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难道不对?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本就是由人们对弱势群体的关怀程度决定的。」
「哼……记不记得今天微博最热门的话题是什么?」
「……韩庚世界巡演……」
「没错,不是光伏在公平贸易的强盗逻辑中深陷寒冬的民生,也不是在京城170厘米降雨中魂归天国的人命。对于那些事不关己的灾难,大家的记忆就变得像金鱼。这就是你口中的弱者……」
子千无法作答,只是望了望车窗外。
「说来说去,这就是人性……在二十平米出租屋里啃着冷面包吹着热风扇的时候,会抱怨贫富悬殊资源不均待遇不公;而不惜压轧同类也要上位,在激烈中求胜,在算计中功成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将人类最疯狂最血腥的基因演绎到了极致,觉得自己伟大……」
「如你所言,那岂不是你自己所咬牙切齿的阶级制保证了最公正最有效的弱肉强食?」子千淡淡地说。
文凯没有回应。尔后,两人一车,就在夜色中沉默着徜徉,就像在没有终点的海岸线行走。
直到尴尬被手机震动打破。
「书墨,好久不见。」声音慵懒如常,流水般融入餐厅中小提琴吟唱出的清浅溪流里。时逾九点,客人稀少,相对静谧的空间,刚巧空灵了这汩汩潺潺。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如果是为了他,书墨还是不用说了。」
「一个女人,从14岁起,每年飞十几次巴黎,其中有两次只是为了她所热爱的时装周。」书墨看着对方有些迷蒙的眼,目光不即不离,「皮具只用PRADA,香水只用Channel,红酒只喝武当王和卡波多的杰作。每年暑假,跟朋友去夏威夷疯上半个月,然后是意大利,爱尔兰,瑞士,冰岛……最后飞回亚洲,去北海道泡温泉,到明洞吃刀切面。」
想必14岁之前足迹已踏遍天朝,子千在心底道。
「16岁开始学平面设计,常常翘课飞到老头子在巴黎那边的子公司跟牛人见面,其实,不过是为了偷酒喝。」
「你真的很喜欢,也很擅长品红酒。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坦率些。」今天遇到太多事,子千已身心俱惫,再没有力气去猜度什么。
「我是想告诉你,我只是一个俗人。」两人静静对视,眸子里是各有千秋的波澜微惊。「一个俗人,总是离不开所有俗人共有的病灶。比如贪慕虚荣,比如矫揉造作,比如对看上眼的人和物的偏执。」书墨心思交给了记忆,眼里有淡淡的雾气浮起,情绪似乎开始在雾失楼台的飘渺中迷乱。
「这世上,又有几个不是俗人呢。」
「不错。可惜我们这两个俗人,看上了同一瓶酒,同一款GUCCI。」
小夜曲戛然而止。子千找回视线的焦点,有些错愕地看着对方。
「我向来不是大方的人。那些希望对方幸福,就要懂得放手的陈词滥调,对我而言,不过是少男少女沉湎于失恋带来的大剂量痛苦中时,给自己找个借口放弃的废话。」
琴声在最后一句中再度扬起。琴师歪着脖子,跟每个人一样,在自己的世界里深湎。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曾经觉得莫名的告诫,如今都成了并非空穴来风的箴言。
「我是想警告你,如果你真的不能接受他,就尽早放弃。我虽然不会趁虚而入,却也不喜欢在等待中浪费青春,消磨志气。」
「书墨,你真是彻头彻尾的俗人。」
夏日的夜空仿佛比别时更为清澈。银河中无数恒星散落其中,便成了玛蒂尔德脖子上耀眼项链的珍珠。
很多人相信,虚荣是女人的专利。只是,既然虚荣是夸大自己所拥有的,幻想自己所没有的,那么,爱情又何尝不是虚荣?面对这样一种原本承载了人类繁衍后代使命的情感,人也会因为保证自己后代足够优异的天性,而偏爱跟自身相等或者比自身更高的外在和内在。
其实,人都一样。
早已习以为常的楼下空地,似乎因了这一天繁杂的经历,显得有些生动。深夜的风很凉,在漫天的星光浸染下,卷起额前的乱发,轻易产生站在船头的错觉。空气中,好像也多了某种特别的味道,在酒精的掺和下,权且当作海的咸腥。
「子千……」黑暗中飘来清冷的一句。
子千兀地打了个冷战,迅速转过身,对着路灯照不到的一个角落站定,极力控制心跳的频率。
「子千,你终于回来了……」那人从阴影中踉跄着走出来,一融进灯光的晕染里,面庞上的线条立刻张狂出其特有的妖异。
第30章:山有木兮
望着那张半分迷茫,半分憔悴的脸,心渐渐平复下来。拼命搜索想了很久的对白,半晌无果。只得走过去,托起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你做什么!」子千猛地推开那人。酸辣的酒气已经染上了自己的唇,湿润的部分,有着比酒更酸更辣的热度和气息。
再去看那人时,已成了缩成一团的黑影,伏在墙边一动不动,像是传送带上掉下来的锡兵。子千莫名心乱,不敢再靠近。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明明醉成了一团烂泥,却还口齿清晰地背着这么一句。
风凉,依旧习习,拍在脸上,宛若挂着水珠的草地。路旁香樟的细碎阴影旁若无人地摇摆着,像个患了孤独症的孩子,无声自语。
子千的心便疼起来,就像洋葱熏着眼睛。缓缓走过去,吃力地扶起那人,心里想着,无月的一夜,人应该会冷静一点罢。
睡梦正朦胧的时候,子千感觉到身体覆上了一层被子。张开眼,发现自己歪斜地坐在椅子里,一抬头便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
「这样睡觉会着凉,还是回到床上睡吧。」清淡如旧的声音。
子千瞥了一眼狭窄的床,回望那人,眸子里是色彩的繁复。
「我马上就走。」顿了顿,孟宇又道,「你今天一定累得厉害,好好休息,不用急着上班。」
「你的酒醒了?」若不是醒得快,便是装醉,趁机抽风。
「干邑而已。」说完脚便往外挪。
「我有话要对你说!」
这边急急喊道,那边便停了脚步,安静地等待着。
「我想听你解释。」话终于出口,却是与原定的南辕北辙的一句。
恍惚间,子千看到自己走向了一个巨大的孤城。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选错了。然后,要下地狱,要万劫不复。
「你想知道什么?」那人转过身,注视着子千,眸子里有什么光彩在闪烁着。
「我……」脑袋一片空白,搜肠刮肚地回想那些原本不再打算寻找答案的疑问。
「我从来没骗过你。」一双眼雾气冉冉,眼见子千的目光似被六月的飞雪冻结。「是你不肯相信。」同样带着苍凉的一句,就像老树上苦苦挣扎的枯藤,旧花园里黯败的葡萄架。
「那你告诉我,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要踏着别人的骨骼前进,都要用别人的鲜血作祭品。一个邪恶的萨满,我应该怎么相信?」近乎麻木不仁的心,此时又颤抖起来。
「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不算明亮的灯光下,子千看到,那双太过幽深的眸子里似乎又染上了嗜血的颜色,便感觉自己的大脑似被割裂,血液似被抽干。
「你……你说什么?」子千大睁着眼,头不自觉地晃了起来,「你是说,原来你给机长喂LSD让他发疯,让飞机上上百条人命排在绞刑架前,都是为了我?你动用血腥疯狂的手段牟取暴利,都是为了我?把我软禁起来,让我在事成前不能泄露秘密,也都是为了我?」
子千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刚才听到的话全都是梦里的幻觉。
「不是这个意思。」对方似乎恢复了冷静,一字一句解释道,「会利用那个机长作饵,自然是因为他本身有极大的恶行。虽然当时飞机确实身临险境,但是你也知道,我暗中安排了急救的人,一定不会让飞机出事。至于不让你出门,是不想Simon骚扰你——我跟他约定,只要你不泄露信息,他就不会动你。」
眼前的人,解释得振振有词。
只是每字每句,都像剐刑的刀在子千心头行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心被凌迟的声音。
「我说过绝对不会伤害你。你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相信我。」
那双眸子,何时有过这样的诚挚和坚定?宛若枯不掉的海,烂不了的石,只需用流光溢彩的视线,便能许一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承诺。
只可惜,承诺是可怕的东西。人们总爱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不知,其实那是最悲凉的心愿。因为,大家都忘了上一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只可惜,在那人的骨子里,有着和撒旦相同的基因。温情,善意,良知,觉醒,统统不及金戈铁马来的伟大,王侯将相来的亲密。一将功成万骨枯,最简单最直接的逻辑。
「够了。」子千垂了眼,极力忽视心脏血肉模糊的痛觉,深深吐纳着空气强行挤进肺叶的干涩,忍住了牙的颤抖,「你的解释我听到了,谢谢你能告诉我。很晚了,你走吧。」
「子千……」
子千看不到那双原本聚光灯一样闪亮的眼里的水汽翻涌。那人愣了半晌,才僵硬地转身往外走,像极了从寒潭中爬出来的溺水者。
「我爱不起。」子千说。
那人似是怔了一下,又似没听到,出了门。
关门声,脚步声,然后是真空一样的死寂。
子千慢慢挪到床前,重重地把自己摔上去,大睁着眼,往虚空中发出一声沉舰的嘶吼。
翌日正常通勤。
一天而已,F航毫无悬念地走完了被收购的手续。只是,将奄奄一息的F航纳入麾下的,并非机长事件前扬言要合并航空业才尽江郎的C航,这令子千意外。现在以及将来相当长一段时间,聚光灯都将追赶这家相对低调而市场份额连续五年不输C航,曾与前两者一起维持了近10年三足鼎立之势的航空后起之秀——M航。不过抛开天降奇兵和出手迅速这些令人大跌眼镜的戏剧化因素,其并购成功亦是必然——要让C航也以每股10.15美元的价格收购几乎已可视为垃圾的F航股份,大概C航董事会那群老头子会疯掉吧。
更让子千诧异的,是对方完成并购后收拾F航丢下的烂摊子的艰巨任务,竟然成为了V.S.近日最大的订单。
正兴趣缺缺地欣赏着天朝航空史上这出前无古人也许后无来者的壮观舞台剧,V.S.异变骤生。
「新任执行总监今天就到任,莘总监想送什么作为欢迎礼?」助理的语气干练而不失温文。
「哦……」子千半数思绪还沉浸在围观派的迷茫中,「就送一支派克好啦,辛苦你了。」幸而还记得,送上司的礼物不能太贵,不能没品位,不能不合身份。
「好的,我马上去办。」
「对了,新任执行总监叫什么名字?我得亲自写张卡片。」
「新任执行总监叫梁秋羽。而且,是V.S.第一任执行总监。」
助手依旧笑得礼貌,容颜如同高级茶餐厅精装的菜单。
子千却像看到了船头迎面撞来的冰山。
出门时,正好看到人群簇拥下走进新办公室的梁秋羽。
深灰色西服裹着挺拔的腰身,谈笑自若,爽朗的笑容掩尽了脸庞上岁月的淡淡脚印,正是那位即使在F航这只巨鲸身陷浅塘时亦能从容不迫,云淡风轻的国内公关界教父级人物。也只有这般人物,才能跟那个人比肩,可以秉烛夜游,促膝长谈,极尽经年故友所能为的一切。跟这样参天的树比起来,自己只能算作菩提老祖脚下一株尚未开窍的幼莲,青涩,还要等上无涯的时光,才能绽放。
就这样呆呆地望着,直到撞上了那个人深邃的目光,也没有力气将视线移开。
应该是忘了吧。忘了那晚自己无情的拒绝,或者说,忘了两人曾历经的一切。眼中那种冷淡和疏离,向来专属于不入相册的旧人。
子千一直站在原地,在这个静寂的角落,看着那边的喧嚣开演,至散场。如同浸在一月的深水里。
梁秋羽不愧是梁秋羽。有了英明的东家和给力的工具,不过一个礼拜,F航的股价已经上升了50000多个基点,离收购价越来越近。半个月前还被视为自作孽不可活的濒死鲨鱼,如今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大众尤其是各大媒体的同情和信任。能够在舆论的风口浪尖翻云覆雨,进而把风暴卷进金融界让股价一路攀升,想必巴老头和格大人都得斟酌一番才会开口。
子千却无太多感觉。自己像丢了什么东西,怎么找也找不到。
看到Simon突然出现时,他连眉头都没蹙一下。一幅灰色的漫画,篇章切来切去,不过是换了人物而已,哪怕画的是一只鲜血淋漓的吸血鬼,灰色依然是灰色。他的邪魅是灰色调外的一抹艳丽,可惜子千还不至于没骨气地觉出生的气息。
「别来无恙啊,小千千。」
「有事么,小Simon?」
似是没料到子千对自己还能有这种近乎打情骂俏的口气,Simon微挑的眉下,写满了受宠若惊。
「小千千,你竟然叫我……OMG!我快要死了!好幸福……」
看着那人捂着心脏的样子,子千心底一阵恶寒。
「你到底想怎样?」子千揉揉额角,闭了眼睛。
「我就是想你了。」Simon尽敛方才的麦萌之色,邪邪勾起唇角。
第31章:请君入瓮
「我就是想你了,」Simon歪着头,双手撑在桌面上,邪邪勾起唇角,「顺便告诉你,V的计划成功了哦。」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子千平静道,心底却觉得怪异,毕竟对方不是这么迟钝的人。
「不不不,」嘴唇扬起更妖邪的角度,微眯了眼,身体前倾,脸与子千凑得极近,「不止于此呢。你一定以为,V炒股票赚了钱,事情就了结了,是不是啊?」
「抱歉,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是未完待续。」
「还真的有哦,你眼前这个梁秋羽,就是其中之一呢。」
「他不是新任执行总监么?」
「嗯——V当然不会动手下的人,你就是个很好的例子。」Simon好整以暇地看着子千急剧黯下去的脸色,风情万种地继续道,「只不过这个梁秋羽,可是一枚特别的棋子。」
「他的确说过,梁秋羽是特别的……」子千喃喃。
「想不想知道他特别在哪里啊?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告诉你。」Simon一面悠悠地说,一面坐上了桌面。
「直说吧。」这种人,连自己的命都可以随时拿去,又何惧。
「小千千可真乖呢。条件我待会儿再告诉你,现在,让我来为你揭秘吧。」
「洗耳恭听。」
「那些因为V而割腕跳楼吞子弹的人,搞垮他们的点子,都来自梁秋羽哦……怎么不说话啊,小千千……」
麻木如子千,此刻是震惊的。那个人,究竟还背负了多少人命?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我听完了,请你先出去吧。」子千暗自深深地呼吸,似用了一生的力气,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
「小千千怎么总是这么急?你忘了我的条件了?要是就这么把我赶出去,你可就没法儿履行诺言了。」
「……那就请你直言不讳,简明扼要地一口气说完吧。」
「好,痛快。」那边似乎颇为满意,拉了把椅子坐在子千对面,半躺着,斜斜搭着腿,一脸惬意,就好像不是身处被人工制造的白日光冷空气充盈的写字楼,而是躺在夏威夷的海滩上眯缝着眼看着来往游人身上的花花绿绿。
「我的条件,就是要你听我把话说完,而且,不准生气哦。」
「你这样消磨我的时间,也是在浪费你自己的生命。」实在好奇,为什么这个人总有这么多闲工夫在自己面前晃悠。
「无所谓啦——」Simon延出一个长音,脸上的悠闲神色又深了一层,「我要继续说了哦……这次M航对F航的收购,是V早就和M航当家的一起计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