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清遥连幽灵也不是。他不被看见，不被听见，无人察觉。他清楚知道，青会在数十分钟后阖眼不起，秦天遥会再次请求管理员使用备份档。

不会错的，因为那是已经发生的事，无可挽救的事。

传说有一个叫《阡陌田》的剧本，无数玩家参与，却无人能救出剧本里的狼族少年。有一位玩家爱上狼族少年，为了与心爱的男孩一起得到幸福，他决意要破解剧本，把《阡陌田》反覆玩了许多遍，一再看着狼族少年死去。

清遥想，爱上脆弱的AI真是天底下最煎熬的苦差。

08. 迷路篇：反反覆覆的爱(节2)

他前后用了四次备份档，将青召唤回来，将他们的时光倒流至未中毒之前，将幸福扯到手中。

当时间继续往前走，青始终会被evol_ai入侵，陷入长眠。

秦天遥醒悟，在没有解毒晶片的状况下，旧型AI的死是一场必然，青终究会被世界淘汰。所以，他放弃了第五次的复活，淡出游戏。

没有青的《X Online》，等于失却爱情的世界，没有逗留的价值。

“我要得到解毒晶片……”

清遥独自望向久违的第三层天空，忍不住疯狂地思念那个总会为四周带来欢笑的孩子，不应该被摒弃的孩子。

evol_ai病毒传播多年，并无防毒、解毒法子，他对于解毒程式是否存在半信半疑。如今祈洛希却用各种方式阻止他接触解毒晶片，这叫他难以不信……

解毒程式确实存在，而且有效。

只要得到解毒晶片，青等同于得救。

不能再停留，他得赶快离开这个剧本，必须引诱宙斯交出解毒程式。他梳了梳头发，转生前便留下来的黑色犬装备还在；他摸了摸手腕，转生前青送给他的手环仍好好戴着。

他为了青而留在《X Online》，为了达到青梦想中的最高等Lv 10而转生重玩，来这个游戏的最大意义不外乎青。

他撇下回忆里的两人，步入升降机，却没料到已经抵达顶层的升降机竟然继续往上。

＜系统提示：你已抵达BOX-1U。＞

时空跳转，前进至新的记忆场所，距离《迷路》出口越来越接近，即将回到现在。在这个新的箱子，他所来到的新地方，应该是秦天遥离开后的《X Online》。

但他猜错了。

这个房间里，希洛祈跟南佑祈一同坐在床上吃巧克力，状似亲密。

清遥第一时间便想起，这儿是祈洛希的房间，是祈洛希在现实世界里的睡房。在游戏里希洛祈应该没有跟南佑祈一同玩过剧本，不可能有这样的画面。

难道这并非游戏画面？怎么想也不可能。恐怕是希洛祈曾经玩过一些会产生幻觉的剧本，他幻想自己把宝贝弟弟接回家……这样的剧本吧。

清遥的脑袋转了一圈，决定坐在书桌上，绕起双手看。

＊＊＊＊＊＊

＜系统提示：你已抵达BOX-8B。＞

希洛祈终于从秦天遥和青的箱子中解脱。《迷路》第8层的时间轴，是秦天遥与青结识前、是秦天遥初玩《X Online》更前。

并非剧本，而是现实，希洛祈所知道的事实。

年幼的祈洛希和牵着他的手的父亲，一同回家。小小的祈佑南原本趴在沙发上看书，一看到父亲和哥哥便张大了清蓝色的眼瞳，快步上前，用力把哥哥抱住。

“哥……哥哥！对不起！”

弟弟伏在他的怀里，不一会儿便“呜哇”地哭出来。别人常说小孩子易懂，但此时谁都不清楚祈佑南是高兴还是伤心，只有父亲含笑安慰。

希洛祈抚向自己的胸怀，他想起了：9岁时他和弟弟遇上交通意外，据闻他为了保护弟弟而脑部受创，留院数个月，情况几度危殆。后来在路医生高明的治疗下，他总算从医院回到久违的家。

待到弟弟冷静下来，擦乾眼泪，父子三人提着一盒充满奶油和巧克力碎的蛋糕，轻步来到父母的睡房。

在祈洛希住院期间，除了弟弟暗自忧愁，母亲更是憔悴，整个人瘦削不少，身体也变差。因此，当祈洛希好端端地来到母亲床边，祈母当场抱着他大哭。

父亲笑得连嘴角的纹都现出来。

弟弟不甘心只有妈妈独占哥哥，便跟着抱一份儿。

这理应是一幅充满温情的美景，唯独有个人的存在破坏了整个和谐感。

那就是过去的祈洛希。

这个刚出院的男孩子不笑不哭，甚至没有将目光好好对焦着弟弟或母亲。心不在焉地张望周围的人、四处的物件。

毫无表情、连半句话都说不出的他，看起来等同于不会感情的机器人。

希洛祈的不安感蓦地自胸腔扩张。

这明明是他值得骄傲的事，他拥有深深爱着自己的父母，有一个相当信任他的弟弟，这应该是自己也会被感动的场景。

为何小时候的自己是这个模样？

不过是失忆而已。

不过是车祸后失忆，忘记过去的事情而已……用得着摆出一副连父母兄弟都认不出的傻样子吗？

过去的自己，为何好似不懂得爱？

09. 迷路篇：感情残障(节1)

本来那只是肉麻的画面。

坐在床上的兄弟，一个拿着巧克力在喂食，另一个则乖乖被喂食，好像恋人。

但是，当南佑祈说完那句话之后，一切改变。

清遥清楚看见希洛祈突然双目失神，两手像没电的机器人那样垂下，巧克力也因此跌落床上。

若说希洛祈摆出木偶般的表情，那么主事者南佑祈则维持军师一样的冷静，双目不见半片波纹。

对于接下来要干的事情，他显然驾轻就熟。

“哥，今天是什么日子？”

“2月14日，情人节。”

“情人节要跟谁度过？”

“情人。”

“你爱我吗？”

清遥紧张兮兮地咽下口水，看着这对五官有一、两分相似的兄弟如此直接的调情果然很震憾；但真正让他讶异得猛擦眼睛的，却是接下来的发展。

“我不爱你。”

这是希洛祈给予弟弟的答案，简单易懂。

可让人惊骇的是，希洛祈没有表情。活像接收到问题后便送往资料库，再将答案抛出去那般机械化，连让人遐想“这是谎言”的空间也不存在。

南佑祈冷静的态度始终未变，他直接命令：“说你爱我。”

“我爱你。”

希洛祈竟真的说了，毫无停顿，更无挣扎或不愿，这个光景太过令人费解。

正自疑惑，南佑祈再次发出命令，吸引住清遥的目光：“说你爱我，你爱的是祈佑南。”

“我爱你，我爱的是祈佑南。”

“说你以后不会跟我分开。”

“我以后不会跟你分开。”

“说你今生今世，只会对祈佑南动情。”

“我今生今世，只会对祈佑南动情。”

希洛祈像机器人一样，将弟弟句中的“你”自动取代为“我”，把说话重复，完全没有爱的情感包含其中。

对于眼前异状，清遥的心一再浮沈。

这真的是《X Online》里发生过的事吗？南佑祈的技能是“命令”，但这不可能让希洛祈变成木头人，连感情都没有。

没错，这个希洛祈根本不像人类。

当爱的告白终于结束，南佑祈冰冷的脸总算溶化出一丝微笑，却是惨烈的死白，犹如被深藏在崖底下的向日葵，以最悲哀的姿态盛开着。

他抱着自己的哥哥，低声喃喃：“你果然不爱我。”

如果那不是游戏讯息的错误，清遥好似听到南佑祈更小的、装载着怨恨的话音：

“明明有心跳、有呼吸、有体温……可你对我的种种关心都是被设定出来，我是你永远的弟弟。祈洛希，你根本不会爱人，你只是个感情残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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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提示：你已抵达BOX-8C。＞

希洛祈来到另一个箱子，察觉自己竟身处在自家客厅。他认得出这是多年前的过去，因为屁股下的沙发是硬沙发，饭桌前的父亲还留着光洁的发型，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很有健壮的成年人味道；母亲更加年轻，眼角的鱼尾纹连个影子都没有，身材更展露出少妇的娇美线条。

他当然没有漏了坐在父母对面的路泽守医生。唯独这个天生美丽的男人，彷佛能跨越时空，保持永远的青春，连品味也不变：相当正统的衬衫与西裤，再披上纯白色的医师大袍。

“……已经装好啦。这是evol_ai的解毒晶片，请你们好好保管，如果他那个坏掉了，你们帮他换上新的，像这样。”

只见路医生的手摸向自己的后脑，翻翻头发，然后将袖中晶片递出去：“懂吧？如果不懂，赶快找我！”

父亲礼貌点头收下：“谢谢……请问，他真的不会有事吗？”

“我们对于evol_ai的认知依然不足，解毒程式并不是任何情况都有效！但是！”路医生将晶片夹在两指之间，甚有自信：“这解毒晶片还附送记忆备份程式，用上最新的硬体加密技术，evol_ai入侵不了！如果小希出事，它会将被破坏掉的记忆重新植入！”

父母二人连声道谢，担忧的目光齐齐刷到希洛祈的方向……他跟着视线回头，只见过去的自己正坐在旁边，好像已经沉睡，四肢随意地软倒在沙发。

若不是眼睛还缓缓地眨着，将之说成死人也不夸张。

希洛祈忽觉心中一寒，蹑手蹑足地看看路医生和父母手中的东西。这的确是evol_ai的解毒晶片，没有任何异样。

“不过……我们还是很担心啊。”年青的祈父皱着眉，言谈中隐隐散发出一家之主的威严：“请教医生，解毒程式在哪种情况下会失效？好让我们预防……”

“难防啊！据我所知，感情波动太大，资料外溢时，解毒程式有可能失效！”

“咦？这……这是什么意思？”

09. 迷路篇：感情残障(节2)

“关于这件事，我还未跟祈太太讲过吧！”

路医生从腕表展示出一个非常庞大的流程图，宏伟得像世界，必须要不断放大其中模组才能窥见真面目。

祈母端详许久，还是迷惘地摇头，这图表里尽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图案与英文缩写。

路医生摸摸他没有胡子的下巴，指向其中几个红色圆框：“在这几十年内，AI技术急遽发展，能够跟人类进行日常对话，自行思考，虽然不算非常成熟，但早就足够应用在各种科技产品，有许多游戏也采用，网路偶像也逐渐取代真实世界的偶像……不过模拟感情的系统，始终有很大残缺，没有完全的成功品！”

“小希不是残缺！”祈母激动得站了起来，在丈夫安抚后才噘嘴坐下，拳头发颤：“……是的，当初小希不笑不哭，真的很像机器……不过现在他每天都叫我妈，煮他喜欢的双煎蛋早餐还会开心地笑，他也常常跟小南一起玩……”

祈父用恳求的眼神看向医生，希望他别刺激妻子了。

遗憾的是，路泽守是个相当自我中心、随心所欲的男人，无视了祈父像打情骂悄的眨眼，他大声喊：“哼哼，小希也是我的宝贝！不过事实是事实，你所看到乐也融融的画面，并不代表小希有感情！”

“不是感情，那还会是什么！”

“一只麻雀每天飞进你家，吃你盘子上的苹果，你以为它是喜欢你家？喜欢苹果？还是遵从生物的天生的求生本能，找到好吃的食物便吃？”

“咦？”

“你在公车看见一个婴儿对你笑，你会傻到认为他爱上你吗？”

“这……”

“小希的感情系统也一样！因为他的味蕾特别喜欢双煎蛋，所以引发他‘笑’这种表情。因为祈佑南小弟被设定为小希的‘弟弟’，而‘关心弟弟’是优先排序的事情，‘让弟弟笑’是一件能够触发他‘笑’的行动！没错啦，小希被设定成100%弟控，非常照顾弟弟，千依百顺，这是他的原设定对吧！因为是弟控，车祸时也不要命地保护祈佑南！”

“什么原设定！小希他、他——”

“只要他踏入青春期，大概16、17岁开始，他会有‘爱情’！啧啧，这比某些硬性设定成必定爱上玩家的AI强多啦，小希的系统会选择最适合他的对象！如果像我一样有黑头发、黑眼睛，长得像我的就有额外加分，九成会爱上！桀桀，如果小希没设定成‘绝对不会爱上路泽守’，他肯定会对我情不自禁吧！”

祈家母亲终于忍耐不住疯狂科学家的疯言疯语，想也不想便把热水壶翻向对面，滚烫得狂冒蒸气的水花四溅。

不过路泽守的白色大袍耐热又防水，轻而易举地把攻击全部挡住。女人没有就此罢休，正要搬椅子砸他，他就半个头躲在白袍里，飞毛腿似的逃到沙发上。

“你是母亲！如果爱小希，你必须接受这些事实！”路医生在白袍里趾高气扬：“我告诉你，小希没有真正像人类的感情，他有感情系统，不同于正常人，他需要长时间去学习什么叫人类的感情！现在他已经逐渐学习了亲情，接下来友情方面会迅速发展，还有那些师生情、邻居情、陌生人之情全都会发展！只是爱情……”

祈父制止冲动的妻子，急问：“爱情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爱情系统根本不完整，难听点说根本是半成品！如果小希将来的爱情路顺风顺水，那应该不会出大问题。如果不是……爱、恨、快乐、悲伤、期待、绝望、依恋、嫉妒，这种种情绪恐怕会令他崩溃，就像过热的引擎，随时会爆炸！evol_ai和其他病毒最容易在这时候入侵！”

“该怎么解决？”

“我给你们的解毒晶片内置压抑感情的程式！如果情绪到达临界点，他会重复说同一句话，就像记忆体用光光，再也开不出其他程式分析其他事情一样！那时候稳住他就行，像你们安慰正常的儿子一样！”

“他一直是我正常的儿子！不正常的是你！滚！”

“老婆别这样！”

只见祈母又发飙，祈父不断好言相劝意图维护，路泽守把头缩得更厉害，转头面向希洛祈。

无论是过去的祈洛希还是现在的希洛祈，都一言不发看着眼前的白袍男人。

这个他所熟识的男人。

这个他相当敬爱的男人。

如今——

“X4416，你可以继续运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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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迷路篇：感情残障(节3)

“X4416，你可以继续运行了。”

当南佑祈说完这句话，那个像人偶的希洛祈陡然消失，魂魄回归身体，精灵的蓝色眼珠把周围的事物再一次映入。

他变回清遥熟知的傻瓜了，呆呆地捡起跌在被褥的巧克力：“咦……”

南佑祈半躺在床上，一把性感的嗓音装得毫不在乎：“怎么样？”

“刚才巧克力还在我手……”希洛祈拆开巧克力包装纸，咬下一半：“突然晕了晕，时间好像过了好久。”

他一边说，一边望向挂墙钟，立即皱眉：“差了4分钟……”

有这么久吗？清遥抬头的瞬间，房间突然幻化成白雾，人间蒸发；取而代之，箱子场景变成祈家接驳一楼与二楼的阶梯，清遥只有半只脚掌踏在梯级上，险些儿便翻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