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喷薄而出的光，整个大厅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我听见别西卜的笑声，十分愉快。我当然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我的翅膀，黄金四翼。
或许是种预感，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别过头去。
此刻的别西卜离我非常近，近到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里最细微的神情。
似乎吸进了所有的光的黑色，浓厚的血腥弥漫其上，如此自然从容，仿佛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明亮的目光甚至谈不上恶意，只是兴致勃勃，以及心满意足的愉快。
我移开目光，安静地等待，简直称得上是心平气和。
这就是魔族的天性，无法改变，也难以长久掩饰。
正如天界与魔界之间无休止的战争一般真实，一般不容抗拒。
不，我不怨恨，因此也谈不上原谅。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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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事前做过什么样的心理准备，翅膀被斩落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痛得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死死咬住嘴唇，勉强压下去舌尖的呻吟，然而腥甜的味道几乎覆盖了一切。身体抖得完全站不稳了，别西卜很自然地扶着我，我也没力气去试着推开。
没骨气？
也许吧。
我苦笑。最初的剧痛之后，那种麻木的钝痛从背后一点点地爬上来，像一根细细的线直接在我脑袋里面扯来扯去，再很快蔓延到全身。几种不同的痛糅杂在一起，除了痛还是痛。
少年时候我吃过不少苦头，后来在战场上我也曾受过很多次伤，被砍出过很深的伤口，骨折过不止一次，但这种痛……是不一样的。一波又一波，绵绵密密，仿佛永无休止，痛到无法想任何事。哪怕我还能够感觉到羽翼的颤抖，听到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的声音，甚至感觉出自己开始发热……
但是，连呼吸都会觉得痛，明明不曾受伤，但胸口也痛得厉害。
别西卜轻轻拍着我的肩膀，不知是安慰还是讽刺。
他实在是高……
无论在神族还是魔族中我绝对不算矮个，但他比我还要高出近半个头。
他似乎说了什么，但我什么也没听清楚。
意识里惟一有的就是痛，绵延不绝的痛，整个后背都像是被人切开，敏感得连细微的气流变化都是一种痛苦。
空气里血的味道越发重了些，血似乎流得不少。在魔界，我还是第一次流这么多血。
我皱了皱眉头。
但愿不会召来什么……
幸好，这才只是一对罢了。
若他上来就两对翅膀一起砍掉，恐怕……此刻我根本不可能保持清醒，痛都痛晕过去了吧？
晕过去也好。
我迷迷糊糊地想。那样应该不会这么痛了。
也不会这么冷……
我真的是高估自己了，居然以为翅膀被砍掉一对就和受点伤差不多……
别西卜在移动，顺便带着我。我靠在那件看起来质地就不错的法师袍上，事实上，触感确实不错。
也许这位地狱君主说了他要去哪里，也许根本没说。反正我根本注意不到这种事，也就算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脚下踩的是猩红色的地毯，极艳丽的颜色，可这柔软滑腻的感觉让我觉得恶心——像踩在活生生的血肉上。
没力气抬头，我只好闭上眼睛。
我想我肯定在发热，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这种时候……突然很想见某个人……
黑色的眼睛，深灰色的头发在光线不好的地方看起来也仿佛是黑色。平时眉宇间总是冷冷的，带着一分根本就懒得掩饰的骄傲，看远处的时候永远不知道在想什么，坐在黑暗中就仿佛融为一体，理智得像冬天的冻雨，可是……热烈起来的时候又像是可以将人完全吞没的熔岩。
性格强硬得像石头，有时候分明欠揍，但是……又觉得可以很安心。
就算睡过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受伤……也不要紧。
忽然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叹气。
明明已经决定了，为什么还要犹豫？
雷特选了他的道路，我选了我的。
即使我没死在这里，我们也不会再是能够并肩战斗的同伴……
而如果我不幸真挂了……
魔王保佑，别让他们太快知道这件事。
至少，我们拥有共同的回忆。那是不可能再被改变的。
在这样纷繁的世间，实在已经足够美好。
每次想起来，都会忍不住想要微笑。
梅菲斯特没说出来的，我明白。
连我饿极了的时候都烤过血族的翅膀来吃，能让魔界子爵觉得不便开口的……哪里会是区区黄金烤翅的事情……
但赌上一切，我也不会让自己完全沦为点心或者别的什么更不堪的东西……
我就是我。法罗尔。或者说，埃博拉的雅米尔。
生如斯，死亦如斯。
短暂如朝露也好，卑微如尘土也罢，但这灵魂与躯体都不会属于任何人，无关爱与不爱，不管是天使还是恶魔，甚至是……神……
便是如此骄傲固执，也是如此倔强，如此的……自私……
肩膀上那处最初只是细微的刺痛变得越来越明显，仿佛在呼唤什么。
那个记号……
我呻吟一声，很多事情，其实我宁可不知道……
奈何没有选择。
“她是我心爱的副官，不仅仅是部下。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她。”
金发灿烂的天使容颜如画，淡然的气韵自我第一次遇见他起从未改变，只是他背后的三对黑翼……
这世间所谓的重逢，十有八九都是不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
若是能一直停留在最初的光景，或许是最为美好。
但，世间不如意事多，而能活下去，至少不是什么应该抱怨的事。
清冷而甜美的花香不知从何处而传来，久违的迷迭香与尤加利的气息温柔地将我包围，仿佛一个甜美的梦境。一时惝恍。
或许，总要到失去的时候才能明白可贵，
总要到无可挽留，才明白自己一直如此眷念……
一身白衣的西娜，头发如海水，眼睛如玫瑰，然而如此短暂，不过一闪即逝，她便消融在无尽的黑暗中。
而在那片黑暗之中……
我慢慢地笑了出来。
心底涌上的是一片融融的暖意，安宁的感觉，像是长路之后归家时看到的灯光，忽然间便明白自己置身何处，哪怕这样的温暖也渗透着淡漠的伤感。
你说得对，雷特。西娜也是对的。
你们都比我明白。
我喜欢西娜，而我爱你。
我或许永远没法对你坦白承认这点。
但是……
我微笑着对着那片黑暗伸出手去，任凭它将我紧紧包围，然后在下一刻……
狠狠将它撕裂。
剧烈的痛楚中有光线照进我的眼睛，亮得让人想要流泪。
其实痛苦也有好处的……
我想。
比如，能够觉得痛，至少表示你还活着……
“有趣的小天使……”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你醒得太快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我侧靠在一张宽大的躺椅上，躺椅上铺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茶色毛皮，浓密温暖，我自己剩下的那对翅膀盖在身上。对面的地狱君主正襟危坐着在喝酒，水晶杯里杏黄色的液体微微发蓝，漂亮得诡异，有点近似沙拉曼的风格。他的黑眼睛哪怕在这样微弱的光线中也灼灼闪亮，明显很好心情。
“失礼了。我昏过去很久？”
我尽量缓慢地支起身体，可惜只要稍稍用力，背上仍是一阵一阵抽痛，但比起开始，当前这种情况完全可以忍受。
“不。我刚坐下来。”别西卜举起杯子，神情严肃，“我原以为有足够时间将这杯开胃酒喝完。”
开胃酒……
我微微一僵，随即也就释然了。
指望我的痛苦会影响恶魔的胃口实在可笑了些，没准这只会让他胃口大开。
这间房间不大，仅有的几件家具摆得随意，按神族的习惯，这狭长的房间类似门廊，或者是客厅一侧备用的小厅。魔族也差不多。暗红的墙壁上连壁毯都没有，干净得瘆人，房间里没有灯，地板与柱子镶着不少比钻石更珍贵的暗系元素晶石，在幽暗中有着水一般莹润的光泽。
“殿下需要时间准备什么吗？”
别西卜舒适地往高背椅子上靠了靠，黑暗中庞大的影子压下来，“不错。我有许多年没有遇到黄金四翼的天使了，说起来确实……有些怀念。希望你现在觉得好些，或者，你可以继续再躺一会。我待会想带你去我最好的餐厅。”
最好的餐厅？
难道他想说……用的是黄金的餐盘与刀叉吗？
实在不想说什么了，我勉力笑了笑，整了整躺椅上的靠垫，让自己坐得舒服些。我自问心理承受能力没好到那种程度，对着把我当餐点的恶魔还能睡得着。但刚才流血流了不少，闭着眼睛休息一会也不错。
房间里一时沉寂。别西卜安静地品酒，我安静地休息。
虽然前途堪忧，但而今眼前的黑暗反而令我觉得很放松。
我勾起嘴角。
我想我的表情没准还很平静……
怎么说呢，我并不畏惧黑暗。
从有记忆起的二千多年，我几乎没见过日光下的世界。
不知为何，幼时的我只有在黑夜中才看得清楚，越是黑暗，视野越清晰，相反，日光之下，简直与盲人没什么两样。
天使极少有天生的残疾，稍微懂事一点之后我疑惑过，也试着找过医生。然而医生看不出这是什么毛病，我于是只能接受现实。
记得第一次经历真正的黎明，完全是意外。
那日我在第一天某处的山顶露宿，原以为白昼到来如平日一般，意味着我的黑夜。直到在清透晨曦中眼看着火红太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刻。
壮丽苍茫，大气磅礴。薄薄日光倾泻而下，万物仿佛苏醒重生。
从未想过白昼与黑夜的世界有如此大的不同，视野里鲜艳的色泽带来强烈的冲击，我心中满满都是欢喜惊叹，也只剩下欢喜赞叹。此后我的视力便算是恢复了正常，甚至比普通天使在夜间的视力还好些。后来与我相识的同伴们，沙尔是偶然知道的，雷特近来也知道了，其他人大约直到现在也不知。
无从解释的事情，也就不必费心寻求什么解释。
额……好困……
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睡着吧……
“你的头发，颜色变了。”
“嗯？”我睁眼，勉强扭头，被剪短了的头发中散碎的几绺缠住了衣领上的流苏，在黑暗中看来有着水银般的光泽。
别西卜轻轻摩挲着水晶杯的杯沿。放下手中几乎空了的杯子，他语气平淡，“随着光线强弱变化而改变的发色，代表着与周围存在元素的和谐，这在天使中也是十分罕见的。”
和谐？过往从未有人对我如此解释过。
我用手支着头，不无倦意，“殿下不是第一个这样说我头发的人。我可以请问下，您所知道的那一位天使的名字吗？”
“我知道的倒不止一位……不过和你这种发色类似的嘛，是创世天使之一，风系元素天使，炽天使拉结尔。”别西卜看着我，“小天使，你和他长得十分相似。”他盯着我的眼睛，了然地笑了笑，“看来，你是已经知道了。”
我点点头。早知如此，我真该第一个问这位啊……说得如此清晰直白。舌尖上一句话脱口而出，快得来不及细想，“但我并不是他。”
出乎我意料，对面的地狱君主赞同地点了点头，“的确，你不是他。也许有些关系。你们灵的波动类似，但，身为最强大的术士，我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
我一时怔住。
原来，真相是这样简单的吗？
我深深吸了口气，“别西卜殿下，感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别西卜摇摇头，严肃神情里仿佛带着些许对孩子的纵容，“道谢？我说过，你不用如此客气。这不算什么。”他屈起指节郑重地敲了敲桌面，这种小动作却带着奇妙的威严感，“对了，我昨天早晨有收到边境的消息，不知从
何而来的天使军队，大概有五千人左右，洗劫了第一狱以及红海里的好几个战俘营，大批战俘随之逃逸，往第二天的边境去了。我由衷地为阿撒兹勒殿下感到伤心……在他出征天界的时候，领地里竟然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第四天形成拉锯战有一段时日了，连瘟疫近来也渐渐平息了，这样的战况可真令人忧心。”
“……”
“小天使，你可以满足下我的好奇吗？你在哪里使用了我的集合石呢？它几乎快要超过界限了。”
房间里挺凉快，但我额头上有点冒汗了。
“殿下，我……我想多了解一些拉结尔殿下的事情。”
别西卜摸摸下巴，“啧，小法罗尔，你转移话题的手法不大高明啊。这么不坦诚可是不好的。拉结尔啊，”他莫名地叹了口气，“那个阴险强大的家伙……我们认识很久了，他活得和我差不多一样久。不过，除了外貌之外我对他印象真的很不好，比对路西法的还糟糕。“
“是吗……”我喃喃低语。
阴险……
上一次在地底洞穴里，那个奇怪的魔贵族也这样说过。
怎样的人品的天使才会被魔族一致认为是阴险啊？！
而能被别西卜认为强大的天使……
“我在天界的时候，从来没见过拉结尔殿下。他……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别西卜极快地看了我一眼，“天界大天使之间的事，尤其还牵涉到那一位的话，魔界是很难了解内幕的。即使是我。”
“那一位？”
“嗯，就是你们所说的父神。”
“……”
“走吧，休息时间结束。和我去餐厅吧。”地狱君主站起来，随手抚了抚身上的长袍，他的声音平静而不容抗拒，“至于秘境天使拉结尔，这还是作为餐后话题吧。”
餐后话题……
我感觉自己的胃随着这个词语狠狠地拧了一把。
不过，显然我也没有什么选择。
走进那个摆设得简直金碧辉煌也称得上血腥非常的小餐厅里的时候，也许是失血过多，也许是紧张过度，也许是看到烤架中间那对熟悉的黄金翅膀……我不由自主地问了个蠢问题，“别西卜殿下，请问，有什么是我可以选的吗？”
走在前面的地狱君主猛地停下步子回头看我，目光不无疑惑。
我很自然地补上一句，“我是说，我可以吃点什么吗？”
别西卜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哦，当然。”他对旁边的虚空使者比了个手势，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想吃什么？”
“新鲜的水果和奶酪就好。可以的话，加一壶柠檬红茶。”
第三十八章
有一点客观事实毋庸置疑：我爱美食。没到第六天之前，随脚步所及，我勉强算得上吃遍红海。日后在沙尔精湛厨艺的纵容下，对美食的沉迷程度更是有增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