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语涂狸——未若满秋水
未若满秋水  发于:2014年0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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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树人唇上挂着雅鲁藏布大峡谷一样大大的微笑。

子千没有拒绝小孩的提议,骑马,射箭,滑草……一一尝遍。算是这片土地上唯一已被利欲熏心的开发商的魔爪所触及的部分,蓝天白云,深林清溪,亘古不变,依旧在最原始的状态下无视人类的侵袭。

「莘先生,又得委屈您在犬子的房间里过夜了……」李永生一脸歉意地说。

「校长言重了,无事前来打扰,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该是我过意不去才对。接下来几天,都得赖在这儿,我帮您干活抵饭钱怎么样?」

「使不得使不得……」

「要是不做点什么,我哪里好意思继续住下去……」

「哥哥,不如你教我功课吧?」

子千微笑着揉揉树人的头,校长瞪了孩子一眼,微微颔首。

李永生使出杀手锏,三两下将小孩赶出了房间。当关上的门把沁人的冷空气和孩子的满目秋水挡在外面时,方兴未艾的热闹和温馨也就被彻底隔绝了。

心便空落起来。

黑暗中张着眼,胡乱思忖着,这双黑色的眼睛要怎么寻找光明。陈杂旧事潮水般涌来,人渐渐在喜怒哀乐颠倒覆灭的沉重里失了意识。

直到耳边想起了极轻的悉悉索索的声响,眼便蓦地睁开。

不甚明亮的月光下,依稀可以分辨出一个黑色的人影,就杵在床前。子千猛地坐了起来,双眼圆瞪着,身体不自觉地往床角缩了缩。

「子千。」清冷的声音,在这样的月色里,显得有些幽昧。

「你……」认清那人,隐隐的恐惧都化作怒气,「你来干什么?」

「赵文凯的事,我都处理好了。」

「你——」子千的眼都快烧焦了,「谁让你多管闲事的?!我一休完假就可以筹办他的葬礼,你干嘛非要插手?若是为了看我窘迫的样子,你成功了;若是为了赎罪,不必了,我们不稀罕……」

「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这些歪理?」见对方变得安静,来人收回愠怒的语气,淡淡道,「你来这里休假是为了什么,这么恨我又是为了什么,这些,我都明白。我只希望,你能尊重自己的心。那里发出的,不该是愤世嫉俗的摇旗呐喊,也不该是嫉恶如仇的报复宣言。因为,这里——是莘子千的心。」

子千没有推开放在胸前,有着熟悉的,让他眷恋的温度的手掌,只是抓紧被子,垂了眼,不急不缓道:「人对自我价值实现的渴望,本身就高于其他一切需求。我可以爱你,也可以被你爱着;可以享受俗世的愉悦,也可以坐在水面吟唱诗歌。只可惜,生命不是一袭华丽的袍子,而是有着一正一反两个口袋的褂子,想看到光明,就要把黑暗装在后头……而我,只想在光明里活着。」

「很多时候,人的包袱是自找的。」那人语气仍是平静,近乎淡漠,「是买一只绩优股,还是买一只潜力股,除了收益的多少和早晚,又有什么区别?你都是在赌,用你的时间,用你的财富赌。」

「可惜人的时间和财富是有限的,」子千抬起头,对上那两抹浓墨,「尤其是我这样的人。你从来不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在他的世界里游刃有余呼风唤雨,自己却只能做一个付不起酒钱而被拒之门外的看客,那样的绝望,是怎样的寒冷彻骨。而且,还是一个与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南辕北辙的世界……」

「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人语气决然地道,「不是我的圈子门槛太高你够不着,而是这个世界本身就有问题。所有人都在搭台演戏,打灯光走台步唱剧本,谁又比谁更清醒?唯一的差别在于,有的人总想着拆穿旁人的把戏,有的人却能在欺骗中甘之如饴。你觉得自己有本事逃出这个摄影棚般的世界吗?」

注视着眼前那两点寒星,子千脑中似蝗群倾巢而过。

「你是想让我活在你的欺骗里,什么也不做,只是等着你慷慨无私的萨满式救赎?抛开理智,抛开尊严,就只充当一个爱情的傀儡?」

「你和我之间的一切,能不能不要当成数学来加减,当成物理来演算?这就是一场梦,一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在众生搭建的舞台上,享受水涨船高的快乐的梦……」

「我做不到。」子千冷冷截断那人的话,眸子里闪过烈日的余光,「如果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还是离开吧。」

「没有试过之前,你永远不知道结果。」目光无一丝闪烁,入木三分的锐利,「给你自己一个月的时间,结论不言自明。」

「哥哥,晚上带你去篝火晚会怎么样?」

「好啊,哥哥还从来没有亲眼看过地道的篝火呢。」

「那……后边那位大叔也要去吗?」亮亮的眼睛带着一点怯意。

未及子千答话,孟宇几步上前蹲下,伸出没有握弓的右手,用力捏捏小孩的脸蛋,唇角翘得老高:「年纪这么小,就学会逃票了?」

小孩痛得龇牙咧嘴,退后半步,狠狠瞪了对面人一眼:「这有什么不对!那些人占了我们的土地,砍我们的树做弓箭,骑我们的马去赚钱,就算村里所有人免费来玩都是应该的!」

「你这是什么破道理?」

「这不是破道理,是明明白白的大道理!去年爸爸跟人借钱来买书修教室,收了好多钱作利息。钱能收利息,那土地,大树,还有马匹,不也该收利息吗?这些门票,就是利息!」

看着那张小小的臭脸,一时失语,片刻才冷冷扔下一句“臭小子”。

当所有阳光都躲进旷古的安静中昏睡时,村里那块常年用于欢庆仪式的篝火圣地,热热闹闹地醒了过来。欢歌嘹亮,笑靥如花的人群中央,火焰立在高高架起的柴木上,跟着牵手拍掌的人们踏起舞步,节奏雨声般琳琅。两个外来者也混迹在人影中,驾轻就熟地冒充随遇而安入乡随俗的金牌游客。

树人拉着子千坐在自己的同学旁边,大快朵颐般介绍这位新朋友。「哥哥可棒了,还会用英语念诗呢……」子千若无其事地扬起嘴角,笑意里却添了几分羞涩。被丢在一旁的人看着那张脸上温软的笑容,面色便黑了下来。

「哥哥的电脑知识也很厉……啊——」身体蓦地腾空,忍不住叫了出来。孟宇拎着小孩扔到左边隔一个位子的地方,然后在原来的位子上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

「你……」这是吃哪门子飞醋?

「这小子废话太多,耳朵能听出茧。」云淡风轻的一句。

小孩狠狠拽着旁边人的西服站了起来,拼命往两人之间的缝隙钻。孟宇似没感觉到,坐得腰身挺直,雷打不动,子千便开始往右边挪。企图很快被发现,手也被紧紧握住了。心底兀地一颤,心虚地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才暗暗用力想要挣脱。那人却握的更紧。子千仿佛能透过身边的震耳喧闹,听到骨节的脆响。

便不敢再动。前面是熊熊燃烧的篝火,后面是拼命钻挤的小孩,左右是翩翩摇摆的人群。悠扬的音乐在山谷中揽镜自照般如痴如醉地回荡,橘黄色火光映在那人面庞上,线条分明,是惊为天人的艳丽。

不是不快乐。

「咖啡要吗?」语调平静。

「不用。」谁能保证没有下药。

「小牛扒还不错。」似是自语。

「我更喜欢西芹百合。」故意大声,足够对方听到。

孟宇放下刀叉,嘴唇动了动,然欲语还休。子千瞥见那丝犹疑,心底恶趣味地感到痛快。

「莘先生怎么愁眉不展?」语气甚是揶揄,让子千没来由地一阵恶寒,「难道是在担心空中飞行会带来皮肤的加速老化?或者喝太多水面部会浮肿?还是,害怕密闭的空调系统会散播病菌?」

旁边几名旅客转过头来,望着两人——当然,最终目光的焦点自然是被奚落的那个。

「请不要把我说得跟女孩子一样。」面庞抽搐的人低声宣告。然后眼睁睁看着对方波澜不惊的脸上,勾起一个得意的笑。

「赵文凯有一个叔叔,住在外城区一片即将拆迁的旧楼里。」

那人犹如120公里的车突然转弯,子千半晌反应不及。

第34章:暗黑世家

「你也见过他——上次我们跟着赵文凯,你昏倒前看见的流浪汉。不过没有血缘关系。大概7年前,赵文凯替他上了社区户口。」

「那他为什么……看上去像个流浪者?」

「他的精神状况很糟糕。」

「……老赵说过,他是因为一个住在那里的人才常常回去……那就是说,老赵7年前遇到了那位老人,也许当时经济状况不太好,就把他安置在自己小时候住的地方……但是老人常常会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跑出去,所以才会衣衫褴褛……」后来一直没把老人接去一起住,是怕连累对方罢。

「很可能是这样。他现在住在疗养院,你随时可以去看他。」

「谢谢你。」子千柔声道。

对方愣了片刻。尔后闭上眼小憩起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嗯……的确有一位叫Victor的美籍男士,在一个礼拜前送了一位老人来疗养院。」

「嗯?哦,对,就是这位先生,麻烦您帮我查一下老人的房号。」

「请问您是这位老先生的什么人?很抱歉,由于某些原因,如果您不是老人的家属,我们不能让您探视。」

「我是老人……朋友的朋友……」

「……这样吧,您可以先取得Victor先生的书面同意再来,或者由他本人带您进去。否则,我们只能说声抱歉了。」

「……好,谢谢您……」

子千擦擦额头冷汗,掏出手机,手指僵硬地拨通那个号码。

不知该不该称作幸运,那人似是终日游手好闲,接到电话立刻就能赶过来。只是,对方直接无视眼睛喷火的人,同接待员聊了几句,开始优雅地填表格。

忍住邪火,瞥了眼受访人一栏——赵思齐。应该是老赵取的名字。

两个人到老人房间门口时,护工刚好出来。

「赵老先生刚刚睡着。希望两位尽量不要吵醒他,老先生平时难得入睡。」

一间整洁而豪华的套房。阳光可以躲开雕花木框和金线绣帘,透过厚厚的窗玻璃,洒落在大半个地面上。桌上放着新鲜的百合,若有若无的香气游弋着,纯净的颜色为本就安宁的空间平添了几分温馨。床上的人呼吸均匀,沟壑纵横的脸上有着婴儿的干净。

子千愣住了。下一秒,疾步走到床头。

眼前这幅安详和谐画面的主角,竟惊人的眼熟。

「不……」子千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怎么了?」孟宇走上前去,轻轻扳正对方的肩头。

「他……好像是我父亲……」

孟宇的目光一瞬飘摇。

「你确定吗?」

「我不知道……拜托你帮我查一下,赵思齐真正的身份……」

「妈,我回来了。」

祝嫣望着门口的人,愣了半晌,眼底变作烟笼寒水的湖面。

「妈,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子千坐在沙发上,指尖有些泛白。

「有什么事就说吧,孩子。」鲜有的慈爱语气。

子千却无心消受。心底荒草纠结,古藤盘错,无法判断母亲得知后或喜或忧,便感到一阵无力。也许该用“两个消息”的句式,也许该tell her a half truth,也许更该开门见山。

「我找到爸爸了。」终究还是选了最后一种。

「啊?」祝嫣似没听清,微微侧过了右耳。

「他现在住在一个环境很好的地方,您不用担心。」

「你……你是说,瑾文还活着?」

「对,爸爸还好好地活着。只是,现在他不认得我们了……」

对方僵了一下,随即埋下头,眼底波光翻涌。

「你怪爸爸吗?」子千硬着头皮,问出了深藏心底十几年的话。

「我……」扶着额角怔了很久,重重叹了口气,「我从来就没恨过他……」

「我也是。只是,辛苦了妈妈你……」忍住心底酸辛,柔声说着。旋即又握住祝嫣的手,紧了紧,道:「爸爸当年为什么会离开,您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子千,你能先带妈妈去看他吗?」

母子到疗养院时,孟宇已在那里等候。

「其实你不用过来的……」感激,愧疚,还有家事的不堪,一同纠集,心被扰得嘈杂一片。

「这位是……」

「伯母您好,我是子千的朋友,Victor。」

子千抬首,对上那双黑暗中的碎玉般的眼,心便酸涩起来。

三个人进门时,老人坐在窗前,护工用筷子夹着切好的苹果,柔声哄着他吃。夕照西斜,温暖的橘红色在两个人身上浸染开来,有着圣洁与安宁的味道。

祝嫣的手不住的颤抖着,子千搀着她走近前去。

「瑾文……」得不到回应。祝嫣不死心,又唤了几声,老人仍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轻轻晃动着身体,就像教堂尖顶年久失修的钟摆。

「大叔——」

老人回过头来,望了来人一眼,尔后慢慢抓起一块苹果,递到子千面前,绽出一个稚气的笑:「吃吧,很好吃的……」

心底似下过满城梅雨。强忍那般苦涩,子千轻轻接过,一口塞进嘴里。湿意已在祝嫣的眼中泛滥一片,伴随的,是吞没在指尖的低咽。

「伯母,咱们先回去吧,等您心里好受些再来看伯父。」

「谢谢你,Victor先生。」祝嫣轻轻拉下护着自己肩胛的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给你添的麻烦太多,我实在很过意不去。所以,我想把瑾文接回去,亲自照顾他。」

注视着床上安睡的人,祝嫣眼底波光汹涌,一向端庄的人,顾不得发的凌乱,颊的漫漶。子千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安慰地紧了紧,她方才关上门,随儿子回到客厅。

「医生说,你爸爸的状态现在很稳定,只要按时吃药,情况可以一直好下去。」坐在椅子上时,祝嫣已语气平静。

「不要太担心了,妈,还有我陪着您。爸爸需要好好照顾,您的身体也很要紧。」

「我一直以为,瑾文十八年前就不在人世了。」

子千微惊,认真看着母亲的双眼,原本温润的面色泛起些许涟漪。

「十八年里,你从来没问过你爸爸的事。」这个人的一切,似乎都已成为这个家的禁忌,除了子千每年生日时避无可避,从未提及过。「我一直以为,若是你不知道,对你会比较好。可是今天看到你爸爸还活着,除了高兴,我更多的是担心……」

「妈,爸爸当年,为什么会离开?」子千隐隐感到,故事的底色,是潘多拉的盒子开了又闭。

「因为,他害死过一个人。」

子千微张了唇,隐约听到心脏悬空的声音。

「一个女人,一个刚刚生产过的女人。」话中没有太多情绪,子千却可以越过眼底那层迷离,想见背后的滔天骇浪。

「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宁愿怀疑母亲是反应过激。

「子千,」祝嫣握住对方的手臂,手指渐渐用力,「接下来我要对你说的话,很可能带来截然相反的结果。若是你足够冷静,也许就能躲过潜在的危险;若是你太冲动,却可能会伤到你自己……子千,能答应我,你会保持冷静吗?」

母亲眼底琥珀色的光芒,车灯一般夺目。子千咬牙,点了点头。

「二十五年前,我还只是文工团的一个女兵,那时你爸爸在侦察机关工作。跟他一起的另一名侦察兵,是他最好的朋友。遇见你爸爸,便是在他那位朋友的婚礼上……当时,我正和团里的几个姐妹围着新娘开玩笑,突然听见有人大声嚷嚷起来,含糊不清的,好像是在骂新郎,边骂边朝新娘走过来……几个女孩子刚想护着新娘躲开,周围人没拦住,那个男人就扑过来了……大概喝得太醉,那人没站稳,一个踉跄就倒了下来,刚好倒在我面前……那时年轻啊,又是个女兵,还算有几分豪气,于是我就去扶他。可是没想到……这个男人就当着大家的面,亲了我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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