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讯息姗姗来迟，当希洛祈看完讯息，不解地回头时，才发现他所邀请过来的人已经不见了。银牢钥匙被拿走，该怎样走出去呢？

“明天不上线吗……”

好像，他有好久没有脱下网拟手环，好好走出去了。

希洛祈抱着膝盖，在这静悄悄的房间里打开系统选单，跟随两人的步伐一同离开虚拟世界。

＊＊＊＊＊＊

夜已深，玩家们逐一下线。在那栋天蓝色的废弃房屋里，仍有两名AI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谈论着某个被称为神的人类的创世故事。

“……那么，最后神和男孩便幸福美满地过下辈子吗？”

创世神话显然吸引到亚沙的注意，他甚至拿出今天在市集买的一袋草饼，放在小玻璃桌正中央，示意可以随意食用。

好棒好棒，简直有如娇妻在旁，生活写意又舒适！青发现自己越来越爱亚沙小美人了，他一手拿起草饼，另一手握紧杯耳，满足地把故事讲下去。

“刚才讲到哪里呢……哦，对了。神不希望男孩觉得闷，于是创造了好多好多有趣的地方，让男孩可以四处冒险；神又担心男孩会寂寞，于是创造了很多很多AI，他们的身份是随行员，男孩的第一号随行员朋友就是我！我们陪男孩四处玩，经常会跑到危险的地方，于是神创造了七大恶魔，负责守护男孩和这个世界。嗯，生活真的很美满啊！”

28. 创世神话(节4)

亚沙歪了歪头，问：“听起来很真实。可是原本世界的人类怎么会跑进神的世界来当玩家呢？”

青会意一笑：“啊，你说人类，对吗？你们现在叫他们做玩家，但我们那个年代，都叫他们做旅行者呢！”

“旅行者？”

“对！因为啊……我跟你讲过，神希望男孩以为自己的病已经治好了，他是在世界的另一角安静地休养，对吧？”

“是的。”

“男孩一直希望静养之后，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跟父老乡亲团聚呢！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事，原世界的身体依然在腐烂，他绝对无法回去。”

“这样啊……”

“虽然神把《X Online》创造得多姿多采，但男孩的心依然在另一个世界；男孩渴望有人能跟他聊聊原本世界的事，但我们AI对他的世界毫不了解。于是，男孩生疑了……”

“要走向悲剧吗？”

青竖起手指，严肃地说：“嘘！听我讲下去！因为我们的见闻跟人类相差太远，所以神决定引入人类。这些人，被定位为‘从其他城市而来的旅行者’，神派我们去服侍他们、监视他们，确保他们能够让男孩开心的同时，绝不加害男孩半分。”

听众亚沙听得津津有味，捧在手里的茶杯满满的，他都忘记喝了。

“神是个好男人。”

“对啊！可惜，这个好男人做了一件错事：他不该引入人类！人类呢，全都只会为了一个‘玩’字才进来。神为了吸引更多人类，搞出了等级呀、怪物呀各种设定；男孩跟这些玩家谈话后，很快就发现神在骗他，他在网络里，他一辈子都回不了家……”

“他一定大受打击吧？”

“对啊！他就像……嗯，就像一个生存了十几年的人类突然被告知：其实你不是人，你是机器人，你是AI！将他深信的一切全部推翻！”

青把手里的半个草饼丢进嘴巴，很滋味地嚼啊嚼：“其实呢，男孩像AI多于像人类。他作为人类的身体几乎运作不了，神将男孩大幅改造过，所以他可以被神随意操弄。”

“随意操弄？什么意思？”

“例如记忆。”

得知自己变成不伦不类的东西，连“生命体”也称不上的存在，男孩彻底崩溃了，感情完全暴走了——他恨极神，厌恶七罪恶魔，唾弃AI随行员，疏远所有人。他不吃、不喝、不睡觉，很快便发现了一件事：人类所需要的一切，他完全不需要。

他会饿、会渴、会困，却不会因此生病或死亡。

他尝试自杀，但被神眷顾的他不可能会死——哪怕是砍掉手脚，过一分钟也会自动愈合。他想把自己活埋到泥土里，或是在大海里淹死，但是不行，全都不行。

即使呼吸不了，他还是不会死。

虚拟世界里并不存在“死亡”这概念。

“于是神删掉了他的记忆，假装一切从没发生过。”

亚沙越听越觉得玄。重头来过，男孩回归从前的无知，快乐地度日。只要这次把“男孩已经无法回去人类世界”这件事隐藏住，男孩依然能拥有许多AI朋友，还有神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但亚沙不认为这个故事能走向幸福结局。

果然，青抿了唇，话里减少了平常的开朗积极：“事情暪不了多久，男孩再一次察觉到事实，神再一次把他的记忆封印，男孩三度醒觉……反反覆覆，神的心非常疲惫，但他依然深爱着男孩，他绝不放弃。这时候，有个强大的病毒入侵《X Online》，它会破坏旧型AI，仰赖旧型AI核心的男孩也很危险……”

“你是指evol_ai吗？”

“好像是这个名字……我不记得啦！”青挥一挥手，继续把他所知道的故事讲完，“神发现，所有旧型AI都是在场外世界死掉的，所以他把男孩的记忆再一次删掉，然后让男孩在剧本世界里流浪……”

亚沙瞠圆了美丽的紫眼，不可置信地问：“神知道避开病毒的办法，为什么不救你们？”

“他的心只有男孩一个啊！我们全都算不上什么。只要能救活男孩，神什么事情都愿意做；男孩以外的事他很少管，都交给其他手下了。”

“你是指其他GM？”

“嗯嗯！X先生最受玩家欢迎，每逢喜庆节日他都会串场当吉祥品，他超可爱的，可惜没有小屁屁！还有一个森林妖精打扮的GM叫爱的小精灵，他很坏，每次惩罚剧本都会看到他，他最喜欢取笑人了！负责主持公正的是腐女GM邱比特，不过她很少上线。”

亚沙搔搔脸珠，像个乖巧的学生般点头：“……我只知道X先生。”

“据说病毒入侵时，GM们内讧，说不定有些GM已经跑了。”

亚沙点点头，把话题不动声色地扭回创世神话上：“神和那个男孩最后怎样呢？”

“我也不知道啊，我在那时候就被病毒害死了，后来的发展，我不清楚。”

未完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别说是聆听者亚沙，连说故事的青也觉得不够味。距离病毒事件至今已有一年，世界的神仍未放弃男孩吗？没有记忆的男孩仍思念着自己的故乡吗？悲剧会再一次发生吗？

从男孩的随行员辗转成为秦天遥的随行员，直到现在，身边只有新型AI……他的人生可算坎坷啊。

犬耳男孩子仍沉浸在过去种种之际，还是亚沙清醒得最快。他一边收拾桌上的草饼包装纸，一边笑问：“谢谢你，今晚我听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不过，这跟我最初问的——我们AI将来到底会变成怎个样子，好像没有关系吧。”

“嗯？有啊，关系很大！”

青拨去身上的草饼渣，以爽朗的嗓音答：

“人类一方面追求我们AI的特质，中毒死掉也可以复活；另一方面又碎碎念着要回归现实世界啊、现实才是最好的。既想拥有我们世界的好，又想留在他们的世界……将来必然是，AI会在现实里出现，可以跟人类一起呼吸，一起吃饭，一起H！我们将会变得跟人类一模一样，不过呢，我们会被人类命令，被命令了就只能乖乖听话……大概是这样吧！”

29. 噩梦(节1)

手脚麻痹了。

不，这并非麻痹。当别人触碰他时，他能够将动作中的各种成份抽丝剥茧：对方的手是冷是热？触碰的范围？触碰了多久？力度？他全都能够感应到。

严格来讲，手部肌肉还能动，双手正在颤；不能够办到的，是从大脑发讯至手脚，叫它们依照指示移动罢了。

如果将大脑讯息比喻作流水，那么肯定有一道铁闸将流水挡住了。

能够放下闸门的人，只有他曾经最信任的家人——

“你不再需要记忆了。”父亲说。

“我们是因为爱你才这样做呀！小希，你要体谅我们，你很快会变得幸福。”母亲说。

耳朵还很灵敏，一下子便辨识到父母站在他的后方。两人一左一右摸向他的脑袋，好像要把埋藏在脑里的什么东西挖出来。

不要、不要……他死命地大张喉咙，却哼不出半句话。他挣扎了许久、许久，声音才如他所愿，冲出空气中。

“佑南，我爱你。”

他不是想说这句话，佑南只是他的弟弟，其他的全都不是。他拚命地扭动脖子，高声否定：

“佑南，我爱你。”

前方的祈佑南笑得乐呵呵，彷佛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全世界都爱他，全世界都迷恋他，当中包括自己的哥哥。

不需要这样的家，他要断绝这种血缘关系，他想一走了之……死亡，可以让他逃出生天吗？

“希洛祈啊！想要我救你吗？”

游戏世界的神凭空冒出来，好像拥有魔法般将他的家人全部停住。希洛祈点头，撕声向他求救：

“佑南，我爱你。”

“嘻嘻，那好，我来救你！”

神的话充满了恶意的捉弄，但回过神来，他的四肢都能动，丑陋的家人都消失了。他身处于一片翠绿色的无名草原上，微风吹过，除了草儿的沙沙作响，他还能听见亚沙乘风而来的绵绵话语。

“希洛祈主人，爱上你是我的天命，我的出生完全是为了你。你的出生，又是为了什么？”

那不过是……血系啊。

真正的祈洛希早已经死去，他只是代用品，不过是跟真正的祈洛希用相同的身体，流相同的血，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不能相提并论。

可是，正因为他拥有这外貌，这身血，他必须成为那家人的好儿子，成为佑南的好哥哥——

真正的他什么都不是。他不是祈洛希，他的真名叫X4416。

他不经意地来到一座青色的湖水前，探出头看了看，里面映照出来的，并非祈洛希的脸，而是一个黑发黑眼的男生，他打从心底喜欢着的人。

湖中的人，有时候是长着犬耳朵的可爱男孩，有时候是个潇洒俊俏，眉目如剑的男生，有时候则是平平凡凡、脸颊很干净的少年，目光很飘忽，好像很害羞般，不跟他正眼对望。

他们叫什么名字呢？清遥？秦天遥？路泉？

他们最大的共通点，是那夜色的美丽星眸；只消凝望几秒，心神便能得到无比安宁。

另一个共通点，是他们都用同一个腻称呼唤他。

“希洛。”

他连忙把头垂得更低，只为了将湖中那个关心他的人深深映入眼底。他笑了，带着倦意地笑：“我、我好想你……”

湖里的人笑得很温柔。他所认识的这个人，表面上很不客气，偶尔会狠狠地嘲笑他；但是某些时候，这人的一言一语都温柔有力，烘热他的心窝。

“希洛，我才没有那么闲去分你是人还是AI呢。你也一样，不要管自己的身份，想爱就爱吧。”

“那个，我、我喜欢你……”

“是吗？”

“我想跟你一起……”

“希洛，我不会爱上你哦。”

从以前，他就听过这句话很多次了。现在的每一个晚上，这句话都会在湖里反覆播放，让他忘也忘不了……他深切明白，那个叫遥的人并不爱他，遥的身边有青。

青是个比他优秀得多的AI，谁都会喜欢。

湖里的身形淡化了，黑夜的星辰从他的视野里匆匆消失。他连喊了几声“别走”，整个头栽进青青湖水里，一时间无法呼吸，浑身湿透——

“喂——喂——喂——醒吧！”

冰凉的水沾湿了脸，他连忙打了个哆嗦，张开眼睛。不在阴暗的湖底里，四周是预料之外的刺眼。他反射性地阖上眼皮，花了些时间适应，才战战兢兢地让开了一线眼缝。

他正躺在床上，白日灯正大刺刺地在上方发光发热。

开灯的凶手，正是他的同居人默子悠。

29. 噩梦(节2)

这人在游戏里经常穿着一套落地黑色长衫，看上去顶级酷，是少男杀手。不过在现实里，他帅气的脸倒是配搭着寒酸的破洞背心。

那绝非因为他穷，而是他懒得去商店买。

以他的话来讲——外出就只会记得买外出的服装，哪会记得买不会被人看见的内衣呢？如果是内裤，倒要认真考虑。

从生活习惯上便不正经的25岁男人，却意外地颇会照顾人，甚至是个出色的家庭主夫。

“每晚都要淋冷水才醒啊？来来来。”默子悠左手拿着水杯，右手把早已准备好的干毛巾递上去。祈洛希随意抹了抹便放在一旁，默子悠却很鸡婆地抢走毛巾，细心地印走希洛祈头顶的每颗水珠。

“要擦干净才能继续睡啊！……喂，你又做噩梦吗？”

祈洛希伸手想把毛巾抢回来：“嗯，是噩梦。”

默子悠仗着身材高大，硬是把毛巾放到谁都构不着的位置：“你又梦见爸妈啦？”

祈洛希像被玩弄的小猫般伸出两手抓啊抓，最终投降了，乖乖低着头，任由毛巾在他的头顶肆虐：“嗯。”

像刚才那样的梦，不是第一次。自从他知道自己是AI后，噩梦每夜都不厌其烦地到访，提醒他自己是AI的事实；梦的最后，总会有温柔的清遥支持他，说出今天那样的鼓励。

——如果你只是个玩具，他们为什么会对一件玩具这么好？为什么愿意跟同一件玩具一起这么多年？

这话说得对。在他浑浑噩噩还不晓得真相时，他活在平凡而幸福的家庭，学校里有一起聊天的同学，下课还能参加社团运动，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或许他不像玩具那么可怜。

但他是AI。今日得宠，不代表十年后依然得宠。科技日新月异，再过几年就会有一批性能更优秀的AI，他们不止听话，身体机能完好——

他自知自己坏掉了。

自从被路泉拔走解毒晶片，后脑就有问题。最初只觉得脑里空荡荡，少了块零件，但是现在，他偶尔会头痛。

不是普通的头痛，是漏电般的阵阵刺痛，这在他睡醒后尤其明显。

他不清楚这是否他太过杞人忧天，产生幻觉，他唯一知道的是小时候他甚少生病，每一次都是找路泽守医生解决。

不能找普通医生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去看医生……

会被抛弃吧？

即使现在看起来还像个健康的正常人，再过几年，他的身体就会从脑部快速腐烂，瓦解成一根根废铁，被丢进垃圾处理场。

“我说你啊，机器人是不可能做梦的吧？”

简单的问话打断了他的焦躁不安。

默子悠自顾自地进行学者式分析：“不是吗？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听过机器人要吃饭、要上厕所、要睡觉，还会作梦的！你哪里有机器人应有的风范啊？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