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西卜浓密的眉毛扬得更高了些。
“平静的生活?”他的声音平稳无波,然而语气里分明带了讽刺,“你的意思是指,没有争斗吗?小天使,这不符合本性,无论是天使还是恶魔,或者是红海的诸多种族。人心贪婪,而世界有限。”
我摇摇头。
“不,不是没有争斗,而是没有战争。冲突和摩擦无可避免,但大规模的战争是浪费。屠杀更是。”
“哦,这样说来,你是不赞同路西法的做法了?”别西卜表情严肃起来,他伸手敲敲桌面,“坦白说,我也不是很赞同。比起天界受到的损害,我更关心的是魔界得到的利益。”
我苦笑。
一定程度上,我明白他的意思。
正如以前我和雷特讨论过的,天界越往上走,光明的力量越强,对天使越有利,而对魔族越不利。即使堕天使的耐受度比原生魔族高一些,但到底不如天使。大环境如此,不是制定一个新战略能改变的。劫掠另当别论,但魔族大军费大力气攻打第三天以上并且长期驻扎,这做法实在算不得明智。
当前第四天的拉锯战,天界固然损失惨重,但魔界并无多少获利,而且魔族当前的战线已拉得太长了,不然也不会让我们有机可乘……
我无法揣测当前路西法的想法。从将天使战俘卖做奴隶到派兵围困耶路撒冷。
至少……从理性上不能。
“别西卜殿下,您为何对我说这些?”
“为什么?哈,你在反问我吗?”正襟危坐的地狱君主笑了笑,搂了搂身边沉默的女妖,“也许是我现在心情不错,也许是……你不但长得很像拉结尔,连这种天真的念头都很像。”
“……”
“创世天使当年败,不是败给路西斐尔,而是败给这样的天真。至少我一直这样认为。”
创世天使与路西法?
这是博利摩尔之外,第二个人提到这件事了吧。
我咬了咬嘴唇,不愿承认心里渐渐焦躁起来。
“殿下,话每次都只说一半,实在是很不道德的做法。”
别西卜大笑,连带他怀里的艾萨拉也睁大了眼睛,“法尔,你确定要和我谈论道德吗?”
我叹了口气。
“我觉得,殿下也许不愿意和我谈正题。譬如,殿下为何邀请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我的黄金四翼吗?”
别西卜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他看了我一会,低头拍了拍怀里女妖的肩膀,艾萨拉慵懒地站起身来往外走去,临走前还不忘回眸一笑。
房间里一时静极,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对上他的视线。
“必须承认,你的坦诚直接出乎我意料。我一直认为,神族是以虚伪为美德的。”别西卜好整以暇地开口说道,他的右手缩进法师袍的宽大袖子里,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承蒙殿下称赞,但我想……我已经足够虚伪了。”
别西卜摇摇头,“我暂时不能赞同。不过,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了。”
看到?
我来不及疑惑,只是短短几句话的时间,房间已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餐桌连同烤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奇异的房间……
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心,脚下一片黑暗,四周却是宽广无比,光幕般的各种影像在周围游移不定,奢靡的卧室、完善的厨房、华丽的宴会厅、静谧的花园、幽深的丛林、黑暗的洞穴、污秽的监狱、肃穆的刑场、高耸的堡垒、热闹的商铺、安静的图书馆、繁华的街道、喧嚣的广场、神圣的祭坛……各种各样截然不同地点的清晰影像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在目不暇接之余我甚至觉得头脑有些昏眩了。
“别西卜……你想做什么?”
别西卜的笑声仿佛响在耳边,又似乎从很远处传来。
“不,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你想做什么。”
高大的地狱君主出现在我面前不远处,中间被水晶般流动着的帘幕隔开。玫红长发的艾萨拉站在他身边,手里捧着盛着黄金羽翼的巨大餐盘,看向我的目光……似乎带着一丝怜悯。
“我好奇的是,你心底的真正愿望是什么。在我揭示我的答案之前。”别西卜的声音带着空洞的威严,低沉的语声被周围的结界轻微地扭曲了。
他从法师袍的袖子里拿出一棵半枯的黑色植物,枝叶间那颗饱满红艳的花苞灼人眼目,眼熟得有些不祥。
“法罗尔,所谓的极恶之花,寄生时汲取你的生命,结出的花苞代表的是你心底里最黑暗的欲望,往往也是被压抑得最深的,甚至连你本人都难以察觉的欲望。
未开放之前,极恶之花的花苞都是血红的,而真正的面目连我都无法察觉,直到它完全盛开。这朵花盛开时,会发生什么?我十分期待。”
高大的地狱君主笑了笑。他低头对那颗奄奄一息的植物念了几句什么。
我身体骤然一僵,无法形容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一点一点牵动着身体,全然不由理智来控制。毫无道理的浓厚睡意席卷而来,无穷无尽的黑雾,不知从何处而来,将我的视线一点点遮蔽。
我费力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修长的手指慢慢握紧……似乎很想抓住什么……
最黑暗的欲望吗……
我很想笑,但已然不能。
冰冷的黑暗如巨浪滔天,森寒如铁,却是无可抗拒。
现实……总是比梦魇更可怕。
第三十九章
黑暗降临,而天际似有隐约的白光。
说不出走在哪里,看到什么,只觉得冷,一丝丝地寒气浸透骨髓,铁链般一圈圈地束住了,挣脱不开。
直到千百颗流星纷纷陨落下来,凛然刺目。
灼热的光芒驱走寒意,不由得迎身上去,一颗颗斩碎。
温暖的红色从碎片之间流溢而出,越来越多,越来越温暖。仿佛是有嘈杂的声音响在耳边,细听又只是虚妄。
昏昏沉沉之间,永恒或者刹那,也许并无差别。
渐渐地,不再是身不由已,却有种……淋漓尽致的快意。
我放声大笑,声音振动这片暧昧的混沌。
铺天盖地的红色渐渐将整片黑暗完全吞噬,似乎有什么……在同时崩裂。身体倏然一轻。
我睁开眼睛,一时恍惚。
刚才……发生了什么?
宽敞的大厅里一片死寂,一眼看去,只觉得是狂风过境之后,处处都惨不忍睹。黑色大理石的地面上铺满了残肢碎肉,还有些明显是奥术造物的残骸。黑色的大门垮了一半,一侧厚实的墙壁上破了一个大洞,可以清晰得看到墙外同样凌乱不堪的花园。
幻觉中那浓厚的血色渐渐淡了,我眨了眨眼睛,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很好……你终于醒了。”
是别西卜的声音,但听来低沉得有些扭曲。
我循声望去,正好看到法师长袍的地狱君主穿过回廊,从另一侧完好的门里走进来。
他面色铁青。
我飞快地回忆之前的事。
最后的印象定格在……暗红色的沙地与灰色的……竞技场?
“……发生了什么?极恶之花?”
我喃喃自语,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他。
别西卜脚步一顿,幽深的眼神越发难以琢磨。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再开口的时候,听起来似乎有一点……咬牙切齿……
“……你确实令我意外。怪不得,罗弗会说你够有趣。”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跳得很快,这才觉得手脚都有些酸软,仿佛是……大战之后。
顺便擦了擦眼睛,原来手上、脸上、身上都是粘腻的血。
下意识地拍了拍翅膀——太好了,至少这对还在。
脑子还是有点浑浑噩噩,但……罗弗?
难道别西卜说的是……
“罗弗……他……逃出耶路撒冷不久的魔贵族?”
别西卜点头。
“他对你也很有兴趣。”
我无语。
这怎么听……都不是好事啊……
而且,听这位提起罗弗时熟稔的口气,顿时觉得……我还是先顾眼前的好。
这个装潢精美的大厅非常宽敞,圆形穹顶极高,大小近乎于议事厅,容纳百人都没问题,明显不是之前我们交谈的小餐厅,而且当前这个大厅里……
堆满了尸体,似乎是刚经历了惨烈的战斗。浓厚的血腥气让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我忍不住又问了一次,“……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会……在这里?”
别西卜笑起来,浓黑的眉毛高高扬起,“好好想一想,小天使,发生了什么,你应该还有印象。现在是,幻境破碎之后。必须承认,这个结果令人惊讶。数千年来,第一个完全解脱极恶之花的人,竟然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这样的方式?
我看着眼前地上掉落的一把黑色的单手剑,锋利如水的剑刃上未留血迹,但那种刺骨的杀意却是无可忽视。
极恶之花……
心底最黑暗的欲望……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指甲缝隙里尽是乌红,满满的血污吞没掌心每一条细微的轮廓。
刚才,别西卜说的是,我终于……醒了??
一个念头如闪电划过。
我倒吸一口气。
“杀戮。”眼前高大的魔族看着我微笑,他说得从容不迫,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欣赏,“你心底最深的欲望……是杀戮。毫无节制,没有目的,只是杀戮本身。法罗尔,你说你是出身红海的天使?”
“……是。”
“哦,”别西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灼然,脸上的笑容越发冰冷,“那么,巴力毗珥……他是你杀的?啧啧,堂堂撒旦竟在战场上被四翼座天使所杀……不过,这样看来,巴力也算死得瞑目。”
我闭了闭眼。
想不到,这等旧事会在这个时候被翻出来。
但……死得瞑目?什么意思?或者……他看出来了什么?
听别西卜的口气,结合我当前的状况,刚才……难道……这厅里的……都是我杀的?!
仔细回想,最后清晰的一幕是幻境中空荡荡的竞技场,但眼前这鲜血淋漓的场面分明不是幻觉。肩上倏然又是一痛,大战之后脱力的昏眩感越发明显。
我心下一动。
“别西卜殿下,请问……现在是什么时间?”
“什么时间?哦,现在是第二天的晚上。”别西卜袖手站着,不动如山。“你不否认吗?”
“否认?”我笑了笑,“没什么可否认的。巴力确实是我杀的。他敢做,那就敢死。”
面前地狱君主的眉头狠狠一挑,神色反而平淡下来。“哦,巴力做过什么,令你如此痛恨他?连他赖以重生的魔核都毁掉。”
一阵血气翻涌。右肩的伤明明之前被瑞雪尔治愈,如今竟又隐隐生疼。
我俯身,将地上的单手剑拾起,牢牢握住。不知是否是之前幻境的影响,总觉得思绪还有些纷乱,也懒得找什么托辞借口了。
“……第一天的埃博拉,是我的故乡。二千余年前,被他所屠。城中五万余居民,待天界回兵时幸存不到三百。城中抵抗到底的守备天使全军覆没,尸骨被他和他的亲卫队拿去喂了坐骑。”
我说得平静至不起微澜,别西卜却明显有些怔忪。
那时是我第一次不惜违抗军令,却仍是徒劳,晚到一步。
午夜梦回,当年埃博拉的惨状从未有分毫淡去。多年来绝口不提,多少也是因为连我自己都难以承受那般血腥回忆之重。
百年前,定下一石二鸟的计策,固然为了试探拉斐尔,更是为了复仇。发现拉斐尔行军之际借故避开,雷特当时劝过我不要如此冒险,但……冒点风险算什么?我早已是苦候多年,自然无论如何都不肯错过难得的机会。除了正面战场,还有哪里杀得死撒旦!
表象越是平静,那之下的仇恨便越是刻骨。
追溯前尘,若说……
我心底最深最隐忍的欲望是杀戮……大概是真的吧……
良久,别西卜才开口。
“这真是意外的意外……我思念黄金之翼已久,本来打算一举两得,现在看来,事态是超出我之前的估计。做得不错,小天使。我很有兴趣将你作为新的收藏。”
一身华丽法袍的地狱君主略略抬起左手,几束异色光芒从他指间射出,没入墙壁与地板。
房间霎时一阵震荡,地板从中裂开如森然的大口,红色舌头一卷一抽,将堆积的尸骨悉数敛去。墙上的破洞也开始一阵阵收缩,渐渐平复无痕。
“本以为是餐后消遣,看来,我确实看轻了你。小法尔,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身材高大,居高临下的俯视,竟带了点让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挟裹周身的黑暗力量喷薄翻涌,仿佛已是迫不及待。
我笑了笑。
“暂时没有了。殿下谬赞。”
下一刻,我狠狠从肩上六芒星状的伤痕上抠下去,用力一扯,一枚血淋淋的秘文符字握在掌心。我干脆地一把捏碎,无数黑色与金色交织的纹线霎时从虚空中浮出,细小的电芒闪烁翻涌如沫,呼吸之间便织成了一枚沙漏形状,无数黑色的沙砾正从上纷纷落下。
刹那间,光芒大炽。
“抱歉。久等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对那一身战袍的修长身影低头致礼。
一身轻甲的金发大天使略略颔首,神色平静,著名的银色长弓轻盈地背在右肩,巨大的黑色六翼优雅敛在身后。
他极快地打量了我一番,落在背后的目光骤然一亮。视线随即滑开,牢牢粘在了对面错愕不已的撒旦身上。
“沙卡利亚曼耶尔——!?”别西卜的声线显着拔高,他看了我一眼,森寒目光中多了一分惊疑,“召唤……血之秘文?”
“正是。”第二狱的地狱君主点点头,“许久不见。别西卜殿下。”
他踏前一步,正好遮断了别西卜恶狠狠看向我的视线。金色的瞳孔转向我,声音温和,“法尔,离开吧。”
我抿了抿唇,还未来得及开口,别西卜已然出声,一字一句,冷硬得仿佛可以随时在地上砸出个坑来,“沙利耶殿下,虽然是不速之客,但阁下难得光临……我亦感荣幸。不幸的是,这位小天使是我先看中的猎物。”
沙利耶淡淡一笑,我只觉眼前一亮,一霎间仿佛繁花开遍。
“别西卜,先来后到,我看中他的时间远比你长久。一对黄金之翼,还不够你解脱口腹之欲?”
“……哦,依靠召唤秘文强行进入我的结界……用心良苦。难怪这位小天使如此镇定。沙利耶,是我错看你的眼光吗?”
“错看与否,无关紧要。”
别西卜点了点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魔杖,“沙利耶殿下,我以为,我们应当以和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