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我不怪你,我留意就是了,”晗铮没好气地瞪了苏涵一眼,“可是这人山人海……先生是不是太高估我们了?”
“没关系,就当出来观灯好了,”苏涵笑道,手上拽紧了晗铮,“这儿人多,别走散了。”
珠港本就是个人口相当稠密的城市,尤其是在月一十五这样的节日里。若不是出宫,这样盛大的场面也许朔寒一生也没有机会见到一次吧。
一路上尽是宫中难得一见的新奇景象,火树银花,灯火辉煌。朔寒只觉得自己眼睛也不够用,便只顾看着路边的花灯和天上的焰火,一不留神拉着星涯的手便松开了。等回过神来时,却只见人山人海,星涯早不知去了哪里。方才汹涌的人潮早就把他们挤散了。
这会儿要找一个人根本就是大海捞针,就算朔寒再怎么急着要找到星涯,现在也是不可能的。他只有跟着人群继续往前走,只希望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遇见星涯,若是还找不到,就只能找个人少的地方等着他来找了,星涯是绝对不会不来找的。
就在他茫然无措时,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的两个人却一扫先前的悠闲,四道锐利的目光一齐朝他射了过来。
“苏涵,我好像看到了,就是那个穿青色衣服的……”晗铮压低了声音说,“你看看像么?”
“十八九岁挺单薄的男孩儿……应该就是他了,看他打扮的还挺贵气,应该错不了,就是他了。”苏涵说,“继续跟着他,能近身了就动手。”
“动手?用药麻翻了装在麻袋里拖回去?”晗铮有些困惑,“可是我们没有药,也没有麻袋啊。”
“亏你还是在东旭留过学的,怎么想的法子跟土匪强盗一个样?”苏涵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对晗铮的头脑简单表示了鄙视,“再说大街上扛着个装了人的麻袋,你还嫌不够惹眼么?我们是要让他乖乖跟着我们走。”
“那交给我吧,我的口才你还信不过么?”晗铮说着,一面继续盯着青衣少年单薄的背影,“刚才一直有人跟着他,现在他们走散了,机会正好。”
朔寒正茫然四顾时,冷不防被旁边的人一撞,立刻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向后倒去,眼看着快要摔倒在地时,却被一双手从身后稳稳地扶住了。他本以为是星涯,谁知回过头去看时,却是一个陌生的二十来岁的青年,一头短发,穿着黑色的学生装,戴着眼镜,长得很是俊秀斯文。
“阁下小心,别摔伤了。”那青年温和地说。
“谢谢。”朔寒朝那人点头致谢道。
“刚才我看阁下一直四处张望,是在找什么人吧?”那青年接着问,“现在人山人海,只怕一时半会是找不到了,不如我们找间茶楼小坐一阵,等灯会散了再来找怎么样?”
青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在下晗铮。“
“叫我子然就好。”朔寒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这样不妥吧,你我素昧平生,不过萍水相逢而已,如果那人回来了找不到我,也不是好事啊,不如改天吧。”
“难道你要一直找下去么?只怕天凉都找不到的,再说小坐一阵又有什么损失呢?”晗铮说,“再说了,我们难得有缘相遇,也许还能做个知交呢,你说是么?”
见朔寒犹豫不决,晗铮便笑道:“子然你不必害怕,我不是恶人——你看我像恶人么?”
朔寒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俊秀文雅的青年,只觉得对方一身书卷气,确实不像是凶恶之人,再加上晗铮对他也十分友善,于是他对晗铮也并不厌恶。他望着晗铮,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
“这不就是了?我也不会害你的。“晗铮说着,也不顾朔寒还在踌躇不定,径自拉着朔寒便挤出了人群。
晗铮拉着单薄的青衣少年,脚下却走得飞快,没多久便离开了那条人潮汹涌的街道。这一带行人已经不多,甚至有些冷清了。两旁的建筑在夜幕里只剩下了黑色的剪影,仿佛一群沉默的巨兽。若不是有天上烟火的声响和投下的光影,这街道一定分外令人害怕。
“那……那个,晗铮……”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朔寒便挣脱了晗铮拉着自己的手,“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嗯?没有啊,我们没走错。”晗铮摇头,一把拽住了朔寒,“你放心跟我来就是了,不必害怕。”
“我……”朔寒一心只想抽身离去,突然眼角余光似乎瞥到转角有个人影,便指着那个转角说,“我要找的人好像来了,我先回去了……再会。”
还不等晗铮回答,朔寒便转身往回走,谁知刚走了几步,颈后便挨了重重的一击,登时两眼一黑,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他的身后站着的,却是另一个穿着黑色学生装的年轻男子,也是一头短发,英俊的面容上满是冷峻。
“晗铮,你差点就把人给放跑了,我信得过你才怪,”苏涵有些责怪地看了晗铮一眼,“要不是我出手打晕了他,我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那我好歹把人带过来了……”晗铮有些不服。
“那他想跑你就没点反应?”苏涵边说边俯下身把昏迷过去的少年扛上肩膀,“还有你还真是直接,这么快就拉上手了,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那也是任务需要,你还吃醋不成?”晗铮转头瞪了苏涵一眼。
“那又怎样?”苏涵说,“先把他带回去吧,等会有人看见不好。”
星涯早已发觉自己与朔寒走散,但街上人山人海,一时间要找到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毕竟朔寒不比他人,要是真有什么闪失,自己是万万担不起这责任的,就算朔寒本人不在意,太后追究起来自己不被满门抄斩也得落得流放边疆。
何况容秋夫人对自己不满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如果给她抓住了把柄,自己就凶多吉少了。
好不容易等到过了五更灯会将散,街上行人渐渐变少起来,星涯又来到方才与朔寒走散的街道上,只见遍地爆竹燃尽后的红纸碎屑,偶尔身边擦过两三个人,却都不是朔寒。将整条街道来回跑遍了,连朔寒的影子也没见到。朔寒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了。
星涯心中一凛,想起在朔寒两代之前的国君曾经与外国签过一份条约,其中有一条便是允许国中青年劳力出国。自此之后各地都有洋人或者是被洋人收买的地痞流氓趁着夜间将独行的青年或者少年男子掳走当做苦力送到蛮荒的殖民地去,尤其是在珠港。如果是这样,那要找到朔寒已经不可能了,自己还是趁早引咎自裁吧。
但刚才街上人山人海,是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的——苦力贩子都会选择僻静无人的地方下手,而不是一条人山人海的街道。
那么朔寒又怎么会凭空消失不见?
他忽然想起来,方才他们身后似乎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个黑衣青年,那两人的装束也与驻军将领和巡抚描述的雾月党人极为相似。如此说来,朔寒的失踪应该也是他们所为了。
如果朔寒落入雾月党人之手,这些乱臣贼子还有什么不敢要挟朝廷?作为国君的朔寒是一张不可多得的王牌,有了这张王牌,只怕他们也没有不敢提的条件了。
星涯不敢再往下想,转身便往府衙的方向飞奔而去——现在向巡抚求助请求搜查全城应该还来得及。
朔寒醒过来的时候四面一片黑漆漆的,只有一支快烧尽的蜡烛奄奄一息地亮着,试着动了动手臂,却发现双手被反绑在了身后,根本动弹不得,粗糙的麻绳勒着手腕,几乎勒进了血肉里。
双眼终于适应了微弱到几乎不存在光线之后,朔寒开始四下打量着这个囚禁自己的空间。这应该是个地窖,四面无窗,借着微光还能隐约看到通向地面的梯子。自己不知已经被关了多久,也不知外面是白昼还是黑夜,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全身也没有一丝力气,当真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了。
但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做了他人的俘虏。就算他是一国之君,现在这样的境况也不比牢房里的死囚好多少。再想想自己先前遇见的晗铮——那身相对于长发长衫的苍冥男子来说显得标新立异的打扮,正是雾月党人的标志。
而在苍冥至高无上的自己,居然会被这些乱臣贼子当成囚犯关在这阴森森的鬼地方,实在是有损尊严的事。
星涯没找到自己,大概已经请求巡抚出面下令搜查全城了。可是地面上翻了个遍又能如何?这地下如此隐蔽,根本不会找得到,现在要脱身也是根本不可能的,连手上的绳索都解不开,脱身更无异于天方夜谭。
朔寒想了一阵,忽然倦意又如同潮水般涌来。他闭上眼睛蜷缩起身子,靠着墙睡了过去。
7、琴静东厢
“先生,人我们已经带回来了,关在地窖里,您可以去察看一下,免得抓错人惹出事来。”
倾铭的书房里,苏涵站在倾铭面前平静地说,晗铮还跟在他身后。而倾铭坐在桌后,面前摊开着一本内页全是洋文的书,显然只读了一半。
“带回来了?那我去看看吧,但愿你们没弄错人——虽然你们也看过画像。”倾铭说罢,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去。
“不会弄错的,跟画像上一模一样,”晗铮说,“天快亮的时候巡抚还下令搜城呢,应该就是为了他。”
一片昏暗的地窖里,半睡半醒的朔寒突然被一阵嘈杂惊醒。睁开眼时只见眼前亮起了昏黄的火光,三个人影沿着楼梯走了下来。从身形上看三个人都是男子,当先的一个身材高挑黑发垂肩,身材比起星涯还要结实高大一些,一身深褐色的西装,而那人身后跟着的,便是晗铮和另一个手持烛台的陌生青年。
当先那人走到朔寒面前,接过烛台便蹲下身来细细打量着他,也许因为光线太暗没法看清,便伸手一把捏住了朔寒的下巴强行将他的脸扭到了面对烛光的方向。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几回,如果他的目光是刀刃,这会朔寒早就破相毁容了。
“你……”朔寒心里惊恐,却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待那人松开自己,才狠狠盯住他厉声道,“你们这是想干什么,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我知道你们是革命党人,难道你们革命也不分青红皂白地乱革一气,连无辜的人也不放过吗?!”
“无辜的人?”那人狐疑地看着朔寒,“你是无辜的,难道我们还抓错人了不成?陛下,您难道真的以为天下人都没见过您,不知道您长什么模样么?那也未免太小看我们了吧。”
说着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来递到朔寒眼前,冷冷地说:“这张画像上的人,难道不是陛下您么?我们就是按照这张画像找到您的,怎么会连您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如果这样我们还可能抓错了人,那世上也没什么事是有把握的了。”
朔寒看着眼前的那张白描画像,那张画像上画的正是他自己。虽然只是用线条勾勒没有任何色彩,但却已将整个人的神韵气质都把握得几乎分毫不差,容貌自不必说,当然是与真人一模一样,根本不容他否认。这画上的不是他又是谁呢?
“你们……你们还真是大胆!我是苍冥的国君,你们这可是谋反!”朔寒边说边挣扎了两下,却仍难掩眼中的惊惶,“你们还不快把我放了,否则……否则有灭顶之灾的可是你们!”
“灭顶之灾?”那人冷笑起来,似乎对他的威胁很不屑,“你说我们会有灭顶之灾,那你呢,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把我们怎么样呢?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你自己吧!至于放了你……等我们在死牢里的弟兄被放出来了,我们自然也就放了你,没你在,我们拿什么跟朝廷谈判?你安分点儿,也许还能少受点儿罪呢。”
然后又低头凑近他的耳边,在他耳畔用只有他能听见的音量说:“你就在这儿安分地待上几天吧,朔寒。”
朔寒全身一凛,下意识地想躲开去,然而那人却又已站起身来,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说:“我就先走了,但愿你别弄出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来——我要的可不是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或者一具尸体啊。”
那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连着蜡烛昏黄的光。朔寒脑中已然一片空白,因为巨大的恐惧,单薄的身躯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只是这一次,他的依靠只有身后冰冷的墙面。
王城的深宫之中,上至容秋夫人和云曦皇后,下至洒扫宫苑的侍从宫女,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场变故。云曦依然每天清晨从花园的枯树上取下墨冉写了字的缎带,又在黄昏时分把写了自己回复的丝带挂在同样的地方。御卫廷与栖云宫离得远,两人要见面并不方便。何况众人面前她仍是端庄贤淑的云曦皇后,如果皇后也带头与别的男子暧昧不清,宫闱之中早就乱套了。
他们一直用这样的方式来往,无声谈论着宫墙内外的各种事件,倾诉着忧愁和欢喜。云曦便这样向墨冉吐露着独居深宫的孤独冷落,墨冉也用这样的方式安慰着她。如此看来,日子也并不像初入宫时那么寂寞无聊了,至少还有点值得期盼的事情。
直到这天清晨,云曦刚从花园回到栖云宫中,便看见了容秋夫人身边的宫女娟儿。“皇后娘娘,太后有事找您,请您过去一趟。”
“好,我这就去。”云曦依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只道是容秋夫人又闲来无事要找自己谈天,也就整理了一下妆容,到容秋夫人的寝宫去了。
进了容秋夫人的寝宫,云曦仍是直接掀起珠帘走了进去。容秋夫人正坐在梳妆台前,掂起一支珠钗往发髻上插,她还是光艳照人,一如平日,也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
“太后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她问。
“云曦,朔寒在珠港那边出了点事——除夕那天晚上出去赏灯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失踪了,连个人影也找不到,”容秋夫人不紧不慢地说,“可能是落到了雾月党那帮乱臣贼子手里,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下旨给兵部尚书和珠港的巡抚,也已经向各国发出照会,请求他们协助寻找,过几天应该也就找到了。”
“什么?”云曦的手不自觉地在广袖之下一震,一是因为朔寒失踪的消息,而是因为容秋夫人的从容自若——亲生儿子下落不明,她竟然也不惊慌么?
云曦对容秋夫人的冷静机警早有耳闻,但她此时也不免隐隐疑惑起来。朔寒毕竟是容秋夫人的亲生儿子,做母亲的听说孩子遭遇不测自然应该惊慌失措,就算不惶恐也应该有所担忧,可是容秋夫人看上去竟然丝毫不担心儿子的安危。她就如此有把握一定能将朔寒找到并且确保他平安无事么?
“可那些人要是对他不利呢,您……”云曦有些担忧地说。
“他们怎敢对他不利?”容秋夫人笑道,“据我所知,死牢里还关着他们好几个同党,他们掳走朔寒,只是要拿他当人质逼我们放人。就算是土匪强盗,也没有条件没谈好就撕票的道理呀。再说了,这不也是个把他们一网打尽的理由么?”
“也是……”云曦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是担心——如果夫君有个三长两短,日后帝国又怎么办?他毕竟还没有子嗣,也没有什么兄弟,如果他出了事,那帝国的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