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光——葱白君
葱白君  发于:2014年0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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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放青羽去了。

郭从义离了禁军营地,直奔太师府。家人告知他冯太师正在写字,吩咐了谁了不许打扰。郭从义穿过回廊和庭院,径直走到太师府最深处的小院,一个中年男子正在院中的石桌旁看书。听得脚步声那人抬起头来,深深凹陷的双颊泛起笑意,“从义。”

“航哥,今天精神不错啊。”

郭从义在石桌旁大大方方的坐下,笑道。“最近天气干燥,身体便硬朗些。”

冯航唤过小童来看茶,“从义,听闻你刚喜得升迁,恭喜啊。”

“哪里,不过是个苦差。”

郭从义由衷道,虽然兵权在这个时代比金子还贵重,但他一点都热衷于打仗。冯航笑道:“李守贞等人该成不了气候,何况白文珂和常思两位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你若是得胜归来,当是大功一件,平步青云该不是难事。”

郭从义道:“恩师也是如此说。道理是不错,可是踏着死人建立起做官的本钱,还是有违仁义之道。”

冯航深有同感地点头道:“不错,从义你和我所见略同。”

他叹了口气,神情忧郁,目光放向远方的庭院,又道,“家父说过,在这乱世只怕就算是为了实践仁义之道,都是要用尸山血海堆出来的。可我总觉得不应如此。”

郭从义道:“航哥莫须再劳神,莫要累坏了身子。”

冯航微微点头,又道:“你许久不来,冲儿又长高了不少,整天吵着要郭叔。”

他唤过小童,去屋里带出一个八九岁的少年来,那少年生得虎头虎脑,见到郭从义就扑上去,欣喜地叫到“郭叔!”

郭从义往少年胸口轻轻锤了一拳,“好小伙子,长这么大了。”

冯航微笑着看两人打闹,突然有家人来报,老爷有请郭大人。郭从义别了冯航和老大不乐意的冯冲,随着家人往花园的水榭去了。

太师府中的水榭里,冯太师负手而立,他面前的石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和一副刚写好的字。他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自己的墨宝,郭从义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立在他身后。不知过了多久,冯道才缓缓转过苍老佝偻的身躯,如梦初醒般对郭从义道:“你方才,说什么?”

郭从义低声道:“师父,徒儿是来请辞的。这次进京时间短促,也没能好好服侍您老人家,待徒儿得胜班师,一定再来拜见。”

“唔,好,好。”

冯道点头,皱巴巴的脸上浮起笑意,“军情紧急,不宜耽搁。你可有选好新的副将?”

郭从义道:“徒儿已命杨烈之子杨青羽为副将。此人年纪虽轻职务也不高,在京城禁军里名气却很大,许多军吏都向弟子举荐了此人。”

冯道抚须道:“唔,杨烈的儿子。”

他不置可否,又道:“为师本来打算若你还没有人选就向你推荐一个人。不料你已经做下了决定,也好,也好。”

郭从义忙道:“徒儿愿闻其详。如果当真是个人才,任命那人为副将,将杨青羽做个牙将也无不可。杨青羽在禁军只是个都头,这样改变并无不可。”

冯道道:“那倒是不必。那人名叫安骁,是安世杰之子。”

郭从义道:“莫非是郭将军麾下大将安骁?”

冯道道:“正是。我向杨烈举荐了此人,不料杨烈行伍出生,看不起读书人,只让他做个小小参军。他会去投靠郭威,倒也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你若得此人相助,不愁破不了河中城,但只怕那人想法太多城府太深,并不是你能驾驭的。所以你这般安排,也好。”

他取了石桌上那张墨迹才干的字纸,递给爱徒。上书一首绝句:

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

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冯道挥手道,“你去吧。”

郭从义拜谢师赐,默默退下。二十年师徒之间的感情已经不用再用嘱托和祝福来加强了。郭从义把那方宣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贴身的锦囊里,那里还装着他三岁大的女儿的一缕胎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告别沙场,永远待在这些等着他归来的人们身旁。或者,他真的能如此幸运地每一次都活着回到他们身旁吗?

11 青羽:鹰之展翼

半月后,青羽披挂上杨烈命工匠连夜赶制的精钢锁子甲,跨上玉狮子马,告别了同僚和父母,随郭从义开赴河中。翩翩少年一身红衣,胸前银甲映日而辉,腰挂张牙舞爪的鬼面,手持青钢槊,背负麒麟弓,高头大马引颈长嘶,端的是威风八面。往日一起当值的军士见了都大吃一惊,心道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般人物生得这般相貌就是做将军的,要他给人看家护院真是宝玉埋在瓦砾中有光也显不出。青羽名上是个副将,但因年纪太轻,只让他挂了个指挥使的职务,手下并无直辖的一兵一卒。他没有带任何原先的部下,只带了个方信。方信年方二十二,通文墨明事理,做事谨小慎微,青羽对他很是敬佩,私下里都叫他“方兄”,这次也求了杨烈让方信和自己一道。青羽离开了禁军,凡事都要请示主将郭从义,实权倒比以前还小了。青羽丝毫不以为意,只要能让他上战场,就算做个小卒又有何妨。这几天他已经把棣王府里发生的尴尬事忘得一干二净,满心都是可以一展身手的雀跃。说起来还得感谢刘大人,要不是他让自己心下不爽,自己也不会被郭将军相中。青羽不由得做起了美梦,要是一战成名了,就备份厚礼去谢谢刘大人。

浩浩大军一路开向河中不提,却说这李守贞三人突然反叛,也有一番缘故。事情的开始是在七个月前,安世杰在凤翔病危。那时刘知远在凤翔称了帝,头一件事就是派人前往凤翔稳住安世杰。那时安世杰虽有司马昭之心,但军队全都按兵不动,朝廷要派兵征讨也愁师出无名。刘知远派往凤翔的王景崇打的是防止后蜀入寇的旗号,实际上则是前往凤翔一带伺机而动。然而郭威先行一步杀了安世杰带着他的首级前往开封,正好和王景崇的部队堪堪错过了。王景崇到达凤翔发现安世杰已死,凤翔节度使一职空悬着就动了心。他在凤翔附近驻扎着,派亲兵向刘知远传达安世杰已死的消息,并且请求担任凤翔节度使一职。可是他没有料到郭威早已把安世杰的首级送到了开封,整整比他快了一个多月。就在这关键的一个多月里,平阳观察使朝晖已经以重金贿赂了权倾朝野的同平章事苏逢吉,谋得了凤翔节度使的位置。朝廷拒绝了王景崇的求官让他很愤怒,就在这时他遇见了后蜀的军队,原来安世杰早就和后蜀勾结,后蜀如约派出了援兵,不料安世杰此时已经死了。王景崇将计就计,派亲信和后蜀大将谢一言交涉,要他们助自己夺取凤翔府。后蜀是唯恐后汉不乱的,当下两个一拍即合。王景崇设计赚开了凤翔城门,率大军长驱直入,一举拿下凤翔。后蜀军在凤翔城内烧杀抢掠极尽破坏之能事,王景崇更是霸占了安府自封风扬节度使,又把已经乘机逃脱了的节度副使侯益留在城里的一家老小杀得干干净净。之后他听从谢一言的建议,和已经被后蜀策反了的永兴节度使赵思绾一起献表给河中节度使李守贞,推举他为“秦王”,正式起兵造反。李守贞手下精兵强将共有二十余万,赵思绾手下有兵七万,王景崇有凤翔府兵和自己亲兵共计十二万,于后蜀谢一言手下靖武军十万,共计四十万大军。皇上本着擒贼先擒王的原则,钦点郭从义白文珂和常思三人带三十万大军先讨李守贞。白文珂和常思都是年过六旬的老将,依然一身甲胄,和二十余岁的年轻军士们同行同止,青羽心下很是钦佩。郭从义听了挺不以为然,他想起恩师曾经说过的话:长寿的武将都是官场上的胜者,也必定是战场上的败者。他知道这两位老将已经在和平的环境中生活了多年,此次出征也只是由于不能光吃空饷不干活,君命在前走个过场而已。战斗的主力只有自己手下这十五万天武军和天威军,以及身边的青羽而已。

想到青羽,郭从义就觉得心里没底。这个少年一离开京城就跟逃出笼子的鸟雀一样兴奋不已,骑着马从前军蹿到后军,从后军蹿到前军,没有一刻安静。不仅如此,他出众的外表吸引了军士们太多的注意力,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他就是众人目光的交汇点。更令他担忧的是青羽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对谁都一片真心,挖心掏肺的。郭从义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后悔选青羽做副将,就算武艺高超又出身名门,少年心性还是缺了几分沉稳。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沮丧,自己竟是要孤军奋战么?

郭从义不由地想,若是换了那个安骁来,不知会是怎样。

方信注意到主将盯着活蹦乱跳的青羽神情复杂,一下子就明白了,微笑道:“长官您别看青羽这样,他的功夫可不含糊。”

郭从义摇头道:“行军作战靠的是智斗,武艺超群也没有什么用。”

方信道了声“明白了”,便不再搭腔。但郭从义总觉得他在顾自盘算着什么,问他他也不说,只好作罢。一行人朝行夜宿,很快就到达了河中地方。大军在陶城外和李守贞手下大将严仲伟遭遇,两下列阵。

天气晴好,清风徐来,是个交战的好天气。那边严仲伟的大军正在乱哄哄地排阵,这边郭从义也不甘落后,正在和传令官部署列阵方案。照郭从义的想法,应当先发制人,由弓箭手打头,一边冲锋一边对空放箭。等两军前线相遇,弓箭手马上退后由长枪兵在前,陌刀和长剑兵居中,马兵殿后。他想了好几夜才琢磨出这么个战术,对于在这种一望无际没什么掩体能藏下伏兵的平原上打的战役他实在想不出还能玩出什么花招。传令官刚掉转马头让他的下属传令兵们把命令一层一层往下传,一匹全身毛白似玉的骏马就奔至郭从义马前。玉狮子马上的青羽对郭从义拱手笑道:“郭长官,卑职承蒙您青眼提拔至此,却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卑职斗胆,愿在行阵列好之前摘下严仲伟首级与弟兄们提升士气。”

郭从义只道他在说笑,便道:“杨小将军莫非是身负道术之人,能和吕纯阳大仙一般飞剑取人头不成?”

青羽正色道:“长官莫与卑职取笑。现下贼军阵型未成,正有可乘之机。卑职只望求得将军一言,便不算私自出兵,有违军法。”

他翻身下马,单膝跪下。

严仲伟作为一军主帅,气定神闲地坐镇全军最后方,周围还有亲兵团团护卫,像个铁桶似的密不透风。他看着自己的部下各自奔走去部署了的岗位上就位,一个“三才阵”已经初具雏形了。所谓三才阵是他自己发明的阵法,正面中央一千人马兵小队冲锋,等敌方大军被冲开一个缺口,两翼各有一千人马兵小队冲出,力求将对方阵势打乱打散。之后我军就成三角之势,三队骑兵负责冲锋,中间的长枪和刀斧步兵将被马兵冲散的敌军一律砍死。不管对方一开始是怎么部署的,就算是诸葛亮的八卦阵也能给他冲成散兵游勇。他正跃跃欲试地准备看看自己沉淀多年的心血效果如何,前方的阵型突然打乱。滚滚黄沙烟尘平地腾起,人喊马嘶乱作一团。“怎么回事?”

严仲伟问身边的副官,而副官和他见到的完全是一模一样的景象,一句话也回答不出。严仲伟说话的片刻间,那团乱哄哄的烟尘离他们又近了许多,副官盯着那团混乱的中心看了许久,待到他看清那是个骑着马的人时,心瞬间跌到了谷底。他大吼道:“全体护卫听令,保护大帅!”

训练有素的亲兵将长枪提在手中向外摆好迎敌姿势,最外面的将长枪提在腰间准备刺马,中间的将长枪斜着向上越过外层军士的肩头准备刺人,最里层的提着长枪竖直向上做好最后的防线。“誓死保护大帅!”

副官呐喊着,话音还没落,一支羽箭就嗖地一声飞来钉上了严仲伟的喉头。

副官傻眼了。

这边青羽也不好过。他趁着对方布阵混乱冲到敌后,马蹄不知踩倒踩伤了多少人马。那些小兵压根儿没反应过来这个戴鬼面的是敌是友意欲何为。他冲到围着严仲伟的铁桶长枪阵前,看着莲花般绽开的一排排锋利长枪,心里没底。青羽武功再高也是肉体凡胎,飞剑取人头这种特技还是不会的。这个时候贼军也有点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传令兵五色令旗乱挥,一排排举着大刀长剑的军士怒吼着向他扑来。青羽心道不妙,一手挥舞青钢槊砍倒几个已经杀到马下的士兵,趁着他们的失身将倒未倒后面的军士还没冲上来的间隙,忙里偷闲抄弓在手射出一箭。铁桶阵中心骑在马上的大将摇摇欲坠,终于倒了下去,青羽一边应付这些小兵一边心里直犯愁。已经夸下海口要取严仲伟首级,这下可如何是好?

天威军的弓箭手们已经在前方摆好的阵势。手持令旗的传令兵突然看到远处有一团滚滚烟尘向自己大军的前线飞奔过来。他手一扬,红色令旗迎风招展。整整一排弓箭手们整齐划一地半跪下,拉弓如满月,齐等着下一个信号。传令兵眯着眼睛等着那一骑人马进入射程,等到他看清马上那人的红衣银甲和脸上五颜六色的鬼面后,慌忙摇动红旗让弓箭手们放下武器。雄壮威武的马蹄声带着地面上的尘土翻滚,大地为之震动。带着鬼面的年轻将领在这十万雄师阵前勒住马,高高地举起手中鲜血淋漓的人头。他手中的青钢槊利刃上还在往下淌血,滴滴殷红渗透了马蹄的沙地。白马的皮毛上溅了血,他的面具上和衣甲上也是血迹斑斑。正午的骄阳下他浑身浴血,高举敌人大将的头颅,向着十万雄兵和这高远的苍穹怒吼道:“天佑大汉!”

“天佑大汉!”

无数欢欣鼓舞的呐喊响彻平原。传令兵恰到好处地举起绿色令旗,和大军一起冲上。砍杀声震耳欲聋。倒了大将的军队就像一盘散沙,刚刚初具雏形的阵脚大乱,每个单兵都成了没头苍蝇,各自为战乱砍乱杀。官军的大潮一泻千里,势如破竹,将这盘散沙冲成了稀烂的泥浆,最后彻底消失了。

是役,严仲伟的十二万大军全军覆没,他本人在战斗正式开始前就被一支冷箭射穿了喉咙,不治身亡。他绞尽脑汁穷尽一身心力想出来的三才阵至此绝迹于世,再未重现江湖。战斗结束,青羽在中军见到郭从义时第一件事就是跪下道:“卑职无能,没能割下严仲伟的脑袋来,只好随便找了个小卒的以振军心。欺瞒长官,甘愿受罚。”

郭从义大笑,从背后甩出一颗圆溜溜的脑袋来,喉头还插着一支羽箭。脑袋骨碌碌地滚到了青羽脚边。“严仲伟的头,我已经替你收下了。”

一样的招数用第二遍就不会灵光。之后郭从义又下了三城,都是实打实地打,硬碰硬地赢。郭从义的用兵之术师从冯道,主旨就是兵不厌诈,惯用的伎俩就是以一小部分兵力吸引敌方主力,让己方精锐埋伏在两翼夹攻侧路。这招说来简单,用起来千变万化,伏兵布置的位置和冲出去的时机都大有讲究。郭从义把这招用得炉火纯青,甚至在河中城外击败了李守贞亲率的精锐部队。另外一边常思和白文珂轻拔两城,两军在河中城下会师,各自命民夫匠人打造投石机云梯等攻城机械。三股人马把河中城围得水泄不通,务求把李守贞困也困死在城内。这段时间内众人都极是无聊,既不敢走近城墙上弓箭手的射程之内,又不能走远,只能遥望河中城这块啃不动的烂铁恨得牙痒。一日郭从义行至青羽的营帐,竟发现他正和方信及几个农家军士围在一起赌骰子。“杨青羽,你他妈还有没有副将的样子!”

郭从义一怒之下将青羽连降三级,降做了指挥使,却忘了青羽身上挂的职位本来就是指挥使。青羽虽然降了级,但营里的战士见了他还是和原来一样叫“杨小将军”,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那声天佑大汉喊得真是太深入人心了。一日青羽随口跟方信道:“其实谁在乎天佑不佑大汉呢,只要能吃饱穿暖,每人赏一个老婆,不用天天打仗,天佑的是后蜀都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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