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轻轻向内开启,单非穿着喜服脸上泛着薄薄的红,对上锦珏的目光,然后小心翼翼的走到床边,“珏儿,把大婚办得如此仓促,委屈你了。”
“是委屈了,不过到底得多大的排场才配得上锦雕城的小郡主?”锦珏眼中闪着灵动的光,离近了看才发现,单非脸上不是微醺的酒气竟是因为紧张,随即转了话锋,“不过比起穿什么嫁衣,做什么花轿,更重要的是嫁什么人。”
“珏儿,”单非无比轻柔的拉起锦珏的小手,“你是我单非的娘子了,无论过去如何,往后白城就是你的家。”可能就连借兵那次,单非也没有像此刻这样深深怨念过自己的不善言辞,他想好好的安慰眼前人,告诉她草草的就把她娶过门,不是因为不重视,而是希望尽快给她一个家。告诉她那个选择没有错,所有舍弃的,他都会在将来的日子里为她一一填满。告诉她如果她想要平静,他就给她平静,如果她还望着南方,他就为她守护那个南方。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暖流,锦珏笑了,弯弯的眉眼少了逼人的凌厉,在红烛下显出寻常少女的娇羞,即便是在风雪极寒的严冬,那双手也会牵着自己吧,暖暖的,让人安心。说吧,都说出来吧,一路上不断困扰自己的,“我不是舍不得锦雕城,只是担心,哥哥自幼体弱,爹爹分外开明,锦雕城的大小事务才会渐渐都交到我的手上。但自你上次借兵离开,情况就开始发生了变化,哥哥暗中部署夺了我的权,这次你来迎亲也看到,我,算是被赶出来的。”
“他难道是怕我?”单非虽是独子,但生在王侯之家,这种兄弟争权相残的戏码自然不陌生,更何况自己还是个外子,若是真如锦珏之前所言,难保锦雕城不会改姓,那么一切倒说得通。
“不,没那么简单。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哥哥不用如此心急,至少现在爹爹还是契王,他大可以等我出嫁之后,再一点点的疏远我。而且爹爹的反应也不寻常,他给我的感觉好像是被什么人控制了。”分析起问题来,锦珏又恢复了她绝顶的聪慧伶俐,如果她和哥哥位置互换,她会选择更圆滑的手段。
“被控制了?”被这么一提,单非想起了那天契王的样子确实跟之前不同,更重要的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刚开始我还不能确定,直到那天哥哥提到了白山开元塔……”锦珏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瞧见单非面上一滞,“你我包括哥哥,都不知道那个物件到底是什么,但身为国将后人,你一定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如果是因为这个把爹爹牵扯进来,那么整件事情就太惊人了。但我想了一路,这其中有两个极大的破绽,其一,哥哥应该利用我潜入白城,而不是把我赶出来,其二,人不可能在短短几日内突然转性,不说哥哥自幼对我疼爱有加,他决不会有那般可怕的野心。”
“珏儿,我……”单非手心里攥着汗,这其中的设计谋算直戳在他的软肋上。
“我不是想给你增添烦恼,只是这一路上,我独自想得快要发疯了。”锦珏看着单非额上的薄汗,想到自己不该说这么多,忙抬起手中的喜帕去擦。可还没碰着,就见单非噌的撒开手,窜到了门口。手按在门上才觉得不妥,忙回头解释,“珏儿,我脑子笨,我这就找人来。”还没等锦珏出声,已经没了人影。
外厅的喜筵已经不知道喝到了第几茬,刘家寨的弟兄直接扛起酒坛喝得昏天暗地;裘户红得跟只煮熟的虾子,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椅子,口中还在喃喃自语;猫爪也倒了,双手下垂,侧脸贴在桌上支撑着身子,连醉都醉得那么静。单非迅速划拉了一圈,终于借着断山猫巨大的身影找到了一旁正在被他猛灌酒的苍远。
“叶兄弟,跟我来,有件事情要你帮忙。”单非上去就扯住了苍远端着酒碗的那只手,可一用力就发现不对,再回头看,一只大手揽着苍远的肩膀,哪还能动得了半分。
断山猫满身酒气,眼中毫不掩饰的透着猥琐的笑意,“去去去,大婚之夜,有啥事还要兄弟帮忙,说不去不怕人笑话。”说完一使劲把苍远拉了回来,转眼又塞上一碗酒。
被断山猫这么一吼,单非才醍醐灌顶般反应过来,对哦,今晚可是他大婚之夜。
第四十二章:谜局
王府里上上下下热闹了整整三日,被请到单非院里的时候,苍远还无意识的扶着额,这一连几日被轮番轰炸,真是把他这十几年欠的酒都一水补了全。瞧见一早等在厅堂的单非满面红光,也真是亏了那只老猫那晚拦着没放他去“帮忙”。
招呼苍远坐下,遣退下人,令裘户守在院外,单非这才朝内堂唤了一声,“珏儿。”
苍远一时摸不透身在禅王府为什么还要搞这等阵仗,再抬眼只见着着一袭水红纱衣的锦珏从内堂走出来,云鬓高挽,面露霞光,真是像换了一个人。为了跟他炫耀新娘子,就算单非真有这主意,锦珏也点不了头,虽然装束打扮变了,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却还是挡不住的透着伶俐。
“单某与叶兄弟虽然相识不久,但我二人共闯龙潭,并肩沙场,在下早已将叶兄弟视为过命的兄弟。今日所说之事,本不该让四家以外的人知道,但除了父王,我能信得过商量的也只有你了。”单非说完朝着座上拱了拱手,然后朝着锦珏点了点头。
锦珏会意轻允了一声,将那晚与单非所说之事娓娓道来,其间很自然的将开元塔一事略了过去,单说单家藏了个关系重大的物件。苍远心中有数,也没点破,细细听来,原来这期间锦雕城还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照你这么说,锦荣的做法确实不精明。”苍远整理着思绪,如果是换成别人,争权夺势,冒进心急,这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但是对方是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打着算盘长大的锦家人,他完全可以把这一场惨烈的家族争战作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所以你觉得这背后是有人在推动?”
锦珏眼中一亮,虽然她早知道当初锦雕城招亲,单非能赢大半是这位小兄弟的功劳,但是没想到他竟能一语道破她心中所想。她所说的破绽,其实正是指向那个幕后黑手,而且她可以确定,那个人不是助手而是推手。
锦珏的表情已经等于默认了他的推断,但问题是这世上有谁能动得了连圣旨都可以公然违抗的锦家。开元塔的事单非避而不谈,那个关系重大的神秘物件更是无人得见真身。从另一个角度,苍远甚至在心里质疑起那个言之凿凿的小郡主,这有没有可能是锦家联合演出的一出苦肉计,就像锦珏说的,如果不是单纯的锦雕城夺权,为什么不利用她而是把她赶出来,而且还赶到那个宝物的藏身之处。这像极了锦珏的惯用伎俩,先把答案说出来,再让人去猜。可如今的单非,估计是砸开脑子也不会相信还有这么一种可能,到底突破口在哪?
“夫人,自早先锦雕城招亲之时,在下就有一事一直困扰心中,如今想起,不知道与今日之说是否有些关联。在下冒昧,敢问府中那座顺天塔平日作何用处?”苍远这话是真,那座塔确实不同寻常,如此巧妙的机关,不可能是为了招亲特别建造的,而且当初的钱币之说正是出自他口,顺天开元,这两座塔必然有着什么联系,看她说是不说。
“那里是锦家的藏珍阁,王府内有金库,黄金白银和一般的宝物都放在金库里,由侍卫日夜看管,但是有一些特别的宝物,都放在顺天塔里,爹爹说,那里有神明看守。”
苍远不信神明,但锦珏的回答天衣无缝,让他没法再继续追问。可一想到那座塔,突然有张脸孔划过脑海,“夫人可还记得招亲时那位展公子是何来历?”
被苍远这么一提,单非也想了起来,那个只身赴会与自己一同闯到第三关的黑衣公子,当日若不是他及时送上知心草相救,单非可能会为自己的鲁莽之勇搭上一只手。之后伤愈醒来与锦珏定下终身之约,就匆忙的领着大军赶回白城,现在细想想,自己中了蛇毒该是输在那人手里了。
“我只知道他是哥哥的一个朋友,每年都会来府小住几日。当日招亲比试他救下夫君,后来道是看出我与夫君早有情谊,便弃权离去了。”
“所以他也是跟我们一样受了夫人的恩惠才进到最后一轮的?”
“没……没有。”听了这话,锦珏意外之余像急着撇清什么使得连忙轻轻摆手。
哥哥的朋友,那就是旧识,所以他才会了解知心草的药性。那么他会出现的招亲比试之中,如果不是锦家顺水推舟的刻意安排,必定是对锦珏情之所至或是对锦家有所图谋,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让他在稳操胜券之时选择退出,可疑,十分可疑。
“我马上派人去查他一查。”单非也觉得此人大大的可疑,当即作了决断。
“嗯,但切记要小心行事,我离开前已在城中安插了眼线,如有异动他们也会及时通告。”
“夫人说的是,我们现在只是推测,也不便大张旗鼓的做些什么,锦雕城那边还是先静观其变,等弄清究竟再部署行动。”
“嗯,珏儿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决不会忘,如果锦雕城有难,我一定赴汤蹈火为你守护锦家。”单非说着,抓起锦珏的小手放在自己手中。
苍远没再说话,眼里映着锦珏俏丽的侧脸,可不能因为这些日子的眼泪就把她当成了寻常女子看待,她怎么可能毫无准备的就被净身赶出锦家。如今疑团重重,敌我形势还不明朗,确实不宜妄动,但对方一定会有下一步行动,不知会是来自锦雕城的消息还是发生在白城之中。
“小王爷!”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裘户的声音自院外由远及近,打破了屋内的平静。
“什么事?”
“瑶城急报。”
“拿进来!”
盯着单非手中的军情密信,苍远的脑中闪现的是那片无垠的雪原,自从云重关一役,文帝用黄金白银换了与那居靬戗的停战合书,那往后,瑶城一直由朝廷派军镇守,此刻从瑶城传来的急报,难道是……
“那居发兵了,瑶城守兵苦战求援。”单非额上青筋暴起,把密报攥在手中,一拳砸在桌角上,瞬间溅出血星。
那居明面上打着为盟国靬戗不平的旗号,实则是想乘着新帝根基尚浅,洛萩朝中动荡,也来分一杯羹。这本就是世间弱肉强食的卑鄙嘴脸,可对于本已摇摇欲坠的洛萩无疑是雪上加霜,而对于才从与靬戗的战斗中缓过气来的单家更是坏消息中的坏消息。
“圣旨到!”还没等屋内出声商量对策,院外又传来一声喊。
看来连时辰都是算好的,不用听宣,苍远和锦珏已经料到了那圣旨的内容。
接过圣旨,转身对上身后二人的目光,没等单非开口,就听见苍远说,“让我去。此时此刻小王爷当坐镇白城之中,倘若锦家那边有什么消息,也好及时照应。”
单非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见锦珏也轻轻点了点头,转而拧着眉头无比郑重的把手按在了苍远肩上。他怎会不清楚此去的凶险,但在这等危难之际可能也只有这个兄弟可以生死相托。
第四十三章:解困
一路上看着马背上从容的背影,猫爪明白这次出征对于苍远而言,远不止他对单非所说的原由,那张平静的脸孔之下会是一颗怎样翻腾的内心,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敌人,怎么可能抛开如果的杂念,哪怕只是一瞬,应该也会贪婪的希冀着那等在前方的正是三年前的白虎营,哪怕明知是臆想,应该也会乞求有机会亲手救回那些血肉至情。
大军自白城出发,不出二十日就来到瑶城,城中已脱了银装,但满城的兵士却只透着一个乱,王鹏上前一打听,才知确实是出了大事。瑶城的守将寇将军日前率兵出城御敌,在云重关外百里的禹山树林中遭遇敌军,几番交锋都没讨到便宜,于是令将士先退回瑶城,等待皇城的援军。可这且战且退之中竟然被敌军冲散,如今大部分的将士后回到城中,唯独迟迟不见寇将军,也难怪这城中此刻乱成了一团麻。
原本他们打着白城单家的旗号前来支援,应该先在城中驻下,是攻是守全要听凭那寇将军的调遣。想到要受命于一个不知底细的官僚走狗,断山猫还闹了半天不痛快,可眼下这等情景,没了这位发号施令的将军,想自在舒坦怕是也不容易。皇城的人马还在路上,一同而来的应该还有更大的官或者圣上的令,但瑶城等不下去。如果是单家小王爷或许还有可能,但苍远自问,单凭他的声名还捏不起这一城的散沙。要抢在那居的先锋提着寇姓人头攻城之前把他救下来,才能挡住那破竹之势,战场本来就没有空隙让人体味思绪,挥臂策马间,苍远已经带着一队人马朝着关外的方向隐没在马蹄溅起的烟尘之中。
“叶将军,西面有烟。”山伢子跟在队伍里也改了对苍远的称呼,好在放风探路本就是他的本事,上战场见大场面也是他满脑子的念想,所以比起在刘家寨那会儿这小猴子又精神了不少,挂在树上没一会儿就发现了异常。
猫爪前一刻还坐在马背上,再转眼已只剩树影婆娑。山伢子抹着后脖颈子的凉风,又换上一张臭脸,明明是自个先发现的,为啥风头总是别人的,偏偏那个别人还是一笑就让他浑身不自在的阴沉家伙。他就知道换了地界,换了当家,自个头顶上也永远有万八千人压着,这还哪有出头之日?可山伢子还没在心里叨念完这命途多舛的人生,猫爪已经又端端落坐马上,侧着脸跟苍远交待起了前方情况。
苍远听着,接过王鹏递上的地图,猫爪所指的位置果不寻常,三面环山,山涧瀑水在那窝心汇流成溪向东流入惠河。寇将军应该是与大军走散之后被一步步逼到此处,如今敌军在相对平缓的南坡放火烧林,为的不是让猎物上山而是下水。
苍远双指点在那溪水的曲线之上,“敌军的大部队应该埋伏在此处,意欲生擒寇将军。”
“将军,那咱们这是要往溪边去,来他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鹏望着苍远心中不禁思绪流转,那种景仰,那份激动,从不曾忘却,只是压抑了太久。
“嗯,王鹏,你和八叔一同带兵往东,发现敌军先埋伏下来切勿妄动,等我信号再将他们一举拿下。”
“那将军你?”
“我与猫爪进那夹山沟里,让寇将军与咱们来个里应外合。”
直到苍远和猫爪的马消失在林木苍翠之间,王鹏才收起他闪动的目光,可仔细一想,好像……漏了什么。“唉呀!”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那响声清脆得让一圈人都抽着气扭过头,看着断山猫一脸‘要不要我再给你补一巴掌’的挑衅表情,王鹏彻底蔫巴了,一脸苦逼的问到,“八爷,你可知道将军的信号是啥么?”
“管他是啥,到时候肯定咱能知道,实在知不道,老子就直接出去灭了他们。”断山猫说完,哼着小曲掉转了马头。
当年跟着姜九就没少在这人手上吃过憋,王鹏自知无力,便也不再言语,默默的跟了上去。怨念的瞥着那尊硕大的背影,除了令人极度不安的鲁莽随性还同时蕴藏着令人安心的强大,那强大来自刘闯本身,也来自他们重新寻回的白虎光环。
山谷深处烟气缭绕,若不是配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那副山水朦胧简直宛若仙境。几日前还在阵前指点进退的寇将军如今全然没了那份气宇轩昂,脸上蒙着湿了水的面巾,手里的地图已经攥成了一个团。他身后战士们打着赤膊自溪边一字排开,手里的头盔舀着水不知道是要往哪边运。这杯水车薪的简单道理根本用不着他寇满的学富五车,雄才伟略,可当下上天不得,入地不得,唯一的退路只有眼前这条溪,他又怎会不知道在那下游,敌军已经为他备齐了上好的囚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