丽斑斓,但是终究是一个剪影,没有人会在同一个地方驻足太久。
孟绍安比我还略有兴致,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那是个坚强的山寨机,但是像素还很不错。
尽头的墙上挂着些贝壳拼出的画,似乎是工艺品,我稍稍踮脚看着那些以海洋生灵拼贴着的陆地感觉,也是很漂亮的,十分精致,只是很少有人走到这里来看,或者说几乎没有人有这个耐心。
来这里的多是陪小孩子的家长,吵闹喧嚷中显得我们两个安静异常,小孩儿会更加兴奋的去买一些不够纯正的纪念品,人为雕琢过的贝壳海螺类衍生物,也许是戴不出去的项链,也许是吹出很难听声音的哨子。
难道是为了过一把海滨之旅的干瘾不成。
从展馆出来我们向公共汽车站走去,见到了一个摊子写着“中式汉堡”,我吃零食不多,不算了解,好奇的走过去,女摊主热情的招呼,“要蛋堡么?”
我追问这是什么东西,回答说是里面夹着鸡蛋和五花肉馅儿。
目测应该是不及巴掌大的馅饼,我看见摊主用刷漆似的小刷子向上面涂着蛋液,我买了两个,六块钱,然后递给孟绍安一个。
他嫌烫一直拎着,我一摸果然也很烧,所以也没有办法开动,然后我们就上了公共汽车。
回到家之后开吃,原来这东西不是脆的,里面有一个完整的鸡蛋和一小团肉馅,味道打个八十分,软软的感觉突然让人觉得是哄没长全牙的小孩儿的东西。
蛋堡的吃完宣告我们这次出行的终结,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蛋堡不是独家专利,后来我还吃过夹香肠和鸡蛋的,却只要两块钱,粉红色的香肠看来很是廉价。
尽管卖东西的欧巴桑用帽子为话题跟我“套近乎”,但是我仍然只买了两个。
年轻真好,我是否该庆幸自己尚未老去,谁人不曾少年轻狂,无惧世事沧桑,只是这样的感觉,竟然对我而言,时日无多。
19.天未塌地不陷
我就知道,暴风雨来临前的时候,是最为平静的时光。
那真是个安详的下午,我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在家里静静的煮着下午茶。
老式的饮水机慢慢的过滤并煮沸着水,我用电磁炉烧开水,沏红茶。
五块钱一两的红茶,路边小店里就有的卖。
向茶水里面扔了一块冰糖,我回到餐厅去冲咖啡。
我没有什么品茗之类的概念,一块钱一袋的速溶咖啡和高级咖啡粉,在我这里没有任何区别,一视同仁。
冲好咖啡后,我将热好的牛奶取出来,三者互相混合,最后捏几粒盐进去,然后就大功告成。
孟绍安买回来酸奶口味的泡芙,然后我们一起开始享受下午时光。
吃喝完之后我去收拾东西,孟绍安接到了家里匆匆忙忙的电话,一时间变了脸色。
我问他怎么了,他的脸上极其痛苦,“我弟……他,没有了。”
原来再怎么不对付,再怎么有芥蒂,只要人没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第一反应是找到一张银行卡塞给正穿衣服的他,“密码你知道,赶紧回家去。”
然后他就火急火燎的出了门,踉踉跄跄,我开着门对他喊,“你可悠着点儿,看路!慢点儿——”
送走了孟绍安,我坐在沙发上,颓然于冰点。
因为我突然自私的意识到了另一个严重问题,孟绍安这下就成了他们家里的独子。
所以他的任务一下子变得神圣而关键,传宗接代。
他的存在也似乎不再是为了我们的恩爱,而是肩负上了家族的使命。
就算是生育工具好不好,他总要回归本位了,他们家需要留后,是吧,农村里面重男轻女而且注重香火的延续。
而他们却万万不允许两个男人在一起,究竟是妨碍了怎样的伦理道德,我必须离开。
与其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我还是悄悄的走开比较好,留个可能并不需要的面子和生存。
然后我猛然想起,孟绍安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
这是个什么概念,村里若是有这岁数的光棍儿,那一定是条件差的不得了,以后就一辈子一个人儿过了。
可是孟绍安条件按理说还是不错的,所以他应该是顶住了多大的压力,才能如此拖沓着终身大事,或者说原本他还有个非常优秀的弟弟垫底,没有那么多艰难。
三十多岁的正常男人,放在小城市里面,也许孩子正在上幼儿园或是小学低年级,放在农村里,可能已经是上中学的孩子的爹——或者,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孩子也说不定,这就是现实,孟绍安逃避了这么久,也到了面对的时候了。
躲得过初一,真的躲不过十五了。
现在想想有点儿可笑,我那时候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往银行里面跑,赶在银行下班之前。
我想给孟绍安剥出来一笔钱,他去做什么用我不想知道,无外乎结婚生子,可是这故事,必定没有我。
家里所有的卡和存折名字都是我的,还房贷的也用是我的工资,原来我们已经攒下了一笔很小的钱,怎么攒下来的,我却记不清楚了。
具体用了几年我也不知道,存折开户的时间很早,我却不想再翻翻捡捡。
那时候的100元,似乎还很得之不易,我拼命揽客接家教的日子虽然一直没有完全中断,但是当初似乎的感觉特别深刻和辛苦。
那时候,我好像刚刚大学毕业吧,孟绍安做着他的厨子,生活飘飘荡荡。
而现在我只知道我们熬过了七年之痒,熬过了彼此的磕磕绊绊,熬过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熬过了太多异性恋夫妇可能都没有熬过去的坎儿,却输得太彻底,输给了自己的社会角色,输给了伦理道德的社会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