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枢密副使郭威派人向皇上上书,许州九仙山上有一伙强人白日里下山向平民百姓借粮,打家劫舍,欺男霸女,为祸不小。皇上龙颜大怒,金口玉音要郭威领兵讨伐。亲兵回了营回报了主帅,郭威把皇上的诏命扔给安骁,隔天清晨这支不足万人的黑风寨就开向许州。半个月后,安骁带着数万金帛和粮草回到开封,龙颜大悦,钦赐安骁黄金千两,开封城内宅院一座。“安爱卿啊,郭威向我担保你这人可用的时候朕还真不知道你这毛头小子能有这么大能耐。”
刘知远玉带金冕,高坐在文德殿上。两个月前他还恨眼前这个小伙子的爹恨得牙痒痒,现在他看到那人的儿子卑躬屈膝地匍匐在他脚下,心中最后一点憎恶也烟消云散了。他戎马一生,此时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但这没有关系。他已经达到了他人生的巅峰。所有曾经的对手都灰飞烟灭,一切曾经阻挡在他面前的人和事都被他狠狠踏在脚下。四海归附,九州一心,山呼万岁,所有爱他的人恨他的人现在都敬畏着他,因为他是天定的征服者,这天下的王。
刘知远抬起苍老的手,向安骁招了招:“来,安爱卿,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他要记住这张脸,这张和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对手无比相似的脸,这张年轻英俊的脸,这张还拥有无限可能的脸。他心里突然一紧,无限可能,包括夺取他建立的王朝的可能。心头杀意顿起,他握紧了龙椅的扶手,皮包骨头的手指咯咯作响,突起的指关节上紧绷着的皮肤泛起了鸡骨白。他用颤颤巍巍的声音向伏在丹墀下的青年道:“安爱卿,以你所见,此天下之黎民百姓,如何救得?”
安骁朗声道:“此时神救不得,佛救不得,唯有皇帝救得。”
刘知远紧握的手松开了。他看了安骁不悲不喜的面孔许久,挥手道:“你下去吧。”
安骁走后他又挥退一旁侍立的内臣,一个人面对这金碧辉煌的空旷大殿。雕龙画凤,金漆朱描,每根柱子都有三人合抱那么粗,龙椅和丹墀下铺的地毯柔软得像是婴儿的胎发。他刘知远本是世居太原的无名小卒,何德何能得以坐上这龙椅?那年轻人说得真妙,唯有皇帝救得。上天让他坐上这个位置,便是要他背负了拯救苍生的责任,否则何以为王。他要开创一个史无前例的王朝,一个大同的盛世。他紧握着龙椅的扶手,撑起他瘦骨嶙峋的苍老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万岁,他何尝不想像这个美好的称呼一样真的活一万岁呢。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唤来内臣,传召同平章事苏逢吉和中书侍郎杨邠和觐见。他要趁着天色还早开始着手拯救他的天下万民了。
此时是乾佑初年,是刘知远做皇帝的第二年,也是最后一年。不过这个时候举国上下包括刘知远自己在内都还不知道他会如此没福。中元节后青羽因为武功卓越被提拔为百夫长,这时他只有十七岁,参军却已有两年了。按理说青羽粗通文墨,能写会算,有了两年的资历理应至少被提到指挥使阶层,但却因为年龄幼小恐怕难以服众而没被任命。饶是这样,青羽还不太满意,并不是因为嫌官小,而是羽林军作为六大禁军之一常年驻守京城护卫皇帝,少有机会南征北战。他和杨烈提出:“宁为南衙一小卒,不愿做北衙一将军。”
但杨烈对此置之不理。禁军是皇帝的亲兵,得到提拔升迁的机会大大高于地方军。几个月后青羽又被提拔为步军副都头,辖下五百羽林壮勇。龅牙张一语成谶,如果他见到青羽就真的要叫长官了。可惜龅牙张在代州一役中受了伤,已经告老还乡,或许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和青羽相见了。
9 杨昭:蛟鲲之心
焚烧沉香的烟雾缭绕在锦绣的床幔间。
枯瘦的老者静静地躺在龙床上,身上压着九重刺绣的锦被。他半睁着皱巴巴的眼皮,浑浊的眼中已经蒙上了一层白翳。昏暗的宫室中,两名太医围在床前忙忙碌碌,太监宫女端着铜盆烛火行色匆匆。没有人敢说一句话,只有衣料摩擦着青石地面的声音和床上老者沉重的呼吸声充斥着宽阔的宫室。
生命啊,再为我停留片刻吧。这被我征服在脚下的锦绣河山,我还没有看够……老者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呼吸更急促了。太医急忙叫宫女端来参汤,一大碗热气腾腾地给他灌了下去。他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烧,仿佛有一把铁锤正在敲打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砰砰砰,咔嚓咔嚓,骨头都碎成了无数碎片,这是黑白无常拖着锁链来押他去阴曹地府的声音。他恍惚起来,刚才喝下去的苦水似乎就是那孟婆汤,该死的阎罗王想让他把今生创造的丰功伟业都忘掉……
室内一片阴风惨淡,室外却阳光明媚。但是此刻在寝宫前静候的大臣们心里却七上八下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要说紧张吧,其实也没有。皇上龙体有恙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大家嘴上不敢说,私下里都明白老人家一只脚已经迈进棺材里了。杨烈,郭威,杨邠,王章,苏逢吉几个人已经连续三天一早就来报道,等候皇上传召。要说不紧张吧,却还真有些提心吊胆的。皇上一日不咽气他们几个就得一日在这儿候着,一个个都像被吊在半空中的蚂蚱,前后上下都不着地,一颗心都悬在嗓子眼里。这天他们又一大早来在门口站了半日,终于有个小太监出来传他们进去。一行人排着队走近阴暗的内室,同平章事苏逢吉已经掉下眼泪来了。刘知远在弥留之际气若游丝地把储君托付给了这些臣子,就让他们出去了。几个人又提心吊胆地在门口候了一个时辰,内监总管就出现在寝宫门口,告诉他们皇上薨了的消息。悬着的心是放下了,但更繁重的工作还在后头。
五人各自回府换了一身孝,开始处理各自所在省部的事务。史官们忙忙碌碌地记下发丧的细节,中书省的大小官员积极切切地要把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遍全国,大学士们披麻戴孝挤在一起盘算讣文怎么写。热闹中元节刚过,全国百姓就要穿孝服,大家心里都挺不情愿的。全国上下真正为这位在位不到一年的皇帝的死亡感到悲伤的只有几个,杨烈就是其中之一。他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刘知远对他的知遇之恩他今生都难以为报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辅佐年近十八岁的储君成为一代明君,让他成为万民心目中的圣王。在新君的登基大典上,他虔诚地匍匐在地,高呼万岁。他一片热忱,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挖出来摆在这位年轻的皇帝面前让他看到自己的忠诚。年轻的刘承佑点点头,微微一抬手:“爱卿请起。”
他的声音清脆响亮,就像刚破壳的雄鹰发出的第一声清啼。新君授予杨烈校检太师兼侍中的职位,不仅掌管禁军,还有责任维持京城治安。
这日杨烈在宫中事毕,回到府上后杨昭却来书房求见。杨烈心下诧异,杨昭近几年和自己已经十分疏远,两下相见也多是用鞭子说话,只有过年的时候一家人才聚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他不记得杨昭已经有多久没有主动找过他说话了,上一次,似乎还是青羽刚来的那一夜。他有种预感,杨昭要找他说的一定又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事,就和青羽的身世一样。他心下隐隐的一阵落寞,昭儿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爹……
他唤杨昭进来,与他找了个凳子坐了。他脸上和颜悦色的,心里想着也许今晚的谈话能让父子之间多年的矛盾冰释。他给杨昭倒了茶水,问他最近读了些什么书,武艺进境如何,杨昭一一答了。他惊异地发现杨昭已经练完了杨家祖传的枪法,对一招一式如何应用破解都了如指掌。他心里更是愧疚,这些年来他眼里看到的只有青羽,早就觉得这败家子是扶不起的阿斗,对他不闻不问了。杨昭面上露出犹豫的神色,终于下定决心道:“爹,其实孩儿是来告辞的。孩儿已经长大成人了,正欲出门游历一番,以广见闻。还请爹成全。”
说着便跪下了。杨烈懵了,脱口而出:“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杨昭低着头道:“孩儿不敢欺瞒。孩儿有个朋友近日得到了前往黄龙府做行商的度牒,有意带孩儿一道,故来请辞。”
杨烈闻言大怒,一拍桌子,吼道:“不许去!你去哪儿都可以,唯独辽国不行。你这逆子,你这是通敌叛国啊,你明白么?”
他越说越恨,他不知道杨昭哪里来的念头,一定是他交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给他灌输的。他一扬手狠狠地打了跪在地上的杨昭一个耳光,怒道:“从今天起给我在屋里禁足,不准出门一步。我杨家没有你这个不肖子!”
杨昭沉默了许久,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像两潭死水,黑沉沉的不起波澜。杨烈不知道这个最小的孩子是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样冷酷的眼睛,他也不想知道。他本能地觉得本来平静和谐的家里突然出现了一头怪兽,此刻他只想把房门紧紧关上不让任何人看见,却没有提起剑来与之一搏的胆量。那个曾经在他膝下承欢的昭儿已经变得如此陌生,他看着他直起膝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爹,我只是来和你说,我要走了。你同意我走,我会走。你不同意,你也无法拦住我。”
杨昭一字一顿道,他的面孔此刻就像石头雕刻的一般坚硬决绝。杨烈的声音开始发颤:“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杨昭道:“若是没有,我何必要来?”
他又跪下,向杨烈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爹,现在杨家在朝中权力太盛,那些宵小之辈一定正在想方设法除掉你。还有大哥,阿叔,如果青羽得到了权力的话就也不能幸免。爹你可以打孩儿,骂孩儿,但请依孩儿一件事,趁还来得及赶紧弃官告老,否则杨家上下五十多口性命都将不保。爹,你想想吧。”
杨烈闻言,怒极反笑,“哦?你倒是说说,哪些宵小之辈想害我?”
杨昭道:“内有太后之兄李业,外有苏逢吉苏禹珪,皆不是能容人之辈。郭威野心勃勃,日后必图大统。”
杨烈吼道:“够了!”
他在屋里来回的踱步,又是愤怒又是悲伤,他实在无法想象杨昭是从哪里得来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甚至感到深深的恐惧。“你觉得你什么都知道,啊?你比我这个做老子的还能,啊?”
他走到杨昭面前,抓着他的肩膀,他铁爪般的手指死死地箍住了杨昭的肩胛骨,把他钉在那里,双目圆睁,“我倒还真不信了。我杨烈一辈子行得正,做得正,从不做一件亏心事,从不说一句假话。我从一个小兵一路做到现在这个位置,我的功名不是那些秀才的笔杆子里吹出来的,是一刀一剑砍出来,靠死人堆出来的!谁想害我?都是放屁!国舅爷乐善好施谁不知道?苏大人对先皇一片丹心谁不知道?就凭你小子信口雌黄,我杨烈若是怕了,也走不到今天!”
杨昭静静地听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这段话,平静道:“那么,请恕孩儿告辞。”
他右手运劲,缓缓抬起,像摘下落在身上的树叶一样拿着杨烈的手腕,轻轻地把他按在自己肩头的右手摘下。又如法炮制,扳下了杨烈的左手。杨烈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按着他的手筋,由不得他不从。他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好。好。我的好儿子,竟然对父亲动武。”
他指着房门,“你要是迈出了这间屋子,就再也不是我杨烈的儿子了。”
杨昭依旧跪在地下道:“不管你说什么,您都是我爹。爹,孩儿不孝,大难将来,苟且偷生。此生不能报答养育之恩,来世愿再做您的儿女,侍奉终身。”
他流下泪来,又磕了三个头。杨烈看着他站起身来,打开门走出去,竟没有力气走动一步上去拦他。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
杨烈双腿一软,摔坐在椅子上。他感到很累,身心俱疲,累到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他已年近五旬,没想到还要承受这样的家门不幸。昭儿,昭儿,他在心里呼喊着。心如刀绞,他知道此刻要去找一个人。他站起身来,恍恍惚惚地向西苑走去。
杨家在开封的宅邸分为五个院,杨烈和林氏及胡氏的卧房在南院,杨昕和妻子在东苑,青羽和杨昭在北院,中院是前厅后厅和书房,灵先生一个人独居西苑。刚搬进新居时,两位夫人对杨烈把环境最优美房舍最宽敞的西苑让给灵先生一个外人感到十分不解,私下里都说杨烈糊涂。灵先生也不退让,当下带着那些二十年前他就带到杨家来的琴剑书籍住进了西苑,深居简出。青羽入伍后他便没有弟子可教,每日也就弹弹琴,看看书,对着棋秤摆摆棋谱,倒像是个师爷。灵先生看上去二十来岁年纪,但二十年前他初到还只有两间茅屋的杨家时就是这幅相貌,二十年来丝毫未变。他刚来时杨晟还在蹒跚学步,转眼间两人看上去已经是同龄人了。杨府下人中间本来传言灵先生是妖怪变化的,后来从来没见他害过什么人,渐渐的流言就变成了灵先生是身负道术的得道高人,所以不老不死。至于他为什么久居杨府,就无人知晓了。
通往西苑的小径曲径通幽,花木繁盛。切切淙淙的乐声越过挂满了紫藤花和凤凰花的低矮院墙飘进杨烈的耳中,他的心绪忽然平和了许多。正是寒冬腊月,刚下过雪,花木大多是枯枝败藤,在白雪掩映下一片萧索,但这乐声却让它们看上去欣欣向荣,洋溢这温暖的春意。杨烈耐心地守在灵先生的房门口,等他弹完这一曲,许久乐声才停下。这时杨烈的心情已经像一潭春水般柔和宁静了。他听得灵先生道:“请进”,便走近屋去。灵先生吩咐书童收起案上的琴,请杨烈坐下,在案上摆上茶具,亲手为杨烈泡茶。杨烈这才想起他也许久没见到灵先生了,繁忙的公务到底让他错失了多少东西?灵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淡然,沉静。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娴熟地操作着一道道繁复的工序,热水蒸腾上来的雾气让他的脸近在咫尺却看不真切。温暖,清香,醇厚,甘甜,灵先生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都是这样,就像他泡出来的茶。一杯淡黄透明的热茶递到杨烈手中,灵先生在他对面坐下,淡淡道:“昭儿去找过你了。”
杨烈苦笑道:“你什么都知道。昭儿的那些话是你教他的?”
灵先生摇头,“你知道的,我不会这么教他。但我的确有事一直瞒着你,昭儿是我此生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无论是武功还是才智。他的武艺一直和青羽不相上下,文才比晟儿还要高出几分。”
杨烈的心痛得像是要炸开来,昭儿在自己眼皮底下长了十六年,从襁褓里的婴儿到玉树临风的少年,他竟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他自认为昭儿是他最宠爱的孩儿,可笑,可笑!难怪昭儿对自己日渐疏离,是做父亲的没有尽到责任啊。他颤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灵先生道:“因为昭儿要我别告诉你。他说他很懒,只想做个普通的人,平凡地度过一生。他这么和我说的时候,只有六岁。后来家境越来越殷实,他就更加不想出人头地了,游戏人生,纵情山水,然后和他二哥一样封妻荫子,庸庸碌碌便好。”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苍茫的夜色,像是陷入了回忆,“后来青羽来了,我从来没见他那么兴高采烈地说起过什么事物,青羽是头一个。有一天我和他下棋,他突然说他和青羽约好了要振兴杨家。他说虽然会很累很麻烦,但是青羽要他做的事,只要不是摘天上的星星他都会去做,而且一定会做成。”
振兴杨家,这话要不是从灵先生口中说出来,杨烈一定嗤之以鼻。在他看来杨家从两间小茅屋开始日益兴旺,现在正是如日中天。人丁兴旺,儿孙绕膝,他杨烈和杨晟的仕途也一帆风顺。他难以置信道:“昭儿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灵先生淡淡道:“真耶假耶,是耶非耶,与你何干。你既已认定了自己职责所在,便不会后退一步。昭儿一定要走,你一定要留,一场离别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