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寒喑低头望着昏迷不醒的人儿,深深叹息。
把他留下来?哪有那么容易……
从石穴出来的高灵毓虚弱得像个多病的婴孩,刚开始的两天只是昏迷,元寒喑与无缘两人只能勉强给他喂进一些补药和汤水。
等到他好不容易悠悠转醒,懵懵懂懂的样子,只晓得呆呆望着上头的床帐,就像是忘了这七天发生的一切。元寒喑在旁边唤了他许久,才听他缓缓道,“渊冥……果然是神功……”
“别管它是不是神功了,你先告诉我,你觉得怎样?身体如何?”元寒喑在一旁焦急得很,高某人稍稍转过脑袋,这才好似看见了他。
“小寒?你怎么……在这儿……”高灵毓的身体终究是为渊冥所折损,短短一句话却说得极尽艰难,好像连呼吸都耗去他好些力气。
元寒喑安心一般叹息,伸手抚上他冰凉的白发,“你进去那石穴七天七夜,一出来便昏迷不醒,我为你诊过脉,你的身体极其虚弱。这里是后山小筑,清静舒服,你暂时住在这儿调养身体。”
高灵毓眼角瞥到自己的白发,神色稍显惊讶,元寒喑连忙笑着说道,“你刚出来的时候,白衣白发,真真谪仙一样!我都看傻了,直到你昏迷倒地才回过神来……”
高灵毓面上浮现一抹笑意,慢慢将手伸出锦被,元大宫主赶紧握住,“你要什么,说就行了,别动来动去耗费体力。”
“小寒,多谢你……”高灵毓停下来,喘口气,“我触犯宫规,私入禁地,多谢……多谢你不罚之恩,来日……”
还想说下去,却被自己剧烈的咳嗽打断,元寒喑忙止住他,“说什么来日,你先把自己身体养好吧!你要是一直都是这病怏怏的样子,看看秦川他还要不要你。”
听到秦川的名字,高灵毓立刻乖乖闭嘴不说了,但他此刻身体虚弱,除了躺着也不能做旁的事情,两人尴尬了一阵,高灵毓忽然出声道。
“小寒,我现在……是什么模样?”
想来他对于自己白了头发一事还是介意的。
元寒喑转身取过一面铜镜,递于高灵毓,看着他颤颤地接过去,小心地对着自己的脸,而后惊讶地睁大双眼。
“这是……”
元寒喑笑道,“哪有人看见自己的样貌是这样的反应……话说那渊冥神功果然神奇,你从前虽已是一副好相貌,却没有这样的……这样的风华绝代……”
高灵毓仍是那副受惊过度的样子,缓了一会儿,回过神来问道,“小寒,我现在的样貌……可比、可比那个头牌要好?”
“你说知秋?自然要比他好上许多!”元寒喑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这个,又听他缓缓道。
“那我是不是……比你百卉居里的任一个都、都好看?”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元寒喑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这般执着于相貌,忙道,“这是自然的,你当心身体,别出声了,好好躺着罢!”
高灵毓好容易止住了咳嗽,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轻轻抓住自家师弟的手,小小声道,“你说秦大哥会不会……会不会喜欢我现在这个样子……”
元寒喑愣了一下,将他的手扒拉下来塞回被子里,站起身在屋内踱了两圈,忽然正色道,“你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到要去练这种邪功!”
高灵毓垂下眼帘,没有回答。
“你知不知道渊冥是以折损元气来令功力大增的!你知不知道这邪门功夫极容易走火入魔!你知不知道你此举会对你的身体造成多大的损伤!”走到床前,逼近高灵毓的双眼,“难道你想如同祖师爷一般疯疯癫癫,最终落崖而死吗……”
一直低着脑袋的高某人突然抬眼瞧着元宫主,见对方不满地嚷嚷“看什么啊!我说错了吗!”
高灵毓喘了几口气,缓缓道,“师弟,师父和你说的,有关渊冥的故事,你……都信了?”
“……我应该不信么?”元大宫主有一种预感,有一种“又被耍了”的预感。
“渊冥只是门邪气较重的武功,至于祖师爷走火入魔、跳崖自尽什么的,那都是师父他老人家编出来……吓唬人的……”高灵毓歇了歇,瞧着自己师弟一副即将暴走的表情,咳嗽了几声,“师弟啊,我好困,我要休息了……你要是想发火儿,麻烦你出去发……”
……
都是些不靠谱的混蛋!我当初……我当初怎么就头脑一热入了水悠宫呢!!
——这是我们亲爱的元大宫主此刻的心理活动。
高灵毓的武功底子本是很好的,但是这回,显然不会那么容易就恢复到平日活蹦乱跳的状态。过了大约半个月,他才能自个儿下床,做些简单的活动。
为了照看师兄,元大宫主对外宣称闭关练功,将公文事务全都悄悄搬到后山小筑。
高灵毓刚刚能下床走动,就转到了元寒喑住的小屋,见元宫主没理他,左右瞧瞧,“这屋子这么小,师弟住的还习惯么?”
“习惯。”
摸摸窗边的花几,“因为我的事,师弟特意搬到这后山来,师兄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哼。”元大宫主放下手中的卷宗,“有话直说!”
高灵毓连忙道,“兖州情形如何?洋泽堂有没有出什么状况?秦大哥他……”
“就知道你要问秦川!”元大宫主愤愤道,“他没事,洋泽堂没事,兖州也没事……我就不知道了,那秦川有什么好,叫你这样心心念念的……”
高灵毓自动忽略了后半句,“那就好……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法子了解兖州那边的事情,若是浮屠阁不老实,又或者秦大哥他出了什么事,你千万要告诉我!”
“是是是,我知道了,所以能不能请你把今天的药喝了,然后赶快躺回床上休息?”元大宫主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把桌上的公文拍得“砰砰”直响。
高灵毓稍稍沉默,忽然唤了一声“师弟”,待元寒喑看向自己,娇娇娆娆地向他一眨眼,巧笑道,“师弟处理事务太过辛苦,你也要早些休息……”说罢转身翩然离去,留下元宫主一人呆坐案前,惊艳半晌,终于爆出一声怒吼:
“高灵毓!你又耍我!!!”
这天元大宫主来到小筑时,里里外外都找不到高灵毓的人,叫来无缘一问。
“公子他在落月潭洗马。”
“洗马?”元宫主瞪大眼睛,“身子还没好利索,洗什么马!”
无缘淡淡望着自家宫主不说话。
“……是秦川送的马?”
“宫主英明。”无缘转身去给桂枝洒水,“看来公子对秦堂主用情至深,估计您就算日行千里也追不上了。”
元寒喑一甩袖子,大步迈出门去,屋里就听见他的大吼,“什么追不上!我现在就去追给你看!”
22.昨日之日不可留
高灵毓站在及膝深的潭水里,拿着刷子,一面为凌波擦洗,一面同它讲着话。
“凌波啊,你说秦大哥现在在做什么呢……以往这个时辰,他应该在议事厅和他那群属下商议事情……”高灵毓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说洋泽堂怎么有那么多事情可议,弄得秦大哥都没工夫陪我……”
凌波似乎不满高某人擦着擦着就停下来自言自语,稍稍向前迈了几步,高灵毓连忙扯住它长长的鬃毛,“凌波宝贝,别急哦,我这还没洗完呢……”
“高灵毓!你给我上来!”元宫主人未现,声先到,“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体!居然敢站在这么深的冷水里!”
高灵毓低头瞧瞧只到自己膝盖的潭水,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乖乖带着凌波走上岸,“师弟总是这样爱操心,我身体已无大碍……”
没等他说完,元大宫主华贵厚重的玄色外袍便铺天盖地冲高灵毓而来,将高某人裹了个结实,“看你凉得嘴唇都发白了,还说没有大碍?你怎么这样不注意……”
见高灵毓呆呆立在原地,一对美眸渐渐盈满泪水。
“……师兄?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高灵毓憋着眼泪沉默良久,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秦大哥……秦大哥他也为我披过袍子,也责怪我在凉水里泡地太久,弄得身上冰凉……”
这是高某人五岁以后元寒喑第一次看见他哭,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刚想出言安慰,就听高灵毓呜咽着,断断续续道:
“我好想秦大哥,我好想他……我想马上回兖州去,我想现在就能见到他……小寒,你送我回兖州好不好?我知道我现在身体不行,一个人撑不到兖州,所以你让人送我回去,好不好?”
元寒喑见他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满腹想说的话都堵在嗓子眼,沉默半晌,伸手替他擦去满脸的泪水,沉声道:
“好,我送你回去。”
元大宫主为高灵毓准备了最豪华舒适的车驾,数十个仆从使女前前后后伺候着,自己与无缘全程护送陪同。就算这样,自从上了路,高灵毓就再没笑一下,整日要么打坐运功,要么望着马车外不断倒退的田野村庄发呆。
不过好事是,他的功力几日间增长得厉害,身体也渐渐恢复,只是略显阴沉,整天冷着一张脸,弄得仆从们都有些惧怕他。
距离兖州还有半日路程的时候,高灵毓忽然对元宫主说,“小寒,你曾答应将洋泽堂送与我,可还算数?”
元大宫主看了看自家师兄,“自然算数,不过……你要洋泽堂做什么?”
见高灵毓没有说话,“师兄,既然我叫你一声师兄,那我一定是站在你这边的。你索要洋泽堂是为了什么,接下来你要怎么做,这些你能不能和师弟说说?”
高灵毓终于将目光从外头移过来,淡淡道,“小寒,我只是想得到我想要的,至于其他,你日后自会知道。”
元寒喑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无缘在这时拨开珠帘,“宫主,洋泽堂来人迎接。”
高灵毓忙坐直问道,“是秦大哥吗?”
无缘摇头,“是青副堂主。”
看着高灵毓沉了脸色倚回软垫里,元寒喑无奈道,“师兄你不要这么任性,秦川他的亲弟伤成了那样,你还想他自己来接你么……况且,这次他并不知道你会跟着我一起来……”
“等等……你是说,秦大哥的弟弟来到兖州了?”
“是啊,不过来的路上为乱党所害,现在双眼暂时无法视物。也难怪秦川他要亲事汤药,不假人手……”没待元大宫主说完,这边高灵毓便冲他怒吼道:
“这事儿你怎么不早说!”
元宫主无辜,“你又没问啊……”
之前秦川一提到自家弟弟妹妹,连声音都会变得温柔许多,虽没见过那个传说中的“二弟”,但高灵毓心里早已是羡慕嫉妒恨啊!但在偷看过秦川的信件,知道规劝秦川回老家成亲生子的,就是这个“二弟”之后,高灵毓对他就只剩下恨了……
知道他会来兖州看望秦川后,高灵毓本想着要在他来兖州的路上,找人打着浮屠阁的名号将人抓了,先胖揍一顿,再打包送回他江南老家。没想到自己一时糊涂,竟将这茬儿给忘了,让那小子到了兖州,虽然路上受了点“小伤”,但得秦大哥亲事汤药,真真羡煞高某人也!
在高灵毓面目狰狞地撕坏第三条苏绣香帕之后,元寒喑假咳两声,“师兄啊,有关洋泽堂的事,既然你心中有数,我也多说无益……”从额间摘下只有历代水悠宫宫主方可佩带的龙血玉抹额:
“你提过你要与秦川一同去逍遥山庄参加武林大会,带上它会方便行事很多,从此刻起你便代掌我水悠宫宫主一职!见此宫主佩物,如本宫主亲临!”
高灵毓接过宫主身份的象征,望着自家师弟,“师弟,你……”
元大宫主宽袖一挥,潇洒说道,“没什么,既然我们是自家师兄弟,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举手之劳,无须感谢!”
高灵毓拿着抹额沉默片刻,忽然嫌恶道:
“‘无须感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去武林大会必定见到风谷主,你当然要找理由不去!况且,这块破石头不就是祖师爷当年在河边随便捡的么!还美其名曰‘龙血玉’?”
“师兄!龙血玉乃宫主身份象征,你怎能这样贬低……”
“你难道有多稀罕这石头?我去兖州之前还看到过,你那个鸳鸳拿着这个当毽子踢着玩儿呢!”高灵毓将抹额拎起来,在元大宫主眼前抖一抖,见他一脸“居然被揭穿了”的尴尬神情,高某人终于露出两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师弟,无论如何,我高灵毓都要多谢你,自小你就总是让着我,此次我偷练渊冥,你不但不加追究,反而这般理解支持……”
“我一点也不理解你为什么练它……”
“总之,多谢你,这些年来……多谢了!”
高灵毓笑着倾身向前,将自己埋入元宫主宽大繁复的重重衣襟之间,可不待元寒喑回过神来,想要展开双臂回抱住怀里的人,他又已经悄然抽身离去。
见高灵毓起身撩开珠帘将要下车,元大宫主不自觉地伸手想要挽留,但这人将袖子一收,轻声道,“既然已经迟了就干脆别说了,我心意已决。且高灵毓此生只爱秦川一人,不要说些无谓的话让我们师兄弟之间生出芥蒂……”
元大宫主将想说之话生生打住,眼见着高灵毓下车而去,还没来得及惆怅,又见他折回来拨开珠帘,“师弟,既然来到兖州,不如游玩一番,还有一事……秦大哥总说他那二弟天人之姿,比我还胜上三分,不如就趁此机会,长长见识……”
元大宫主听了,摆摆手,“我元寒喑岂会以貌取人!师兄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
高灵毓不置可否,落下珠帘,转身离去。
待高灵毓跟着青副堂主等人往洋泽堂去了,车夫在外头请示元大宫主,是否直接驱车回水悠宫,元宫主皱着眉思量半晌:
“既然已经来了,那……先到兖州城里转转吧……”
比师兄还要胜上三分?
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个天人之姿……
无缘奉了元寒喑之命,成为高某人的贴身保姆,全天候照顾高某人生活起居。更重要的是,渊冥有可能使练功之人忽入魔怔,性情大变,高灵毓是绝不肯让秦川知道自己练了这等邪功的,有无缘这样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在他身边,万一发作,也好及时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