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伸手摸着墙壁。

巧的是，他所搭着的位置，也有一只手。

这是希洛祈的手。清遥站在较高的梯级，在他正下方的人是希洛祈。

希洛祈动也不动，因为他不是要去哪里，他只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默不作声地听。

倾听楼下人们的对话。

首先发话的是南佑祈。

“为什么你们一直不告诉我！如果……如果我没追问，你们一辈子都不告诉我，哥早就死了，一直跟我生活的人只是个AI？”

清遥身体一颤，发现自己听不懂这段话。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偏是消化不了，活像高中生冒然闯入物理研究发表会一样。

楼下还有另外的男女低声说话，好似在劝解；但南佑祈的反应更大：“用一堆程式堆砌的哥？爸、妈……你们太不尊重死去的哥吧？用AI顶替一个人，你们不觉得羞耻吗？”

为何《迷路》会出现南佑祈，连祈家父母痛心疾首的“不是”也听得见？这是谁玩过的剧本？这是用什么制作而成的幻像之都？

忽然，清遥前面的男生动了，以似要坠落的步伐踏下楼梯。清遥跟着步下，他看不见男生的脸，但肯定是一如以往的傻傻呆呆，没有戒心。

“你们刚才……在谈什么？我早已经死了？AI？我是谁？”

过去的希洛祈说出这番话，与南佑祈的责骂串连在一起，形成实体，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实体。这想法在清遥脑中一闪而逝，他打了个哆嗦，那简直完全荒谬。

但更荒谬的事情却在眼前上演。

不止南佑祈，祈家父母都变了脸。然后，祈父念出咒语一样的句子，希洛祈忽然像骨头溶掉，全身软倒，其馀三人合力扶住他。

相比起南佑祈青白愕然的脸，祈母手足无措，祈父的命令俨然变成救命草：

“把小希送去医生那边，让他删掉小希刚才的记忆。”

其馀两人并无讥笑那句“删除记忆”；相反，他们默默点头，全然赞同。不一会儿后，一家四口一齐出门，由祈父开车，房屋只剩空寂与哀愁。

“这到底是什么……”

清遥想，《X Online》是不是故障了？这些画面，绝对不可能在剧本里上演吧……

他走下一楼，忽见管理员管子盼绕着脚坐在窗台上，显然是把刚才的一切看光光了。

他在这时候出现得正合时。清遥正欲追问刚才所看到的片段，管子盼已经满脸苦恼抢先辩解：“关于希洛祈的那些箱子可不是我做的手脚喔！你千万不要跟谁胡乱通报！”

清遥环视这客厅，疑问写尽了他的双眼：“这不是《X Online》里发生过的事吧？”

“哎哟哟，刚才也演出来了，不是吗？这里是希洛祈的家，刚才的全是希洛祈在现实世界的回忆吧！”

没错，这里怎么看都是祈洛希的家，只要亮着日光灯，哪怕是暴风雨夜也会绽放彩虹色彩的活泼房屋。

管子盼一脸想推卸责任地猛甩手：“我没有翻查你们的任何记忆，现今技术还做不到这种记忆还原的程度呢！你会看到希洛祈的家，完全是希洛祈的错喔！”

“跟他有什么关系了？”

“因为他的感情系统不稳定啊！”管子盼从窗台跳下，以理所当然的口吻答：“希洛祈的建构基础采用29年前Mos博士的AI系统，即是旧型AI啦！但他比起其他AI不稳定，他添加了许多旧型AI所不需要、但作为人类必须存在的系统！”

清遥眼下警惕，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会听不懂？我的意思是：希洛祈的感情系统不稳定，差不多崩溃了。原本游戏系统要从他的网拟手环取得玩家讯息时，他却传来一堆自己的记忆资料，让《X Online》的程式也怪怪的……”

管子盼歪了歪头，忽然恭恭敬敬地向清遥行礼：“唉，我们《X Online》团队也有不对呢！竟然完全接收错误的资料，连验证都没有，让你看到这些东西了，呵呵！请见谅！”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家主人希洛祈本来就是AI，有什么不懂？”

“别乱说，我在现实里跟他见过面，他绝对是活生生的人。”

“他的心脏还会跳，肺部还懂得呼吸，胃部还能消化，对吧？但他的脑子早死了喔！”

彷佛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诚实善良、值得信任的成年人，管子盼飘浮在半空中，华丽旋转，露出自己的背脊。他的右手一曲，摸到自己的后脑，头发之下。

“只要你摸摸希洛祈这个位置，你会感觉到皮下特别冰凉，因为那是假皮，假皮下有希洛祈大脑的各种零件……”

彷佛想到有趣的事情，管子盼微微昂头，笑得邪狞。

“啊……当然，在希洛祈的假皮下，还埋藏着你最想得到的evol_ai解毒晶片喔！”

10. 迷路篇：相爱的人(节1)

后来，路泉跟《X Online》的管理员继续谈论关于祈洛希的事。

管理员从八年前真正的祈洛希出了意外、脑部死亡的时间讲起，一直到祈洛希的逐步成长，祈佑南发现真相，乃至完全不稳定的感情系统……路泉原本认定是胡说八道，原本不打算听下去，但他头顶的两只黑耳朵背叛了他，高高竖起，将一切听得一清二楚。

那一晚他睡不好，彷佛听了一个过于怪诞的童话，反覆细想。早上时候差不多了，他心想：干脆去祈家吧，双脚便动了。

昨天才来过，今天又来拜访似乎太频繁，说不准祈洛希又会像昨天一样癫狂，嚷着要食精液。倘若运气不好，昨天的事被祈家父母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恐怕还未按门铃便被赶走吧。

众多的顾虑还是阻不了路泉的决意。按下门铃，迎接他的依然是像火龙果一样的热情：“小泉，欢迎你啊！来找小希吗？”

路泉尴尬地点头，扯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昨天……借了祈洛希的外套。”

其实这句完全多馀，路泉还没展示胶袋里的衣服，祈母已经打开门栏，邀他进屋。情况跟昨日相似，祈父正在看报，文字化作声音，在客厅内环绕：

“一个聪明人会尽可能摄取各种情报，掌握所有可能发生的局面；一个绝顶的聪明人会选择探索他所需要的情报，不该知道的事，绝不打探……”

看来祈父非常喜欢阅读奇怪的专栏。

他跟祈父打过招呼后，祈母便开启视讯系统呼叫在二楼房间的儿子。

祈洛希把视讯关掉了，只剩没精打采的答覆从喇叭传播：“我……我现在很忙，不想见他。”

“小泉想见你，别不乖！”

“我现在很忙，不想见他。”

祈洛希挂线了，母亲又气又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路泉才刚喝第一口茶时便推着他的背部，往二楼的方向前进：

“对不起呢！小希最近心情不好，可以请你开导他吗？朋友之间总比父母聊得开……”

路泉顿了顿，他想起在《迷路》所看到的一切：如果祈洛希真的是AI，而祈父祈母仍一直照顾他，视他为重要的儿子，为儿子的快乐而喜，为儿子的悲伤而愁……

即使是AI，祈洛希还是很幸福吧。

路泉不知不觉便攀过楼梯，再次来到祈洛希的房门前。

“小希！小泉来罗，要好好招呼人家！”

祈母说完，决定先弄些美味的茶点让两个孩子享用，临走前低声在路泉耳边说：“门的密码是6694，如果小希不让你进去，直接进攻吧！”

祈母甚至向路泉比了个胜利手势，真像个青春活泼的大学女生啊。

待祈母下楼，路泉敲门道：“希洛，是我。”

“我有事，你走吧。”

“你有什么事？”

“我有事，你走吧。”

还真是沟通不能，神经质得像机器人——发现自己的想法后，路泉骇然一抖，他越来越相信管理员的胡诌了。

路泉在门外安静等了超过5分钟，祈洛希依然不肯开门，他心想：当伯母捧着点心盘子来到，她也会怒气冲冲强硬开门，再骂祈洛希的不是。既然如此，还是自己来比较恰当。

路泉顺应祈母指示，输入密码。

房门一开，只见祈洛希坐在床上，他的蓝眼睛在全身镜前瞠大，他不断用双手狂抓后脑，似乎要在脑皮下寻找宝藏。

棕色的头发缠住血浆。

指间尽是落日之红。

他的脸貌完全扭曲，五官歪了，明明白白诉说着痛苦——即使痛苦，他的手依然无止境地在出血的头上狂挖。

“希洛！你搞什么鬼！”

论反应，论技巧，路泉极其优秀，绝不会输给寻常人。祈洛希才刚发现房门被打开，路泉已欺近他身旁，几下功夫已将那两只红色的手扣住，封锁他的行动。

身体相贴，血液的腥臭清晰可闻。

祈洛希本来拥有整洁清爽的棕色短发，若有光源，更会看见头发闪出一弧杏光，甚是漂亮；现在光芒尽失，暗红色的血在头发底部驻扎，那是被挖破的头皮，随着祈洛希的手指蔓延至发丝上，好不骇人。

这里有一团血，那里被抓得更严重，乱糟糟的短发因为血液而纠缠成一块，飞起来了。

“放手放手。清遥你快放手放手放手。”

“你能保证不会再伤害自己吗？”

“放手放手放手放手——”

交涉失败。路泉长叹一声，不觉有些心痛，明明前阵子还是个有点傻气，不过总会选择理性办事的家伙。

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无理取闹……

10. 迷路篇：相爱的人(节2)

他禁不住再瞄向祈洛希的后脑，一手仍锁住祈洛希的行动，一手却伸向上方，根据管子盼曾经展示的位置，轻轻拨开头发。

他看见肉色的皮肤。

看上去，跟手臂的皮、大腿的皮、脖子的皮一样光滑，光滑得连半根头发都没有，完全不像长在头颅的皮。

这是埋藏在头发之下，两只姆指大小的假皮。

路泉顿觉得喉咙严重发乾，眼前之事似乎越来越难以否定。

他从未听闻有哪种病，需要移植假皮在头上；是不是那一处曾经受伤，无法复原才需要用假皮？如果、如果在《迷路》里看见的一切尽是事实，管理员说的是真话，只要他轻轻掀开这块突兀的皮，假象将会消失，露出人类绝对不会有的金属……

“不要碰我！放手！”

祈洛希猛然发力，手肘往后用力冲击，将路泉杀个措手不及，直跌到床角。此刻的他已不再像文明人，而是野兽，一头为了保护自己而不惜一切的野兽。

为了保护自己，他更用力挖向自己的脑，除了头发，彷佛还能看见汨汨血浆不断喷洒：“路泉，我是祈洛希，我真的是祈洛希，我会证明给你看，也会证明给爸、妈和佑南看……我不是X4416，我是祈洛希……”

“够了！”

路泉反手把床上的薄被拿过来，侧身扑向祈洛希，两爪攻向胸口。祈洛希下意识双手交错挡住，岂料路泉中途变招，被子卷来，将他的两只手腕绑住。

“……你想做什么！不要、不要不要——”

路泉终于忍耐不住自己的脾气，一拳重重打在祈洛希左肩，迫得他滚到墙边。路泉进一步揪起他的衣领，狠狠叫道：“不要个鬼！祈洛希，你给我清醒点！”

刹那间，祈洛希锁住嘴唇，好似冷静下来，又好似绝望了，谁都猜不到他的想法。

包括路泉。

下面正在准备甜点的祈母应该很快会端着盘子上来，到时候必须开门给她进入，她肯定会看到儿子被绑住，手和头都有血，单是想想便吓人。

路泉快速偷望门外，还没有人来，大家仍在忙着自己的事。眼见二楼尽头还有间小浴室，他才拖着祈洛希进入，后者没有反抗。

大浴室在楼下，他们所进的备用浴室连浴缸都没有，只能站着洗，以两个人而言实在太挤。

路泉解开祈洛希的双手，问：“你还可以自己洗澡吧？”

对方没有说话，自行跑到莲蓬头下，居然不脱衣服便冲水。水的温度带点热，虽然很适合舒服地洗澡，但拿来洗伤口未免太刺烫！

但他没有感觉，任由热水喷下，与血绞在一块儿的蒸气也承载出铁味，在浴室弥漫着。

路泉心里生气，这家伙是存心要跟他作对吗？

——但这并不可能。

祈洛希并不是会耍小性子的人。那家伙，只是在无意识间让自己痛苦。

路泉没骂也没训，把水停掉，伸手摸向祈洛希湿透的上衣，从下面往上扯。

衣服才卷到乳头上方，祈洛希却趁势抱住路泉，说话远比之前有条理：“我喜欢你，想跟你做爱，泉……可以跟我一起吗？”

路泉心脏噗通急跳，但也仅有片刻，很快又冷静下来。

他强硬地脱过上衣后，让祈洛希坐下来，伸长脖子，垂下头，这才再按键启动洒水。凉水缓缓地流出来，泻在发上，让祈洛希本能地打了个寒战。

然后，路泉修长的手指在他发上溜过，血液与水结合，绽出一丝丝刺痛。

几分钟后，头上的抓伤总算清洗干净了。路泉一言不发为他梳理头发，把剩馀的污垢细心抹走。

祈洛希侧望洗手盥旁的全身镜，渴求的目光穿透镜子，落在黑色少年的身上：“你喜欢我吗？”

路泉的手有一刹那的停顿，复又继续检查祈洛希头上的各个伤口。

纵使此刻的他分出心神，满脑子都想着祈洛希是不是AI这回怪事；纵使祈洛希为了爱情而几近失去自我，宛如野兽……

仅止如此。

他还是难以放弃青。可能的话，他希望青能复活，再跟他回到那片安宁无人的青镜湖旁，好希望看见那好动过头的孩子四处惹事的可爱样儿。

——如果你把希洛祈头上的解毒晶片拆下，我替你的青安装解毒程式也没有问题啊！嘻嘻！

《X Online》的管理员根本是头魔鬼，最晓得洞察人们的欲望，提出烈酒般香醇迷醉的建议，却足以让人在第二天清晨头痛个半死，动弹不能。

10. 迷路篇：相爱的人(节3)

路泉回想着，食指摸到那片疑似假皮的地方。

没长头发，连水倒下去也会立即滑走。若是一般人瞧到了，大概只会感叹“这块皮真奇怪”，因为假皮跟周围长出头发的皮肤无缝相连，肤色也无异样。若不是GM的讲解，他根本不会留意到这小小的一处。

——要剥开这块皮可有技巧呢！那里本来使用指纹识别系统，不过那玩意太高科技啦，万一希洛祈遇上意外，撞到头，系统坏掉岂不是打不开吗？所以呢，除了指纹，还有另一个好用的隐藏开门机关喔！

鬼推神使地，路泉以两指压在假皮上。先按着左右两边，几秒后用大拇指长按中间。

浴室的水沙沙落下，却隐藏不了金属抽屉般、锁链被打开的细响。

“……清遥？”

他慌乱地关掉水龙头，随便拿到毛巾便用了，先是擦走手里不知是水还是汗的液体，再摸摸祈洛希的头。

确定绝不会有水渗进去后，路泉才敢挪开身体，带走自己的影子，让灯光映照在主角上。

没错，假皮下有金属开关，开关之下有两道晶片槽，里面放置了几块晶片。晶片槽还剩下数个空位，意味着还能放入更多晶片，可以轻易追加更多新性能或防护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