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天命

00. 程式预设(节1)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是天下间最可怜的黏土娃娃。

心灵被神之手轻易地搓弄、扭曲，一睁眼，便会立即爱上那名从未见过的主人。哪怕主人另结新欢，哪怕主人品行卑劣，哪怕主人将他们视作地底泥，他们依然会像偏执的疯子，只消主人像对待小狗般招招手，便会含笑爬过去。

这种无稽的感情预设，是新型AI的明显特点。

新型AI会绝对服从主人的命令，哪怕是再难受的行为，他们亦甘之若饴。

为了将人类捧至神的圣殿，设计者刻意剥夺AI能够拥有的智慧，将AI贬为比狗更不如的存在。

充满这种AI的世界是多么丑陋啊——

宙斯不禁想起他还是《X Online》的新人时，他也有AI，但那绝非他的男宠。那时候《X Online》的风气比市面上的众多网游来得淳朴，没有战争，没有打斗，没有陷害，更没有“AI就是玩家的宠物”这种腐朽不堪的构思。

几年前，AI是玩家的朋友，他们被称为“随行员”，拥有自己的独立思想、感情，行动亦不受玩家干涉。不过，一旦玩家需要，AI会以朋友的身份予以辅助与相陪。

他们是旧型AI。

他们才是真正的AI，与人类地位相等的AI。

AI与人类和平共处，无分主仆，这才是真正的理想国度，真正的“X”。

为什么《X Online》的“神”竟会允许这种等同于人类奴隶的AI继续存在，用程式预设的虚假感情来欺骗玩家？

真难理解。太难理解了。为此，他要破坏，他要毁灭“预设爱情”这种无聊至极的新型AI特性。

因此，对希洛祈的观测是必须的。

对希洛祈的AI进行研究是必须的。

宙斯不想对希洛祈作出连环恐吓或威胁，亦不想施以暴力；这会刺激到希洛祈的情绪，他必须谨慎行事，多加控制。巧合的是，这个《遗产下的丑剧》的剧本内容涉及财产争夺，因此有一张名为“强制交易”的剧本卡片，有助他达成心目中的计划。

更巧合的是，这张卡片正好落在作为黑道角色的王氏总裁手中。

强制交易，可以无视别人的意愿，直接以同等价值的现金、装备或道具换取对方手头上的物品。迷晕别人、斩断对方的手也没关系，只要让对方在合约上签一笔，便可即时完成交易，不用管那是合法与否。

宙斯不是第一次利用强制交易卡片掳走别人的AI，但他却是第一次掳走这种从没玩过剧本的AI。

他从没想过，这种只有最初期成长程度的AI，交易价会跌破新低，只值300G，相当于最低等级技能晶片的价钱！换作其他Lv 1的AI，价钱也是这个的十倍。

尽管希洛祈的AI可以廉价抢回来，但他并不想看见那个少年失去AI后，握着300G那张懊悔沮丧的脸。基于一点点的良心，他决定把交易品换成他珍藏已久的上等道具，当作补偿。

当然，这恐怕不可能补偿到什么。

毕竟是AI。

今天是剧本的第五天，距离他接收亚沙的时间也不远了。宙斯刚从NPC手下查证到律师跟王从礼已跟钱家两兄弟秘密见面，双方平安离去，显然达成了对宙斯不利的条约；后来王从礼自杀，必然是当中发生了事故。看来自己难以取得高剧本点数。

已没有多馀时间了，争遗产游戏到此为止吧——他根本不在乎这种Lv 1剧本的胜负。

由始至终，他的目标只有希洛祈和他身边的AI。

穿着避弹衣，携同手枪，搭配自选技能“遁隐”。这技能多是用于隐密的侦测行动，能消去自己的气息、声音、影子，练到高等级更可以隐形。宙斯并非经常练习这技能，能力有限，不过应付那群Lv 1也绰绰有馀了。

他埋伏在钱家大宅外围，不久便看见亚沙匆匆离开，独自截了计程车上路。他一直尾随跟踪，最后来到一栋老旧的建筑物面前。他当机立断启用遁隐技能，小心地跟上楼，躲到墙壁后。

不久，他便听见亚沙跟律师的交谈。因为声量太小，他不得不消耗窃听器打听他们的对话内容。

“……我不信，一定有让主人永远爱我的办法！”

“办法是有一个。只要让你的主人永远陷入这个世界，无法下线，他自然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我不懂。”

“所有玩家都活在两个世界。他们认为这个世界是‘假’，另一个世界是‘真’，所以玩家不可能爱上存在于虚假之中的你。你懂吗？”

“我不懂。”

“只要将玩家对世界的认知相反，假会变成真。比如……”

00. 程式预设(节2)

律师的讲解清脆如珠落，明明那全然是极其抽象乱来的理念，却令人如沐春风，直点头赞同。宙斯躲藏在后方，原本只想跟亚沙打声招呼，却没想到能偷听到这一串个人见解。他越听，越入迷，听到关键处，他甚至感觉到浑身都沸腾了，有种立即编写实验规划书的热切冲动。

太疯狂了。

跟《X Online》的“神”相比，这显然是走向了另一种极端的疯狂。

不过，正因为疯狂，才能成为焦点；正因为脱离普通人的想像，才能作出惊天动地的创举。

宙斯用心记忆着，拿出第二个窃听器继续聆听，听得津津有味。

在他看不见的转角处走道，律师双手叠在背后，以温润的声线继续发表他的构想，同时用一双带笑的眼神，目光越过身前的亚沙，落在宙斯藏匿之处。

等到两人终于聊天完毕，律师离开，亚沙便落单了。他显然听不懂律师那一大串的说话，口中反覆呢喃着刚才听到的句子，脸带困惑。

宙斯强行压下适才的喜悦，逮住时机，在亚沙离开建筑物的刹那跳出来。

他刻意用自己丑陋的面貌作出狞笑。若是初期AI，他们只知道笑是笑，却不会明白笑也有很多种：开怀大笑，温柔浅笑，强笑，傻笑，邪笑……

亚沙显然还没成长到从笑容中分辨出讯息的地步，看见大敌宙斯，他连忙后退几步，但神情镇定得离谱，跟机器没两样。

啊，这AI只有在关系到主人的时候才懂得彷徨吧。

故此，当宙斯将强制交易下的合约拎出来，亚沙的冷静完全崩溃。他青着嘴唇连咳了十数声，连泪水都咳到大地上。他退化成野兽，只顾着把那张纸强抢回来，不断撕毁、破坏。把合约撕成百片碎片还不够，他把这白色的一团废物踩在脚下，让它们被泥土埋没，再也无法拼凑出原来面目。

然后，他察觉到有何不对劲了。

宙斯仅是绕着双手观察他的行为反应，对于合约被破坏的事不予阻止，嘴边的笑容未曾落下。

因为合约正本早已被他藏好了。

令亚沙离开希洛祈的合约，即将在几分钟后的剧本总结内宣告生效。

无法制止了。

这，依然是程式预设。

＊＊＊＊＊＊

《遗产下的丑剧》的第五天终于正式结束。随后剧本的七名正式玩家及四名旁观玩家自动送往至占地面积最大的钱家大厅。公会“百川汇流”的一名腐女会员为众人作了简单的剧本总结。

玩家们的饰演角色，全以名牌的方式显示在七人的衣服上。接着，主持先宣读已生效的遗嘱，然后顺序交待玩家之间的契约。宙斯一听之下，就知道自己全败了。

他知道王从礼是他能否夺得遗产的关键，所以打从第一天便调查他，第二天命人追捕他。第三天，他联合管家万里晴空，迷晕希洛祈，迫使希洛祈签署他早已拟定的强制交易合约之后，他就兴奋得彻底松懈了。

不过，没关系。即使希洛祈得到绝大部份的遗产，得到接近满分20点升级点数，他也不会介怀。

他的心只有AI研究，他已成功捕获猎物。

“接下来是强制交易内容。嗯……希洛祈必须交出AI男宠亚沙……”

当主持有点尴尬地宣读强制交易的内容，一如所料，希洛祈像是无法消化般愣在玻璃桌的对面，根本不晓得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相反，亚沙在情绪大闹后，此时竟异常沉着。哪怕别人都对他投以讶异的眼神，他仍主动来到新主人的身旁坐下，活像一只忠诚的狗。

宙斯打从心底厌恶AI的服从性，太丑陋了。但是在众人面前，他刻意表现得乐极忘形，以狗主人的姿态摸了摸亚沙淡棕色的短发。

终于，剧本点数分配完毕，交易讯息弹出，希洛祈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失去了亚沙，急得揪住宙斯的衣领，一拳甩到宙斯左脸，使他倒到沙发上。这还远远不够发泄愤怒，希洛祈干脆咽下三颗肌种子，骑到他身上，左右拳交错狂殴。

宙斯用双手护着脸颊与胸口，虽然吃痛，但他的脸皮在笑，内心也在笑。他没有反抗，任由对方一拳拳烙印到自己的全身，他甚至闭着眼睛，享受地幻想：要是这些痛的印记永远留在皮肤上，成为永远的记录，那该有多好啊。

他清楚感受到少年的愤怒。

对于希洛祈而言，对于亚沙而言，对于《X Online》的无数玩家而言，这绝不是游戏，而是记录着他们与爱人、朋友相交的地方。

不过，宙斯是不一样的。

他是玩家，更是个几近疯狂的研究者。

不知何时，一句“剧本结束”传达到耳中，在剧本中受到的所有伤害尽数消失。然而疼痛并未终结，少年虽然喘着气，但仍然暴怒地压着他的肚皮，双拳以流星的速度一次又一次袭击他的额头、眼睛、鼻子。

希洛祈很快便住手了，并非由于疲累，而是一直在后方沉默注视的黑发男孩捉住他的手腕。

“现在已经回到场外世界，再打下去会被罚红牌，大叔会更得意哦。要折磨对手的办法有很多，别用损人损己的蠢方法。”

这句话真是理性又邪恶到不行。

宙斯第一次把视线放在这冷漠的黑发男孩，总觉得有几分眼熟：这个钱家庶子是他玩了五天都没能碰上的角色。这男孩与光签定了数份合约，但最后未能获得半分遗产。这个人葫芦里卖什么药？

不过他没有时间研究。他向希洛祈大刺刺地抛下几句帅气的风凉话，擦擦油光满泻的大鼻子后，抛下烟雾弹，再配合翼靴的帮助拖着亚沙离开，直至确定希洛祈无法追上才放回正常速度。

意料之中，亚沙厌恶地甩开他的手；意料之外，亚沙毫无怨言地跟在他身旁，甚至没有回头看旧主人一眼，那神情像冰岛似的冷，让人以为他对旧主人根本没有感情。

真是非常有趣的AI。宙斯忍不住咧出大笑容搭话：“你知道AI在各个等级的成长度嘛？”

亚沙眼眉跳也不跳，金属似的眸光直勾勾射向熙来攘往的剧本区小路，步速照旧。

宙斯并不介怀，他知道亚沙在听。

“按照常理，像你这种没有跟主人上床，只玩了一个剧本的Lv 1低等AI，应该跟呆子一样，哭哭笑笑已经是极限！你的成长度却到了Lv 2，懂得发问，甚至会反抗主人，桀桀！为什么会这样？”

亚沙没有回答，他不知道答案，对这种事情也没有兴趣。

于是宙斯继续向着空气自问自答。

“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吗？知道我要对你做什么吗？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上你吗？”

“桀桀，你是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真令人兴奋呀！以‘X’为名称的游戏，充满AI的世界，各式各样的玩家……有太多太多的研究目标！那小子，真喜欢玩大型实验！”

不一会儿，他们离开了剧本区，在广大的外区里行走，最后进入了某个由冰所建成的树林。

面对这奇特的景色，亚沙无动于衷，但宙斯的笑容却不住扩大，脚步也更急促了。

“现在，我要带你去我在《X Online》里的秘密研究所！”

01. 失败者(节1)

眼见宙斯拉住亚沙，突然以火箭的速度冲到路的尽头，希洛祈立即拿出健种子，仰头正要把它们咽下，清遥却一手把种子抢走。

“别浪费力气了，你吃多少颗都追不上，况且你刚刚才吃了三颗肌种子。”

《X Online》玩家的平均等级为Lv 3到Lv 4。宙斯好歹是超越了平均等级的Lv 5，玩了颇长的时间，自然有各种好用的应急道具，例如可以大幅增加速度的翼靴。单凭种子的帮助，根本远远不够。

希洛祈恨得面若冰霜，压成刀片似的尖锐目光刺向远方，浑身散发出隐隐的杀意。

只不过是短短五天，亚沙便被抢走了。

五天前，亚沙还牵着他的手，带着天真至极的笑靥说：“我要永远留在主人身边，绝对不走！”

为什么亚沙会变得那么冷漠多愁？

为什么亚沙会被抢走？

心头涌现出一团足以烧尽大地的熔岩，热腾腾的蒸气充薰了头脑，他想冷静，却始终难以平息失去亚沙的怒火。朦胧间，他听见一个个人的闲聊声，那是他在剧本里曾经听见的声音。

“笨万，你当时也是这个样子……？”

“唉！别提了，看着就心情不好。小羽，我们回家好好干一场吧，心情闷！”

一对主人与AI的情侣组合离去。

“那个大叔真的很过份！韦小攻，我们去帮帮人家吧？”

“歪提了，对方是Lv 5，得罪他有什么后果？就算这人肯卖身我也不干。”

“姆姆，韦小攻心肠真坏！你这个一开始游戏就把可爱AI丢进垃圾场的坏家伙，绝对不可能明白真爱哟！”

“你这腐女没资格说我……”

展现了适当的同情心后，一对男女欢笑地谈天说地，一齐离开了剧本中心。

“希洛祈，真遗憾呢。请好好保重。”

在剧本中与他们结成同盟的美少年带着笑意地旁观，接着将怅然的人抛在原地，以轻快得像侠客的步履走开。

公会“百川汇流”负责监察剧本的两名少女颤颤巍巍地站在旁边，心思纤细的她们不敢多嘴大骂，或洋洋发表无用的安慰。他们又憎又怒地瞪着宙斯离去的方向，然后用怜悯的目光望向希洛祈的背影。

清遥拍拍他的肩，口中的调子蕴藏着永远的理性平淡：“希洛，回去吧。”

怒极的希洛祈竟然把清遥的手甩开。他拼命握着拳头，清楚感觉到灵魂的失控，内脏简直要向外爆开，将汁液弹到四方楼阁。

“你走开！”

“唔？”

“我应该跟着亚沙的……他在剧本逃走了两次，我两次都没去找他，所以才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清遥，是你叫我不用找亚沙的。”

清遥忍不住把眉挑得很高：“喔？你那时候把亚沙找回来有什么用？宙斯是早有预谋，在第三天联合万里晴空向你设下陷阱。”

“……对不起。”意识到自己太过鲁莽，希洛祈揉了揉发涨似的后脑，说：“但是，我不懂。你说我不应该对亚沙有感情，我听你的……所以，结果变成这样？亚沙跟了宙斯？这样我应该松一口气吗？”

“哟，但你还是对亚沙有感情了吧。虽然是猫猫狗狗的感情。”

“不，才不是猫猫狗狗。亚沙他……我亲眼看着他从试管走出来，跟我说第一句话。《十之一》完结后，他终于有了意识，懂得说话，还一直希望我喜欢他……”

“嗯，你对他是对儿子似的感情吧。”

希洛祈没有答腔。简短的聊天令他的愤怒得以稍作舒缓，恢复冷静。他抬头注视他最信任的男孩，直接插入正题：“接下来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