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熟识的区域，现在倒有些陌生，连回家的路都不太认得出来。这时候反而想念纹小刀度假村，位于高山的小竹屋，只要爬上几百层的阶梯，即可俯瞰地面的美好风光……

“……你听不到吗！嫌我麻烦就送我去垃圾场，干！”

巨大的吵闹声让希洛祈顿足。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回到久违的家，天蓝色小屋在温暖的下午阳光下金灿灿的，充满活力；屋子的对面是很久不见的邻居，然而焦热的舌战从窗户爆出，显然正发生骂战。不一会儿，看起来高中生年纪的少年暴力打开门口，回头大吼：“快送我去垃圾场啊！不要拖拖拉拉！”

这个少年叫野狼，是住在对面的法可斯的AI男宠。犹记得刚玩破《十之一》，第一次来到这儿，希洛祈曾听见野狼跟法可斯大吵大闹，但言谈间又无比亲密，很像情侣间的调情游戏。

正是追溯，主人法可斯踏出正门，出现在阳光下，希洛祈的记忆更加清晰了：他是喜好强受的玩家，曾经在门牌上写着欢迎腹黑受、女王受进屋，是个有点轻浮夸张的男人。

不过，现在的他脸如土灰，狼狈得像只走狗。

“你真的宁愿去垃圾场？”

野狼恶凶凶地踢破屋外的花瓶，毫不留情大吼：“垃圾场比你家好住得多！”

“……好吧。”

说完这两个字的法可斯显得很瘦弱，下颊凹陷。随着他的手指动作，附上一句“送往垃圾场”，作为AI的野狼少年蓦地化为淡淡的薄雾。

希洛祈猛然发现，野狼的眼角又红又湿，正想瞧仔细些，野狼竟已从他眼前消失。他不知道这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但肯定不是好事，肯定是伤害AI的事。

把AI送往垃圾场？

在祈洛希发话前，亚沙已经越过主人，眼神冰冷地问法可斯：“你为什么不要自己的男宠？”

法可斯微驼着背，不堪得像失去一切的乞丐，反驳也无力：“这不关你事。”

“怎么会不关我事呢？我也是AI，将来也会被我的主人扔到垃圾场，不是吗？”

法可斯偷望亚沙，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亚沙幻紫色的视线能穿透皮肤，直达人心呢？他胆怯地逃回屋子，不一会儿，地上的影子消失，他直接下线了。

希洛祈心下暗惊，他的男宠祭司彷佛生来就有魔性。说出如此可怕的话，他仍然抱持平日的态度，跟随在主人身边，不多发表感想。是宙斯让他变成这样？从以前那个哭哭啼啼的弱质男孩……

混乱的事件在脑里盘旋，不过进屋后便烟消云散——清遥在。原来娇小的男孩身子正伏在窗边观看，只是没有走出屋子，没有阻止这件事发生。在没人发现的状态下，他已经把邻居丢弃AI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希洛祈立即询问关于垃圾场的事，清遥反问：“你知不知道玩家不喜欢自己的AI，会怎么处置AI？”

“……把它们扔进垃圾场吗？”

“不是。”清遥瞟了瞟淡定地攀回自己床上的亚沙，自顾自解释：“最普遍的形式是放逐。”

正如其名，放逐意指玩家不要自己的男宠，将男宠丢出家外任由自生自灭。玩家型男宠如清遥，被放逐后大可以另找主人；AI却不能，他们没有爱别人的能力，也无法被其他人所爱，更无权力选择自己的新主人。

被放逐三天后，AI等同游戏里占空间的废物，将被系统丢入垃圾场。

多数玩家不会直接将自己的AI丢进垃圾场，仅是放逐——如此一来，只要三天内后悔，把AI重新请入家里，一切都能挽回。

但是九成玩家都不会再理会被自己放逐的AI。

“会放逐AI的玩家根本不爱AI，何来理由把AI接回家？被放逐的AI的下场永远是进入垃圾场。垃圾场好像博物馆，将AI当成展品摆放，再三天等会进行真正的删除。”

“这次就没办法要回来？”

“嗯，是永不超生。不喜欢AI也有其他处理方式，像是移交给朋友照顾，恶劣点的就拿去卖，有专门做这口生意的商人。”

被卖出的AI只爱原主人，所以，从商人处买下的AI，就注定那是发泄肉欲的玩意而已——AI不会爱新主人，新主人也无法喜欢永远不会爱自己的AI。

不受原主人宠爱的AI必然没有好结局。

希洛祈禁不住偷瞄自己的AI，那个当初用心塑造外型、又想过要好好培育成为机伶受的亚沙。他很想大声保证，绝对不会抛弃亚沙，不爱亚沙也会把亚沙视作亲人照顾，但是这种话很快便被吞下肚子，完全粉碎。

当他不再玩《X Online》时，亚沙怎么办？

43. 毫无价值的存在(节2)

希洛祈扣着胸口，问：“那个人……法可斯，为什么要丢弃AI？他们两人本来不是挺好的？”

清遥一时无语，将面向邻居的窗帘迅速关上，连个缝都不漏，彷佛这样便能把刚才的事遮住，还小屋一个安宁。

“刚刚吵架时，他们有提及。”犬耳男孩眉头一锁，显然不喜欢这个话题：“法可斯现实中找到爱人，所以跟AI断绝关系。嘛，总比突然不玩，让AI白白等待直至被删除好多了。”

希洛祈无言以对，内心却酝酿出一团奇妙的黑色情绪，好像要把所有不公鲸吞。

现实与游戏，真人与AI，从哪个角度想，选择前者是正确，选择后者只会酿成悲剧，人类应该跟人类相爱，不可能跟AI相爱。

法可斯的做法正确。那么，被创造出来、拥有感情的AI又是为何而生？活像物品一样，用完后就丢到垃圾场里……AI作为满足人类欲望的工具而生，人类满足后，AI将无任何存在价值。

希洛祈为此打了个寒颤，甩甩头，命令自己别想，否则冷汗都要飙光。

伏在床上的亚沙面无表情地聆听两名玩家的对话，眉目如安静的湖水，终究未起半波涟漪。

＊＊＊＊＊＊

“这里，就是垃圾场喔。”

眼前这个地方他是知道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儿是《X Online》最繁华的地区之一——商店区。四处摆放着琳琅商品，玩家总会来跑一圈买道具，或是坐进咖啡厅歇歇，人口密集。

在商店区正中心的十字路口，有个以暗绿色荆棘砌成的牢笼，笼上衬着或粉或橙的朵朵小花，小小的花儿只有拇指那么大，一簇簇地盛放。

近看之下，还会以为这些是送葬之花。

与他预想的荒芜、肮脏不同，这个绿色牢笼就是垃圾场。

“只要垃圾场内有AI，荆棘就会产生毒素，被刺到体力会消减很快，你要小心喔。”

换作平日，听见清遥前辈的指导会让他点点头乖乖学习，但现在，他只想破口大骂，把那位该死的邻居法可斯捅上百刀。

《X Online》的设计者真无情，竟然刻意将AI困在这种牢子里，还特地放在人流最多的商店区十字路口。

奇怪的是，路经垃圾场的玩家没有望向里面，一个个擦身而过。

“大家都不在乎吗？”

“AI本来就不是我们在乎的对象。”犬耳男孩的口吻好像说明书，不带半点情绪：“打个比喻，即使是位于闹市区的动物收容所，每个人都会经过，有的人会从外面看一看，觉得猫狗够可爱了才带回家作宠物。不可爱的、没用的、有病的，过了最后限期也无人问津的动物，最后会被人道毁灭。”

“你是指，AI跟那些被遗弃的动物一样？”

“不。认为AI也有生命只是少女式的浪漫。只要把资料备份后，AI可以无限次重生，所以他们的存在比猫猫狗狗更低下，更无须珍惜。”

希洛祈的左胸不由得一阵麻痛，他左张右望，想起亚沙因执行剧本而无法同来，心头才安定一点。

困着野狼的牢笼由幼藤圈成，藤与藤之间的空隙大得差不多可以走进一个孩子，却遍布弯而尖的奇刺，让人联想到盛开的蔷薇，谁愿意伸手进去？

希洛祈循着牢子逛了半个圈，很快就看到牢内的野狼。他对这位邻居AI不大熟识，连脸都没看清楚过，此时却有股悲伤油然而生。

什么叫垃圾？

喜欢的时候当成宝，不要的时候当成草，这算是什么道理？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刀刃在暗绿色的荆棘上一割，只听见类似花瓶互相摩擦的刺耳之音，不是植物应有的声音。

荆棘没有破裂，甚至原封不动，彷佛刚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这情况很快让希洛祈冷静，他以匕首的刀锋向荆棘往上挑，岂料这看似柔软的植物纹风不动，比刀更硬。

“不要浪费力气了。”

这是清遥的声音，永远说出最正确的话的清遥。

“以前曾经有玩家一气之下把AI丢入垃圾场，后来发现自己做错想挽回。不过呢，垃圾场的荆棘无法被斩破，被抛弃的AI也不会听到外面的声音。”

的确，他的动作早已引起路人侧目，但里面的AI丁点儿反应也欠奉，宛如身处另一个空间。

希洛祈握刀的手不由得垂到腰旁，仰望晴天：“……可是，三天后他会——”

“会消失。不过呢，你要是真救他出来，你又能把他安置到哪儿？他的主人已经不要他了。”

“没有主人也——”

“没有主人的AI等同于无存在价值的弃婴。”

炎暑的蒸气从脚底浮上来，让希洛祈的叹气也变得炙热。他这人本来就理性，因此他接受了清遥的话，纵使心有不甘，还是认了，率先走出这个《X Online》最繁华的闹市区，同时是已无任何价值的AI的毁灭场所。

双脚远离之际，他不禁疑惑：既然丢进垃圾场就无法再挽救，又何必要将AI放进垃圾场三天？

为何游戏管理员要把行刑地设立于广场上，让所有人看见？

希洛祈不懂。

两天后，AI野狼会被删除的日子终于来临，希洛祈的独自迈向垃圾场，从街的对面已看见丑陋的荆棘牢笼。

主人法可斯就在牢笼前跪着，小刀、长钩、腐蚀药水等物品尽在地上，而牢子依旧维持跟以前相同的形状，未受到半分伤害。他不顾疼痛，双手扎进尖刺中，将森绿色的植物染红。

但他的手依然构不着他。

被遗弃的AI抱滕而坐，视线彷佛跟主人对上了，但希洛祈知道那不过是法可斯选择跪在他的前方，视线恰巧对上而已。

受困垃圾场里的AI，早已经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外面正在发生的种种。

44. 心之所属(节1)

日暮时份，正是没有存在价值的AI判处死刑的时刻。位于繁华商店街十字路口的处刑台，没有玩家驻足观看；相反，曾经被好奇心所吸引的玩家看了一眼便眉头大皱，活像看到鬼一样逃跑至远处，不敢回头。

这是当然的。只要是有心的人，都不忍看见昔日还拥有生命、不断把“主人”二字放在嘴边的孩子孤零零坐在牢中。狰狞的蔓藤不知何时伸延到牢笼内部，如剑的刺无情地卷上少年，将他的皮肉紧紧绞着，愉快地啜食。

一时间，少年健康的皮肤千苍百孔，血流成河，血水甚至渗出牢外，酿出让人呕吐的气味。逛到附近的玩家们纷纷绕道，全场的气氛变得更加凄惨哀戚。

本已接受天命的牢中男生被痛楚惊醒，开始挣扎，到头来只是将自己的身体扯出更多鲜血，将天空也浸成比太阳更炎热的鲜红。

他张大嘴巴，胸口不断地上下起伏，死亡的喘息随之回荡，一时间，整个区域都被此覆盖、再覆盖。

身穿纯白色祭司袍的亚沙站在牢笼前，脸上不带同情，仅以哲者的目光观看这场死亡剧本的尾声，思绪如涡轮细细转动。

“看到同伴的下场，会怕吗？”

不为意间，一名貌美的银发少年已站在他身边，无惧世间任何事的淡定微笑长挂，哪怕是可怜的AI在眼前的牢里发狂亦不为所动。

“你准备好没有呢？”

句中并未提及准备何事，但亚沙已回答：“准备好了。但是，在这之前，我得先做一件事。”

“是什么事呢？”

“一件能够加深我对主人的恨意的事。”

“这样啊。”

AI痛苦的惨叫似乎掺合了银发少年鬼魅的轻快笑声，亚沙不解地回头，但四方不见那美丽少年的身影，来无影去无踪，甚至连前来的目的都让人无法搞清楚。

待到牢里的无用者死去，不止声音，连尸体都被系统处理得干干净净，没有曾经存在过的痕迹，纯白色的祭司才拖着长袍离去。

＊＊＊＊＊＊

水波轻漾，湖色青青。

青镜湖位于第一层A42离岛，山谷森林的深处，这儿环境优美，湖水清澈得发亮，连环绕着湖的小石块也幻化出彩虹七色，引领人们来到梦一样的美丽国度。希洛祈曾经为了找清遥而到访此处，跟亚沙一起来倒是第一次。

“这里是青镜湖吧？来这儿有什么事？”

希洛祈一边欣赏风景一边走，走得很慢，但亚沙很有耐性，不催赶也不抱怨，他将步速调整为主人的速度，不发一言领在前头。

直至走到湖边，亚沙才说：“主人，我想拜托你看看这湖。”

“看湖吗？”

希洛祈猜，那是不是亚沙看了奇怪的小攻书籍，想进行什么小攻活动呢？他怀抱着担心又好奇的心情来到湖边。

垂下头看看，碧波所映照非自己所预期。

“……咦？”

湖里的倒影里有他，还有一个顶着可爱黑犬耳的男孩子。男孩正悄然贴近希洛祈背后，一副想恶作剧的坏笑，让人心慌慌，但又觉得无比甜蜜，不知道为什么。

希洛祈不由自主拧向后面。

没人。别说是那位黑色的转生玩家，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主人，发生什么事？”

“啊，没事，刚刚好像看到清遥。”

亚沙嘴角抖动，笑容不自觉沉下，但很快又勾上去，勉强地。

不明所以的希洛祈歪歪头，再次望向湖水。

真实中并未前来的清遥，竟然出现在湖水的倒影中，像只活泼的小狗那样绕着他打圈儿；反之，亚沙明明站在身旁，以温润的紫色眼眸注视他，但湖的倒影根本没有亚沙，活像被神给删去，连影子都没有。

天真的少年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真实的环境与湖底的世界，着实搞不懂这青镜湖是什么来头，正欲追问，不料湖里的清遥忽然轻轻一跳，从后面搂着他的脖子。希洛祈感觉不到脖子有任何异样，可是受到幻象影响，他不自觉地跟随湖影的自己跌倒，单膝跪下。

“……啊。”

湖里的清遥娇笑着，一边抱他，一边亲他的额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这个阳光普照的上午，湖水播放的画面比电视更清晰，他甚至想：以前在哪个剧本跟清遥做过吗？他所看到的，是否过去的影像？

剧情发展下去，完全走样。

44. 心之所属(节2)

男孩的倒影岂止笑得迷人，更是惑人。他好像一匹饥饿的野狗，托起希洛祈的下巴，嘴对嘴的吻。最初像是充满坏心的恶作剧之吻，但渐渐地，湖里的两人都吻得浑然忘我，阖上双眼。未几，小男孩软倒在他怀里，喉咙一吞一吞，疯狂地用这场吻解除口渴感。

希洛祈摸向咽喉，费劲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只是幻觉，是幻觉之湖。只要认识清遥的人都知道，清遥会主动勾引人，但绝不可能跟任何人吻得那么炽热。清遥不是这样的人。

猛地眨眼后，湖里的影像变了。怀里的不再是清遥，却成了在现实世界才能看见的路泉，同样的黑发黑眼，却有回异于清遥的沉着风姿。没有刚才的激情，取而代之，是路泉一脸清闲地枕在希洛祈的大腿上，伸长双脚，以舒适的体势休息。他变成了懒洋洋的天竺鼠，半阖着眼歇息，待到眼睛快要完全闭上之时，他会轻轻转个头，伸个懒腰，乐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