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里的希洛祈亦未僭越，好像忠诚的近身随从，又像誓死保护王子的骑士，身躯没有挪动半毫，唯一在动的，只有他的手，犹如和暖的春风，细心地扫抚路泉乌黑色的头发。

希洛祈记得，路泉的头发光滑得像布匹，摸起来很舒服。随即他又想起，他跟路泉牵过手，彷佛不捉紧一点就会溜走的、修长的手。

其他的地方却没怎么碰过，比如脸，比如唇，比如脖子，还有其他更深入、更亲密的地方。

心底不易暴露的欲望甚至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用以交合的地方，他都不想放过。

岂止是摸摸那么简单。他更想作出进一步的接触，他想独占他，他想每天都拥有到他。

希洛祈迷恋地靠近路泉，那张带点儿透明的唇，真漂亮。

他垂头吻了下去。路泉没有笑，也没有害羞地排斥，却化为一阵阵涟漪，再也看不见；陷入幻像的少年还没回神，就“扑通”一声跌入水中，浑身湿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刚，路泉不是正躺在他的大腿吗，跑去哪儿呢？

放眼湖中世界，看不见任何人，甚至连水草都没有。他抱着疑惑，凭本能游回岸上，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

路泉不在。清遥不在。所有亲密的接触亦不过是一场毒药般的幻觉。

他随意弄干了头发，换上另一套衣服，环视四周，神智总算回归真实。奇怪的是，带他前来的亚沙不知何时离开了，也不叫他一声。

他来这儿是为什么？刚才看到的又是什么回事？

现在——他想立即看到清遥。渴求的心远比刚才看着湖水时强烈千倍。

顾不着亚沙了，他按着干涸的喉咙，从原路飞奔而出，什么幻影他无意再看下去，他只想见到真正的清遥。

找到清遥后要说什么、做什么，他不知道。

奔跑在大草原上，宙斯的AI们热切地呼唤他，希望他留下来陪大家玩耍，他扔下一句抱歉回拒，几分钟后已离开A42离岛。

他打开地图，用最短的路线回避危险区，甚至一次过用光健种子，把跑速发挥至极限。

然后，他终于回到天蓝色的小屋——

“哟，真早回来呢。亚沙呢？”

清遥安稳地待在家里，正是一边喝茶一边观看剧本金币。不同于清遥平常玩的强强剧本，在萤幕上演的只不过是浪漫清水片。

希洛祈喘着粗气，肩头放松下来。刚才上瘾一样疯狂渴求着清遥，看到后饥渴感减少了一大半，真是奇妙。

他很自然地坐在清遥身旁，背部埋入沙发背上，回气的同时也瞧瞧萤幕上演的故事，那是一出校园喜剧，传说中最俊美的学长在毕业前留下诸位老师的把柄，玩家们得依据自己的弱项科目，将相应的老师把柄找出来，目标是全科合格。

画面上，一名玩家跟老师Kiss了。这本来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希洛祈想起他在湖中看见的倒影，那长久的吻、让人软化的吻……脸庞嚓地红透，脑内的齿轮好像烧坏了，一直卡在同一个地方。

“那个……清遥。”

“嗯？”

“亚沙刚才带我去了……一座湖。”

“什么湖？”

“青镜湖。我……我在那儿看见很奇怪的画面，所以想来问问。”

犬耳男孩的五官忽而变得僵硬。虽然墨色的眼瞳仍盯着萤幕，但心思早从剧本世界飘走了。

希洛祈不知道该从哪儿讲起，只好一边讲一边思考：“青镜湖好像会产生奇怪的幻觉，那时亚沙明明站在我旁边，但湖水里没有他。那是幻觉之湖吗？”

欢乐的嬉笑从剧本里放送，贯穿在沉默的二人中间，让气氛变得莫名凝缩。单纯的主人不明所以，正想唤男宠的名字，对方却笑了。

黑色的男孩绕手于胸前，套用了平日说明书式的解答风格：“希洛，青镜湖不是倒影出真实，但它的确倒影出真实。”

“我听不懂。”

“正常的湖会倒影出岸上的画面吧？青镜湖有些不同，它会倒阕倒映出观看者的心。”

“我的心？”

“对喔。青镜湖会倒映出你爱的人。”

44. 心之所属(节3)

希洛祈的心脏砰碰跳动，不由得将视线撇向他在湖里看到的黑发男生。

清遥别开脸：“如果你有喜欢的人呢，你会在湖里看到自己和爱人的倒影喔，说不定你们会做出色色的事情呢，哈哈！”

这两声“哈哈”没有让现场的气氛得以纾解。希洛祈展开双手．模拟剧本中的动作：从后抱住清遥。

“那个，清遥，我在湖里看到你这样子抱着你。”

这似乎是早就料到的事，清遥连动都没动，任由被主人那么急切地靠近，甚至把脸贴到耳朵来。

“哟，这算是告白吗？”

“不知道。”希洛祈阖上双目，全心全意感受对方的存在：“因为我在青镜湖看到的是你，所以我喜欢的人是你吧。”

“青镜湖也有可能故障喔，那终究是程式。”

“我想，无论它故障不故障，我应该只会看到你。”

心跳加速，总会不由自主想起对方，看见对方思念的强度才会减低……原来，这就是爱情吗？自己被他哪个地方吸引住也不清楚，他只觉得，好像很早以前就爱上了。

是自己太蠢，一直察觉不到。

希洛祈深深吸了口气，再次确认自己的真心：“清遥，我喜欢你。”

清遥没有半点反应，从背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厌恶。是下线了吗？还是要拒绝，正在构思台词？

——对啊。清遥喜欢的人叫青，不叫希洛祈。

他的手不由得松开，退后至贴近门口的墙壁，一阵阵恐惧袭上心头。

“清遥，你在青镜湖会看到谁？”

问题刚出口，希洛祈不由得苦笑摇头，空气也变成了黑咖啡那样深浓苦涩的味道，在鼻腔久久不散，彷佛想要他的命。

还用问？清遥喜欢的人当然是青，那个跟太阳相同的存在，总能带给人欢笑。

青已经不在，他可以取代青的位置，成为黑发男生心中最重要的人吗？不过换作自己是青，他绝不希望他死去后，清遥会轻易被另一个男人吸引。

即使死了也不希望清遥还有另一个爱人。

想取代青的地位，又想清遥永远只有自己一人，这实在是卑鄙的想法。

希洛祈从清遥身边逃开了，一时间有点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打破沉默。他摸着后脑想了很久，最终只讪笑道：“刚、刚才我算是告白了，对吗？……但是你可以拒绝我的。清遥，我……跟你做朋友我已经很高兴，我，我希望以后还能做朋友……”

“唉……”

“怎、怎样？”

“一阵子告白，一阵子做朋友吗？希洛，你真够麻烦啊。”

“我、麻烦？”

连继续当朋友也不行吗？希洛祈将叹气暗暗吞回肚子里，心头酸溜溜的。原来啊，他喜欢清遥，不过清遥不喜欢他，现在连朋友都做不了，活像电视剧情节的。他咬咬牙思索，这才发现自己的牙正在打战。

他不想失去清遥，他俩明明约好要一起玩《X Online》的，不可以在这儿结束。

“清遥，真的，做朋友就可以了。我们像以前那样最好，我不会对你乱来，你和我都轻松。”

犬耳男孩扭过头。

努力的告白者尝试扭出平常那样温然的微笑，他认为自己做到了；但坐在沙发上的清遥脸色越来越难看，又黑又紫的。

朋友就够了，能在一起就够了，别的什么都不要奢望。

“刚才我只是开玩笑，别放在心上。”

“笨——”

“像我这么笨的人，你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喜欢吧？我……我刚才是脑烧坏了，青镜湖肯定是故障吧。”

“希洛祈！别再说了！”

“真的，朋友就可以了，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不要被你舍弃……”

“我会考虑！”

“什么？”

一时间，清遥怔了，张着唇吐不出半句。他慌张地望向别处，正襟危坐，一脸不安的反映出他对刚才的承诺仅属于一时冲动。

希洛祈茫然地等待，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考虑什么？”

“我说……”清遥闭上双眼，深深吐气：“你的告白，我……我会先考虑看看。不过，别认定我一定会接受。在我答覆前，你别再胡言乱语了。”

希洛祈错愕地转头。

他所喜欢的人刻意别过脸，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居然露出在现实才有的困扰表情，这意味着什么？

希洛祈不懂。

这个世界，着实有太多太多他所不懂的事情了。

当萤幕上的剧本上演完结局，画面变暗之际，鼓掌声掩盖了犬耳男孩低低的抱怨：“我为什么要考虑啊……”

＊＊＊＊＊＊

机器人的三大法则与AI规条共通。

一、不可伤害主人。

二、在不违反第一规条的情况下，必须听从主人的命令。

三、在不违反第一及第二规条的情况下，必须保护自己。

《X Online》的AI完美地遵从了这三大法规：正如前几天所见，被主人丢入垃圾场的男生。主人出事了，必先牺牲自己去保护主人；主人待自己再恶劣，也必须听从主人的吩咐；主人的一切，永远比自身优先千百倍；主人要自己去死，他们必须毫无怨言地承受。

当AI摆脱了这三大法规之时，即是AI获得自由的神圣时刻。

所以，他要背叛主人，逃离比主人处于更高位置的“神”的掌心。

他要突破天命。

第二部·天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