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泉试着勾出右边的晶片槽，只闻“卡嚓”一声，金属槽自动弹出，长度足以媲美中指。

如果前一刻还能将假皮硬掰成胶布，那么，这两排完全嵌入脑部的晶片已远超于正常人类的范围。

不会错的。

祈洛希不是人类，祈洛希是机器，凭这一幕已足够证明。

“清遥？你在做什么？”

祈洛希的喉核在颤，嗓门在颤。

此时的路泉却忘记了祈洛希这个“人”，掉下来的下巴已经合不拢了。活像野外观察的学生看见珍稀动物那样，他伸出手，把最外面的青绿色晶片摘下来。这玩意很眼熟，那外表，跟祈洛希当初所踩破的解毒晶片完全相同。

管子盼也不怀好意地讲过，希洛祈很少仰赖晶片来“更新”，几年前的解毒晶片已算最近期之作。

因此，解毒晶片放在最易拿到手的外层，一眼便能看到。

“路泉——”祈洛希霍地转身，路泉被杀个措手不及，险些儿滑倒。

祈洛希没有发现自己的后脑被“打开”了，晶片槽仍吊在外面；他第一眼注意到的只有路泉手中的晶片。

解毒晶片。

“还……还回来！不准你有！”

祈洛希如猿猴，不只双手，连双脚也飞扑向路泉，却没料到路泉的身法快如疾电，蹲身在地上滚了一圈，不止逃出他的攻势，还让他失去平衡，花了好几秒才定住两脚。

不知不觉间，路泉已握紧解毒晶片，五只手指将之包裹得完全看不见。

“希洛，你冷静点——”

他贴着浴室门口，心想：还是把东西还给祈洛希吧。从后脑弹出的晶片槽仍然半浮着，祈洛希会否因此脑部失控、甚至把零件都弄坏呢？

路泉直担心着，只见祈洛希脸色阴沉，向地板低声咒骂：“我不是AI，我不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看待我，为什么要让我看到那些幻象？我是人，为什么要把我当成……”

终于，祈洛希骤然伸手摸向后脑，手指清楚感受到金属晶片架的冰冷温度。

与此同时，路泉箍着他的颈项，紧扭着他的鼻子和嘴巴，刻意将他撞向浴室墙壁，尽可能轻柔地。

祈洛希身体软下来，半睁着沉重的眼皮，神智有些不清不楚。

“我……不要……我不是！刚才那些是什么！”

路泉打从心底叹气，为什么祈洛希会这么不稳定？为什么祈洛希是AI？

钢铁闪耀出光辉，后脑假皮里面的精密机械才是祈洛希的生命之源，现实如金属那么冰冷残酷，心灵又如金属那么容易烧烫坏掉。

怪不得祈家父母会删掉祈洛希的记忆，让他知道自己是AI会失控的。现在祈洛希的状况刻不容缓，他该跟祈家父母坦诚相见，好好倾谈这件事。

路泉默默思考着，手指刚把外露的晶片槽推回原位时，他骇然发现，解毒晶片仍安稳地夹于他的掌心。

晶片上的萤青色标签，好像那片能够照出心中所爱的湖畔，绽放出醉人的青色光彩。

“我不让你复活青！还回来！”

祈洛希咬紧下唇，整个人扑过去，但现在的他根本无反抗能力，路泉甚至不出力已能将他制伏。

“希洛，我必须救青，所以——”

“我不是人类，所以你把我当成工具，完全不打算问我的意见，对吧！”

“不是！我……”

“我会爱上你恐怕是程式刚好运行到这个位置……你是黑色头发，黑色眼睛，而且在我的感情系统运行到这个阶段出现在我面前，那么凑巧我就‘爱’了你。可是这不是爱，你对青的才是爱，人类才会有爱……！”

“不是！祈洛希……你也有爱情，你一直懂得什么叫感情，我很清楚。”

路泉说完此句，便吻上祈洛希的唇。

连他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想向这一直自怨自艾的男生证明，证明谁都能够爱，能够被爱，包括AI。

他没观察祈洛希被吻后到底有何反应，迳自站起来，把解毒晶片收入自己的口袋。

“你也懂得爱情的，所以，不要爱我了，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希洛，去找个跟你相爱的人吧。”

这是路泉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11. 迷路后的方向牌(节1)

“希洛主人，你知道接下来该用什么道具达成任务吗？”

“呃、是大力拳套吗？在墙上打破一个洞……”

“这样就不叫间谍罗。”

“那么，要怎样混进城里？”

“你不是捡到一个女人的行李箱吗？”

“伪装成那女人进去吗？”

“不是喔。现在城里戒备森严，普通女人根本进不去，况且证件上的样子跟你完全不一样。”

“那么？”

“当然是拜托希洛主人假扮成即将临盆的大肚妇人喔。城门守卫再绝情，也不忍一个羊水都流出来的可怜女人在城门外痛几个小时，孩子一直卡着出不来吧？你找件合适的长裙换上吧，喉结要好好遮住喔。”

“我才不要！应该是你扮成女人吧！”

“哈哈哈哈，你在说笑吗？不可能不可能，我的攻值太高了喔……”

到了这个时候，《迷路》才上映清遥与希洛祈过往一起玩剧本的片段。

等到清遥已经背叛了那个单纯善良的主人，携同evol_ai解毒晶片上线时，游戏却讽刺地为他带来两人欢乐的回忆，简直是世界之神有心操弄的恶作剧。

清遥抱膝而坐，他不太记得这个剧本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背景是古典奇幻世界，他和祈洛希组成一队，必须盗取敌军将领的机密文件，好协助自军打胜仗。看着在城墙外争持不下的过去之人，他落寞地笑了出来，连自己都不知道在笑什么。

不用张大眼睛观看，不用竖高耳朵聆听，他也知道后来所发生的每个细节：好不容易混入城内，他们打探到敌方大将军每夜会流连于酒馆，他兴高采烈地叫主人用美人计勾引将军，希洛祈当然不应允。

但料想不到的是，希洛祈只不过是用倒翻酒杯这种烂点子来搭讪，人家将军大人便一见倾心。后来，希洛祈还遇上与他立场相反的玩家，好比将军的军师兼男宠，还有失意不得志的兵长……

清遥拍拍裤上的沙尘站起来，通过城门后，不睁眼，关掉进入新箱子的系统提示，直接对这个空间大喊：“管理员，出来！我要你复活青！”

现场没有任何回音。清遥张眼，管理员早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他的正前方，一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在眼球前不断扩张，两排白牙想必会咬出不中听的话吧。

果然，那人一开口便说：“真是太辛苦您啦，秦天遥大人！青已经死了一年，但您还是深深思念他，还不惜牺牲爱慕自己的人，浴血将解毒程式取到手，实在令我好感动！”

“别废话。你不是说过，把解毒程式拿过来，你就会复活青吗？你打算等到《X Online》宣布结束，你才为青解毒？”

“当然不会！我马上就准备，保准你明天一上线便看到活蹦活跳的青！不过呢，我要先告诉你一些事。”

“什么事？”

“其实呢……”管理员张开左手，左手掌心有块青色的晶片；他以对称的姿态张开右手，右手掌心亦有一块青色晶片。“其实我也有解毒程式喔！跟你从希洛祈那儿抢到的是同一版本吧！你不用特别费心把程式传送给我喔！”

清遥挑高黑眉，淡淡道：“喔？我知道了。”

管子盼的头顶立即冒出问号形状的云朵，他在自己的天空舞了几个圈儿，好像花式跳水选手。

“我还以为你有更大反应呢。”

“例如？”

“例如——”管子盼造作地在眼角旁摆出梨花手，以娘娘腔的声线肆意嘲弄：“原来你有解毒程式！为什么不让人家的青早点复活啊！还害得人家让小希洛伤透了心，可恶可恶！人家明明不用对小希洛做出这么过份的事！”

清遥反抗地牵起一笑，却苦涩得很，毫无反击之力了：“不错，如果你肯早交出来，而不是迷惑我去拿希洛的解毒晶片……就不会发生那种事吧。”

“嘻嘻，可惜你最后还是受到我迷惑了！是你自己的选择，可不关我事喔！”

“嗯，对啊。会背叛的人早晚会背叛。”

清遥尚未愚蠢到把伤害希洛祈这罪名推卸在他人身上，乱扯些“如果不是他，我绝对不会这样做！”的胡言。清遥不至于会为了青而盲目杀害无辜，却甘愿为青而伤害自己的好友。

私自“借走”朋友的物品，来日归还，对一般人而言算是小事一桩，抱怨几句，不值得怀恨在心；但是，希洛祈的情况大大不同。

清遥明白，希洛祈不可能原谅他。

大概做什么事也补救不了。

＜系统提示：你已抵达BOX0！你已来到终点了，但绝对不是游戏的终点……＞

无声息地，他已从万变的记忆迷宫回到现在此刻，他的人被传送回主人的天蓝色小屋，屋内无人，这证明希洛祈仍在剧本内。

仍在剧本吗？

不。希洛祈可能不会再来《X Online》了。

＜系统讯息：恭喜你获得道具：追踪地图！＞

特殊剧本通常只能做一次，事后所得的道具也额外珍贵，绝非普通在市集可以买到。清遥把讯息关掉，却无心查看道具的详细资料，无力地坐在床上。

床旁的窗户反射出他的容貌。

虽然同样是黑发黑眼，但下巴较尖，眼睛较细，瞳里的颜色远比以前深邃冷漠，活像无情魔剑，眨眼间会背叛，随时会伤人。

他站起来，望向全身镜里高挑的少年，又看看自己的个人资料：

＜个人资料＞

名字：秦天遥

职业：鬼畜攻

等级：8

他还未搞清楚现状，耳边已冒出管理员不带言笑的话语：

“‘清遥’该退场吧，一个游戏里有两个相貌一样的角色并不有趣啊！你转生前的资料还你，继续做你的秦天遥吧，不过道具装备别跟我要回来！”

既然青复活，秦天遥亦应该回归。

曾经在《X Online》短暂出现过，带领菜鸟希洛祈玩剧本、买装备、升等的转生玩家清遥，也应该从此伴随着多馀的回忆而消失。

＊＊＊＊＊＊

11. 迷路后的方向牌(节2)

祈洛希性情大变。

当日路泉偷走解毒晶片，面有愧色地向祈家父母说声“请好好照顾希洛”后便迅速开溜，谁也逮不住他。祈母忙着焗些可爱的心形饼干好让两个孩子好好调情，看见路泉灰蒙蒙的脸色还以为儿子的情绪不稳定，把小情人吓跑了。

她气冲冲地来到二楼房间，没碰着孩子，却在浴室看见赤裸着上身的儿子，失神的目光直射天花板，好不憔悴。

祈母怒意顿消，关心地问：“你跟小泉发生了什么事？告诉妈妈嘛？”

祈洛希却勾起一抹鄙夷的冷笑。

那是失控状态下也绝不会表露的邪恶神情。

“我跟路泉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祈母双肩一颤，万万料不到素来温和安静的儿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最难以置信的，却是他的下一段话。

“妈，如果你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对我下命令。不用假惺惺叫我祈洛希，直接叫我的生产号码，‘X4416，把刚才的事说清楚’，就可以了，你和爸、佑南和路医生应该对我下过无数次指令，早习惯吧。”

一席话，听得祈母脸色发青，双脚软倒在地板之时，眼泪滚滚荡下。

尔后母亲哭泣着，口齿不清地将儿子说的话转述给丈夫，祈父也惊得双手发颤，手中报纸跌在地上。

好死不死的是，路医生正巧为了一个重大的脑手术而拼命，期间关掉所有私人通讯，电话打不通，短讯他也没看到。

祈父在夜晚壮着胆子来到大儿子的房间外，先是像平常一样采取软攻，苦劝儿子已经没吃午饭，晚餐是必须要吃的——正因为是人类，所以要天天吃饭。

祈洛希凝视充电的网拟手环想，没有心的机械也需要能源来运作。

祈父又意图用情打动，表示他非常担心，妈妈从前几天开始也因为儿子郁郁不欢而忧愁，心里总想着要替儿子做点事。

祈洛希无动于衷。他进一步想起路泉：当时他向路泉表明心意，他甚至几度表明，当朋友就可以了。

那么，朋友是拿来利用的？路泉所关心的只有青，跑到他家里摆出嘘寒问暖的态度，只不过是趁机偷取evol_ai解毒晶片，全是为了自私的理由。

到了后来，祈父想硬闯房间，却不料祈洛希已将房门密码改掉；祈父痛骂、威胁，说出“以后不给你饭吃”这种对待初中生的话，祈洛希丝毫不受影响。

无计可施下，祈父说出最后一句话：“X4416，现在马上开门！”

被称为X4416的人偶娃娃没有动，对自己仍保有清楚的意识感到意外。脑部马达高速转动百圈，他猜想，自己的保安系统大概做得不差，单纯的声音不足以操纵他，若有坏人利用变声器假扮路医生的嗓音他也不受影响。

祈洛希在嘴边低念“X4416”这一组相当陌生却与他有密切关连的字符，尝试适应这个名称。

到底还得背负多少灾难才能解脱？

第二天是星期一，祈父照旧上班，但承诺中午会亲自找路医生商讨此事，并请他来一趟。祈母请了假，原意是照顾自己的宝贝儿子，偏偏煮好了鲜果粟米片早餐，亲自端上楼，祈洛希依然不肯开门。

正是烦恼之际，信箱来了一份寄给祈洛希的小包裹。祈母看见寄件人是路泉，她有点担心这小盒子装的会不会是戒指那样的定情信物，亦担心路泉是否要跟儿子“分手”，但这显然是一探祈洛希的好机会。

果不其然，一听见是路泉的包裹，房门便开了，迎来祈洛希一张干净整洁的脸，没有半根头发往上飞，住家服也换上新一套。

“谢谢。”

祈洛希客气地接过包裹便马上关门。

母亲这才小小放了心，毕竟孩子看上去还是健康的，还能自行打理，想必再过一阵子便会走出房间。到时候请路医生过来，再看看事情该怎么办吧。

祈母心中打着如意算盘，可真实情况却跟她的想像有些出入。

祈家长辈并不知道原本用来压抑祈洛希感情的解毒晶片已经被拔走，因此祈洛希不再展露任何被剪辑修饰过的情绪，行为渐露攻击性。

打开包裹，原来是路泉归还回来那张完好无缺的解毒晶片。

祈洛希无须考虑、分析，便提脚向晶片踩下去。

对于路泉不爱自己这件事。

对于路泉背叛自己这件事。

对于自己是AI这件事。

对于自己被身边的人欺骗多年这件事。

这种种事情所引发的情绪，这种种情绪所引发的行为，其优先性比一切理性演算程序更高，必须首先执行。

挪开脚，只见青色的晶片已化作粉末，无法拼合回原状。

12. 过去的因缘(节1)

原本跟他一起的祈佑南蓦地下线，他自然吃惊，临走前瞥向第二层水晶洞的镜子，状况确实有些古怪：在祈洛希家门外站着一名黑发男性的背影，但那人并非清遥，头上没戴犬耳朵。

那是个高佻的少年，眉清目秀，眼神锐利，浓密的黑眉颜色很深，不是HB铅笔的轻轻一划，而是用刚开锋的毛笔所画成的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