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写在前:数多年前曾以晓XXX为笔名,如今更笔名为徐徐——咳,迟笔。多年没写,这一篇是个意外。原只是承妹妹几句戏言,说要写一个受强上攻然后很爽的肉梗,一口答应落笔后才发现,我居然写了个十分之纠结复杂的故事……
古代背景,大致参唐宋、因需要时有出入,请爱考据的大人勿深究。不喜欢的话请直接点叉,笔者心灵脆弱,不堪蹂躏【泪】但得看客一笑,幸甚。
总篇幅约三万多字。已修订,近日更完。
龟毛拖延太久,愧甚。谢谢支持。
壹:怅雪
这年冬,落了缠缠绵绵的雪。
铺天盖地的白,似天地共哀。
一张皇榜,让兴冲冲攒齐了年货预备过年的百姓不得不收起红彤彤的喜庆物,暗唾着晦气,素缟了门庭。
小年夜【*注】,一骑轻蹄一路溅着雪泥飞驰,到得榜前一勒,灵骏止而未嘶。
骑手一身黑毛大氅,背上一件六尺长的物什包得妥妥当当,宽大的帽檐直遮到鼻梁。
“……死都没个清净。”
四下无人,吐字的薄唇没冒出一丝儿热气,森森冻得住野鬼。
掬在心尖上,身后才与了半副仪仗,何必?
恁地被污去清名,说无有佞幸之实,谁信?
岂有比这更可鄙可厌、可笑可怜的痴情?
嗤的一笑,短促突兀,骑手拨转马头,复循着来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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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西郊有一片好山好水。
春时烂漫,夏时葱郁,秋时冶艳,冬时宁谧。
那人御笔一挥,题了“四季庄”,大俗大雅。
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小半充了某人卧病安养之所。
老梅接连驰过三进外院,马脖子上系着块明晃晃的御赐金牌,谁人敢拦?
“主上且慢!”偏偏有不长眼的。
骑手一抖马缰,仍不管不顾地往里冲。来人倏地发难,一条软鞭破风耍开。骑手登时一僵,翻掌甩出几粒雪珠。
叮叮叮。
“大胆!”
来人立时舍去软鞭,拽住老梅的马镫并那只脚,扑通一声跪下。
“穆忱听凭发落!求主上听属下一言!”
骑手踹了几下也踹不开他,欲发狠又下不了重手,只得强压下八丈心火,冷哼一声,停了。
穆忱一喜,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此间主人种种情状一一道明。
翻来覆去就几句话,半柱香怎么也拖拉完了,穆忱额上却见了汗,马上之人静得诡异。
“……是老阉货教你说的罢。”
穆忱一惊,手上突地空了。
“主上!”
骑手如鹰隼拔身而起,转眼落地,撇下骏马不疾不徐朝内院行去,来时的气急仿佛已消了。老梅在原地咴了一声,那人顿住,忽而侧首。
“我既来了,还用你笨嘴拙舌?”
穆忱一怔,一件东西“啪”地飞入衣襟,他忍住肋间钝痛,急急掏出一看,顿时惊得木了。
玉圭如墨,脉络似的夹着几缕月色斑驳。
“喑间”之人都认得它——“墨宸”,历代“喑间”之主的信物。
今已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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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睿,字子敏。
皇太后娘家兄长的嫡子,曾经的太子侍读、德宣十五年一甲探花,后来的光禄大夫、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而今御赐半副国丧仪制、英年早逝的文庄公。
生耀门楣,死尽哀荣。
苏骊一跨进他生前静养的畅梅居,就叫眼前光景硬生生止了步。
满目疮痍。
半院梅树毁去十之七八,枝头红梅俱作了花泥。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心中不期然地浮起这一句,苏骊轻轻一哂。
这般随了他去,倒也干净……
紧了紧背上物件,苏骊足不点地地跃至阶上,一把沾了细雪的拂尘守株待兔似地拦在他面前。先头闹出连番动静,此时不见御林军列阵伺候,苏骊倒有点意外。
“公子,洒家有事相求。”老熟人一开腔,居然罕见的低声下气。
“……好说。我可担不起公公的‘求’。”
“是前日宫宴得的信,赶到时……人已没了。今上大恸,之后便不食不眠。”
苏骊不吭不哈的听着。常安心头一紧,嗓音立时尖了几分。
“公子是明白人,来此地当是念着旧情。若您令得那位回转,大恩大德,老奴日后定效犬马!”
突地,枯皱的眼皮掀起,底下精光四射的眼珠盯紧了苏骊。
“……若今上有个三长两短,拼着老奴项上人头,公子也休想全身、而……”
他还没说完,苏骊就纵声笑了起来,帽檐一歪,面目便见了天光,硬把那一溜儿狠话掐去了尾巴。常安一双老眼倏然瞪大,活像见了鬼。
苏骊笑几声便静了,打袖里抽出枚笺,面无表情地一递。
常安狐疑地接下,展开一目十行,方才松了神色,弯腰欲行大礼。
苏骊侧身让了,只道:“烧纸谢他罢。”再撂下一纸,进去了。
留下常安满心复杂。
原来文庄公早有安排,无怪行踪不定的苏骊来得这么快!
同样姓苏,那一嫡一庶命别天渊。
却都是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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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骊熟门熟路地进了东耳房。
他没来过,但有人在各地仿建了不知多少个一模一样的“畅梅居”,直到两年前,他还辗转住着。
房中应有尽有,一大桶热水犹然冒着热气。
他解了背上物件置于窗前案头,便开始宽衣。
大氅、深衣、中单、亵衣……最后赤条精光的入了水,搓洗了尘土,才扯了一绺湿发微微出神。
越近京,雪越大。
苏睿的魂魄想是徘徊不远,有种凝重如霜似雪,一星一点,侵染他双鬓。
“哗啦”一声出水,他轻轻击掌,水珠顺着精悍裸躯淌了一身旖旎。
两个低眉顺眼的小侍进屋,收拾、抬桶、走人,几无声响。
一婢女手捧棉袍,目不斜视地绕至身后,替他披上。待他坐下,再小心翼翼梳理湿发。
前后一盏茶,又一桶水被送进来。后面另跟着一个捧托盘的婢女,放下时悄悄抬眼——“哐!”东西险些砸了,她满脸惊恐,才张嘴就被那两个小侍眼明手快捂住拖了下去。
而梳发的那双手始终轻柔稳当。
“可瑜,有那么像吗。”他仿佛漫不经心地问。
半晌,背后轻轻应了声“是”。
他无声地一笑,挥手让她退下,才又慢腾腾入水。
原就有七分肖似,鬓发一白,便像足了九分。
苏睿,你满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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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各地小年夜所指不同,本文中指除夕前一日,腊月二十九。
贰:情瑟
十五岁前,没有“苏骊”。
只有一个仰着苏府主母鼻息而活,舞姬生的庶子,唤作驹儿。
入不得宗祠族学,卑微又废物的活着,直到十一岁生母亡,他被送进了“喑间”。
又十三载,世上多了一个行踪诡秘,雷霆手段令人丧胆的“喑间”新主。
衣紫圭墨、鼓瑟杀人的苏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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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喑间”第四年,苏骊被授了瑟。
彼时,苏睿一手伏羲古琴已名动京师,苏骊便决意学古瑟。
——五十弦?学那“哀不自胜”的劳什子作甚?你想扛着八尺蠢物去杀人?你长不长脑子!
——二十七弦?哼……痴儿。
雅瑟弦二十三,颂瑟弦二十五。
苏骊的瑟,长五尺八、广一尺三。【*注1】依颂瑟制,中岳却添出了二弦。
沐浴更衣后,苏骊层层解开包裹,用心处犹如抚弄绝世美人。
瑟身髹漆如新,浓彩灿然鎏金,足见主人珍惜。
二十七根弦中,唯二染作朱红。
他定定看了几眼,携瑟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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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奏于人前,瑟隐于幕后。
可惜苏骊悟得太晚。
——我教你的是杀人弦,你却琢磨出那两根玩意儿,呸!救不救得了人且两说,单是逆摧心法就要虚耗一倍内力!亏你想得出来!
——不是你情敌吗!你救他做什么!?笨死你算了!
他是不得不救。
因为他苏骊不想一辈子做一张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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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诸事俱备。
然而,苏骊才靠近厢房就竖起了眉宇,回头问:“他喝了多少?”
可瑜垂首跟着,比了五指。
“胡闹!你们都是死人吗!”人已一阵风地抢进内室。
有诗云:湛露浮尧酒,薰风起舞歌。熏到路行人,也醉凭栏客。
五坛尧酒,神仙也醉死了!
一进去,苏骊差点被那味儿呛得倒退,二话不说上前就踹了香炉。
常安眼皮都没抬一下,床边端着药的老太医却满脸惊愕地望过来。苏骊一放下瑟,劈手便夺了药碗,低头嗅了嗅,哼哼冷笑,转回门边连药带碗地朝外摔了。
“庸医!等你的药有用,死人坟头的草都长了。”
直呛得老太医胡须青筋乱跳。常安也没唱半句反调,耷着眼皮直接把人“请”了出去。
苏骊这才板着脸去瞧正主。一瞧,酒气熏得他头都疼了。
寻常人醉酒,不过软成一滩泥。天子醉酒,生生要醉丢了魂!
急痛攻心兼之空腹猛酒,表面上不过昏睡,内息却岔得狠了,隐隐成走火入魔之势。
苏骊把完脉,又掰看了眼珠、舌苔,已经面如锅底。
“他上回醒是几时?”
“今日卯正【*注2】,圣上喊渴,进了一碗醒酒汤。”
回话的是可瑜,她原是苏睿的侍女,一直在畅梅居伺候,素来心细妥帖。是皇帝的人。
才隔一个时辰。苏骊面色略缓。暗暗渡进一丝内力,青筋一现便立刻收手。
好在未曾搬动,否则再受冰雪寒气一激,此人经脉就全废了。
想到这苏骊便没好气,“孙麓平呢!”
常安答得避重就轻:“孙太医半月前便离京了。”
苏骊一愣。他这一个月马不停蹄,竟疏了消息。
孙麓平是破格晋入太医院的后生,颇为精通药理。苏睿这几年都靠他的方子吊命。
“那他的‘九转回心丹’呢?快拿来。”
常安还没答话,可瑜就应声去了——那本是苏睿救命的东西。
药丸送到,苏骊拈了细细嗅过,吩咐几句便赶人。正要嚼烂去喂,冷不防正对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就看住了。
气促息弱,失了血色的两颊微微凹陷,眼窝憔悴泛青,哪里还剩半分威仪?
这样的凤晫,十足陌生。
苏睿仿佛总能未卜先知……他是“该”死了。
苏骊撇了撇嘴,丸药的苦涩味在口中弥漫,他含进一口水,托起那下颌俯下身去。
两唇交接,很软,竟是冷的。
鼻间净是酒味,他拧着眉,捏开那张嘴,用舌尖托着药泥狠狠推入,对方全无反应。反复喂水直到他喉头一滚咽了,苏骊才吁了口气。
“九转回心丹”,顾名思义是保心脉的。
若只是心神恸痛,注一成功力鼓瑟一曲就能回缓;但内息岔乱需要通经活脉,至少要五成功力。
苏骊怕这半死不活的人一个受不住,自己救人不成,反成了催命。偏偏孙麓平不在,回心丹虽不对症,但保住心脉便添足了成算。
逆运心法,下五成耗十成。苏骊忖了忖,也含入一颗,自问:一曲罢,我还走得出重重暗卫的院落吗?
舌尖的苦蓦地就蔓进咽喉,渗了肺腑。
——小驹儿,老子最、后再……罗嗦一次。你的瑟……情太多、太苦……“善射者死于、中野”,你早晚……折在、那两根弦上,拔了……罢。
可惜,那弦根在心里,柱在肉里。离了两年,他依然拔不下手。
自嘲地一笑,他脱了外袍一扔,窄袖单衣的坐到案前,扶正了瑟。
既然拔不了,便任它断吧。
敛目凝神,诸念顿时扫空,指尖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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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尔雅¥释乐》中载:大瑟谓之洒,注长八尺一寸,广一尺八寸。此为汉代度量衡,一尺仅20多厘米,本文中按唐宋一市尺约合31厘米计。
注2:卯正,即清晨6点。
叁:惋弦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于焉嘉客?【*注1】
“你愿不愿意执掌苏家?”
“你在说笑?”
“哪里可笑?你也是苏氏子弟。若来日苏家倾覆,必是株九族的大祸,难道你不怕牵连?”
“哼,不劳挂心。”
“苏家这一辈只你我为天子近臣,你就没想过光宗耀祖,告慰你母亲在天之灵?”
“住口!你心知肚明,我与苏氏只有丧母之恨!”
“……。你知道当初是谁送你进的‘喑间’?……是父亲。你我一明一暗,都是为日后保全苏家布的棋。你既倾力救我,为什么不肯认祖归宗?”
“放屁!即便我是棋,也是颗废棋!我救你又不是为你,你何必自作多情。有力气跟我虚情假意,还不如求孙麓平让你多活几年,好好拢住圣心!”
“慢着!没有我面圣陈情,你别想离京半步!”
“你出尔反尔!”
“不,我只是要知道今后怎么找你。”
“你不死心?”
“事有万一。我的病旦发夕死、夕发旦死,若我死得不是时候,你岂不是白白救我?”
“你在怕什么?怕他转眼就灭了苏家?还是怕他殉了你?”
“……呵,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只有你敢讲。……是,我怕。……我都怕。”
“哈……哈!呵咳咳、咳……你果然大言不惭!日后要真应了后一件,就算拼上我一身功力,也叫他活下来慢慢消受!”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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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成谶。
瑟乐音疏朗,中声略空泛,清声略单薄。然,艺至臻境者音如流水,如凤鸣,如南风,如月行,益则沁人心脾,杀则摄魂夺魄。【*注2】
普通瑟用丝弦,苏骊为将功法运到极致,把近九成的弦都换了精筋。
这件杀人利器便连噬主也节节摧心。
曲方过半,他已汗湿重衣。八指依旧控弦自如,轮空的尾指却在几不可见地发颤。喉间越来越甜,十成功力却不减半分。
指尖技法变化万般,快时似流星赶月,慢则如飘红落雪。唯有额发下的深目专注如一,只眼尾天然飞起一道凌厉折痕,不经意带出一抹恣意艳丽,张扬得犹含煞气。
分明形肖的眉目,却与苏睿的温润端方神态大异,如鹰扑之于鹤舞。
究竟是谁执此诡弈,让一双妙棋无端走成个僵局?
缺了子的棋枰上,又是谁欲絷白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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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白驹,贲然来思。
尔公尔侯,逸豫无期?
慎尔优游,勉尔遁思。【*注3】
乐音婉转,一缕极刺目的殷红酥麻麻溢出微翘的唇角,啪、嗒,粘稠着坠落襟怀,同汗迹洇成一滩朱艳。苏骊眸中欲幻迷离,像是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