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来,打量的目光,锋利到轻而易举地将我划得遍体鳞伤。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灼痛着挛缩起来,因而放弃掉事先准备好的客套。
我叫Serval。
一样的句式,一样沉默地坐下。
然而不同的,同学中间响起一阵翕簌。班主任清了清嗓子。
不要!心猛地一沉,自己分明连逃脱的机会都没有。
中考成绩全校第一名,数理化满分。
头脑中绝望的空白犹如溺水。没有空气,没有光。冰冷的,潮湿的,从不同方向压向胸口的梦魇。那惊叹,那掌声,是从水面传来的么?不,我不要听到!最后一点强装的坚强,在那些看客的注视里,坍毁成一地的粉碎。
晚修结束,我拖沓地收拾着东西,希望借此避开涌向寝室楼的人群。
A中合作校。
一时失手犯下的错误为何非要用更加严重的错误追补?
教室逐渐清静。
当初这么天真以为A中与A中合作校血脉相连。
走廊里喧哗声越来越远。
直到开学前五天军训时才得知这里是硬件一流生源三流的贵族学校,怎奈何木已成舟?
我只是想安静地离开,像一个失败者应该的那样子。
可连这点希望也无情落空。
又一次,偌大的教室里四目相对。
他抱着手臂坐在自己的书桌上,修长的腿嚣张地踏在椅背,居高临下的傲然,黑色眼睛不带一点温度地注视着我的每一个动作。故意的。
我低下头,掩饰发红的眼睛。
我明白你的感受。
空寂的教室里他语调平静地打破沉默,出乎意料以至我招架不及。
这里没有人能帮你。我只想提个醒:学会妥协,你斗不过这学校的体制和背景。
微沙的男声里似乎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他潇洒地跳下桌子,两手空空。
我手上还抱着假装在整理的教材,怔然地看着那深蓝色的清瘦背影消失于教室门口,头也不回。
02.
午休时教学楼里几乎没有人。洗手间占据整面墙的镜子前,我潦草地整理了一下白色校服衬衫和银灰色领带。华而不实,如同这学校里所有的东西一样。
华而不实。
难道自己不是这样么?父母没钱没权没背景,区区一个工薪子弟凭什么被学校上下捧若明珠?还不是,因为自己傲人的成绩?我只是一块活动的广告,学校把宝押在我身上,不过为了赚取些值得炫耀的荣光。
以及他无休止的沉默。那个离群的,活在真空中的人。
以及他永远七分冷漠三分悲悯的眼神。我不需要施舍来的同情。
以及他不加半点解释的忠告。什么叫学会妥协?放弃尊严么?
分神之际,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你干什么!
没有回答。腰间的手臂只是扣得更紧了。
我弓起身子,死命地用手肘砸向身后那个人,可是双臂被向后别着,力道大得难以抵抗。
放开我!
还是没有回答。那人试图把我锁在他怀里,同时下巴钩住了我右边的肩膀。
放开!
猛地一个转身,锐利的肩膀正砸在那人锁骨上。对方因为猝不及防的这一击踉跄了一下,我看到他也穿着我们年组的制服,染着沙黄色的头发。
没等我做出反应,对方的双手就死死地钳住我的肩膀,迅猛地把我向后推去。
头撞在什么冰冷而坚硬的表面上,接着是震耳的碎裂声。我感觉到镜子的碎片雨点一样地钉下来,头痛欲裂,眼前的光线暗下来,顿化了痛觉,一瞬间几乎不再想挣扎。就这样睡去,又何妨?
既然,是徒劳。
可是那人深灰色眼睛里渴慕的颜色却让我惊醒。
接着一连串的画面似乎是重叠在一起发生的。我别过脸。右手挣脱出来,孤注一掷地劈向那人胸口。黄发的男生后撤了一步,捂着肋骨脸色痛苦地半跪着蜷在地上。
我扶着身后原本被巨大的镜子遮挡住的粗糙的水泥墙,摇晃着直起身,视线逐渐明亮。空气大口大口地灌进肺里,凛冽得如刀锋割在喉咙里。小心地挪动着步子,估量着自己和他的力量对比。
面前的男生艰难地站起来,脸色惨白,大滴的汗珠滑过面颊。
我警惕地看着对方,双臂交叉着护在身前。
抱歉,Serval。我只是,看到你,情不自禁。
男生的态度似乎软化下来,眼光也由炽烈转为歉疚。
赶紧滚出去!
我不是想故意吓到你。
滚!立刻!
男生眼神复杂地望着我,有怨愤也有温柔。
Serval,对不起。
他迅速地扭头跑开,悔疚的样子俨然像一个把事情搞砸的小孩子。他冲到门口时和另一个人撞在了一起,然后更加惊惶地逃离。
门口的人向前跨了一步,脸依然藏在阴影里。
我下意识地向后退闪了半步,脚下的碎玻璃不祥地哗啦作响。温暖的橘黄色吊篷灯,支离的,灿烂。真美。像撞碎镜子那瞬间划在手臂上的伤口,鲜红的血顺着短袖衬衫下苍白的纤瘦的手臂蜿蜒而下滴落于晶莹到眩目的镜片上,花瓣一样。真好看。
无数张平面镜倒映出我脸上没有血色的绝望:刚才的一番挣扎已然气力耗尽,那一掌不过是绝境里偶然的破釜沉舟,现在的自己显然再无力抵抗任何不良举动。
这样脆弱。镜子一样脆弱。玻璃器皿一样脆弱。
这样灿烂。落英一样灿烂。玫瑰花瓣一样灿烂。
那人又近了一步,站在温暖的光线里。
是Caracal。
没系领带,衬衫敞到第四粒口子,露出线条硬朗的锁骨和结实的胸膛。修身型黑色低腰牛仔裤,腰带象征性地环着。苍白的脸依旧戴着面具一般漠然,但不同以往的,嘴角一撇,分明在说:我都看见了。
他都看见了?
都看见了。
他黑色的眼睛里有着与黄发男生相似的炽烈,但似乎又夹杂着别的东西。
Caracal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我,深色眼睛里的光芒渐渐冷却下来然而又并未全然熄灭,于是那目光里交杂了温柔与冷漠,悲悯与爱怜。
又是那样复杂而含糊的目光,又是那样没有解释的沉默!够了!我不想再耐着性子纠缠于这个没有答案的猜谜游戏!
要么解释,要么滚!
我踏过一地狼籍,冷酷无情的质问,字字金石。
是错觉么?那个高我半头的男孩子居然畏缩了一下。
我抓住他雪白的衣领,愤怒地咬紧牙关。
对面的男孩子用不逊于我的怒意逼视着我,原本俊美的脸庞扭曲了形状。
你倒是说话啊!我不想再猜你的哑谜!
我使出全部力量,摇晃着Caracal。
他抬起手,一个一个地扳开我紧握的指头,甚至不留我一点反抗的余地。然后他钳着我的手腕,警告的眼神划在我脸上,接着把我向后推开。
Caracal推得并不重,不过因为之前几乎脱力加之重心不稳,我向后径直摔向那摊锋利的镜片!
不!
Caracal眼睛里接连闪过的惊恐,无助,绝望。
我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结束了呢。
然而预料中玻璃片切进肌肤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臂拦腰截住了我下坠的轨迹,我被旋转着推向一面坚实而安全的墙壁。
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仅仅看到他瘦颀的背影奔跑着消失在走廊拐角。
损毁校产,一想到那一地的碎银,我就知道事情不会就此了结。
处理过伤口,我抱着必死无疑的想法正要敲开风纪处办公室的门,却听到两行对话。
你,你破坏校产,是陪钱还是记处分?
随你便。反正您老知道我家没钱,连我砸玻璃用的篮球都是体育组的。
那男孩子冷笑着的声音像冰一样戳在胸口,为什么要这样?谁告诉我,为什么?
我一路跑回三楼洗手间,明亮崭新的镜子,所有关于几小时前混乱的证据全都处理得不留痕迹。
镜子里的男生肤色如雪,褐色头发柔顺地垂于腮侧,樱桃色的薄唇此时咬得没有血色,浅细的长眉下,干净的褐色眼睛盈盈欲泣。
我徒劳地在镜子这边握紧拳头,光滑的表面留下五道扭曲的指痕。多么希望握着的是刚才的锋利碎片,好让那冰冷刺穿手掌痛彻心扉。
事后隔壁班那个沙黄色头发的男生Ocelot强做镇定镇静地向我道歉。
一时糊涂,以后,保证,再也不会了。
还有那天在寝室楼里无意中听到两个学长的戏笑之言。
那小子的资本可不止领先全校的成绩哈。
有一些事情,像这镜子一样明亮而坚实。最后一种可能,不愿,还是不敢?
03.
月考之前的那个晚休,我捧着笔记斜倚在教学楼西面临街的窗口。最爱黄昏时分天际那不顾一切的燃烧,倾尽全力的张扬,纵使即将沉沦,即将亡覆。
多久以来沉迷于这样华丽妖孽的光影,不能自拔。
最爱。醉爱。罪爱。
从窗口向外,小街的对面立着一块油漆剥落的站牌,深绿色灌丛稀疏。一个孤零零的影子被夕阳拖曳得老长,浅灰色落寞,对比于淡金色斜阳。蓝色格子衬衫颓唐地架在肩头,陪他站在一起的,一只矮胖的橙色果皮箱。
和Ocelot有关的一幕被意外目击,让自己不安了很久。唯一宽慰的是,某人一直以来守口如瓶,或者应该归结于他的寡言。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两个邻桌间的冷漠潜滋暗长,甚至抹杀一切视线交流。不再指望左边那团低压空气解释他装模作样的沉默,既然他不想解释,那索性永远也不要解释。何况什么感谢的话,就算说出口也不过自讨没趣。又何必。
第五路公车来了又去,街对面只剩下矮胖的橙色果皮箱,还有散落一地的残照。
学校的门禁,向来是森严的,每月回一趟家。可是刚才站在那里的,分明是某人呢,两手空空的,又是要去哪里呢?网吧包宿?那明天的月考岂不是要没有心力应付?还有那幽暗的烟雾缭绕键盘山响的大厅。无端地想到那人看起来是那么的清瘦憔悴。
这里没有人能帮你。
微沙的男声再次回荡于耳际,说到低,只有这一句是真的。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班主任占用,总结成绩。聒噪。既然我已经帮她得到她想要的,虚名,那么我想要的一点点宁静就真的如此昂贵以至永远,无法付清?
那个女人在讲什么啊,为什么一个字也听不到。我拄着头,专心地走神。
左边的位子,没有人。
翘课了?
又翘课了?
不再有人费心过问,因为他本来就是那样散漫的人。
知道为什么入学的大榜上没写Caracal的名字么?
切,留级生,以为他是什么人物!
那天看见他在洗手间抽烟。
高一下期末不及格,所以才重读一年。
天哪,有这事!她还说他长得挺帅呢,我可得赶紧告诉她,万一和这种男生搭到一块儿,可真是自毁前程啦!
都是真的么,那些流言?可为什么面对着他种种劣迹铁证如山,还是,那么固执地不愿相信。潜意识中以为,在所有这些背后,还掩藏着不为人知的,真实。说不定,就像那损毁校产的一纸校令。
可他从不解释。
真正悲哀的,是他的自甘堕落,还是看客们习惯于他的堕落?
就像他们习惯于我的出人头地。
习惯,是最坚固的牢笼。
班主任的训话终于结束,当自己赶在所有人面前大步踏出教室的时候,又是哪个女人笑得一脸谄媚。
我步伐笃定地穿过气派开阔的操场。
宣传栏前已经聚集了小撮的人群。我挤过旁边的学生,入学以来第一次站在宣传栏前面。高大钢架和玻璃橱窗,森严。
你斗不过这学校的体制和背景。
那声音再次回荡开来。
严密到丝丝入扣的体制和背景,伫立于我面前的阔大的矩形,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而已。左边,一纸校令惨白,末了那朱色圆形印记像一道解不开的咒符;右边,大红的光荣榜,锦簇团花无声地喧嚣着谁的志得意满?就如班级座位里两个人一左一右,多么相似。
多么,讽刺。
原本公示期一周的校令张贴半月有余,一任秋雨吹淋无人摘下。凭什么?
我不顾错愕的众人,径直走到那张皱巴巴的白纸前面,伸出苍白的手撕得坚决。
转身离开,衣角飞扬。
04.
爬上教学楼顶废弃已久的天台时,本没料到上面还会有人。不过看到那个落寞的背影,也不算太过意外。
蓝色格子衬衫的人坐在一个高出平面一米的通风口水泥台顶,双手撑在地上,肩膀耸成潦倒的形状。他身前飘荡着一小片蓝灰色的轻烟,风过处弥散开一股浓烈味道。
听到脚步声,男孩子改为双臂环膝的坐姿,为新来者腾出一半地方。
坐。
那人的声音依然没有温度,介于命令和邀请之间的语气。
我顺从地走过去,按照现成的样子靠着他不算宽阔的背坐下来。才看清他垫在地上的是没有及格的月考卷。才看清他手边那半包中南海和廉价的塑料打火机。
讲讲你的故事吧。能考你这样成绩的人不应该属于这里。
不清楚为什么,这样一个看不到表情的声音,如此轻易地骗取我全部的信任。
中考失手,作文跑题,成绩离A中录取线差两分。没背景,走二愿。听信传言,以为合作校与本校不会有多大差别,自投罗网。发觉真相,无力回天。没有意义的第一名,A中的嫡系,才是真正的状元。活在学校上下脸色里,自己,只是他们股掌中的一粒棋。
那些不愿启齿的无助,在这里讲出来,似乎这样妥帖,这样顺理成章。
沉浸于个人的悲伤,我强做欢颜岔开话题,提出要听他的故事。
我的,故事?
他短促地干笑了一声。
往前推一年,你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
我心头剧烈地一震。
不相信,对么?一年前也像你现在这样被老师们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竟然可以如此迅速地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悲剧总是会被不自觉地复制的,它们,惊人地相似。
那后来?
不甘心做学校的狗,尝试各种违纪行为以示决裂,打架骂人抽烟喝酒翘课网吧,如此种种。可惜事情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所有这些,负隅顽抗而已。以为只要成绩不掉,同时做些出格的事情,就等于狠狠地扇在学校的脸上,后来才明白学校即便不要脸也依然风光无限。学校还是原来的学校,不过是自己在他们联手导演的戏里越滑越深。
黛眉。水袖。舞台上油彩背后的绝代风华,总敌不过更漏里流淌的年光。当初的才气,清高,无瑕,到现在,一无所有。
高一下期末被醉酒的爸打断了手,错过考试,校方刁难说要么拿钱要么重读。于是才知道,对于一个没钱的人,时间是多么廉价的东西。
妈跟人跑了多年,爸也不容易。
那男孩子淡然的态度,事不关己,在我听来竟是这样心碎。同时想到另一件事情,关于那张纸,雪白。
为什么揽下处分?那天的事原本就和你无关。
是么?在Ocelot那样对你的时候转身走开?
我不明白。
假如不是你坚持抵抗,我当时差点想把他摔碎在那堆玻璃上。就像无法告发Ocelot一样,学校一定惮于他家的背景,反而把你当成替罪羊。
那又怎样,至少不是你。
你怎么不明白!你是全校第一,是学校树的榜样。只要一个污点就足够让你变得什么都不是!我不想自己的悲剧在你身上重演!想在这里生存,你必须保持绝对清白的记录!
没有防备,他回过头猛地推开我,好像那天在一地碎片的房间。
走,现在就走!躲得离我远远的!不要让他们看到你和我这样的败类出现在一起!
Caracal。
我跳下水泥台,没有离开,反而站到他对面。纤长的手指掠过他凌乱不羁的黑发,扫过他眼睛下面雪青色的暗影,勾勒出那苍白而棱角分明的脸庞。我左手搂在他腰间,右手托在他颈后,焦距拉近,黑色眸子里褐色的倒影渐许迷离。
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