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崇道:“我本是朝廷命官,若是降了无非削职减奉,并非没有戴罪立功之可能。只是委屈将军了。”
谢一言大笑道:“王帅若决意已定,便不消再为谢某劳神。谢某大可投诚汉室,再随王帅鞭镫。”
王景崇大喜。其实他在得知李守贞兵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要投降,连纳降表都叫智囊公孙辇写好了,只是碍于谢一言是后蜀人,如果他投降了谢一言就势必要做俘虏。现得知谢一言有意归汉,自然大喜过望。
谢一言笑着站起身来,拱手道,“谢某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双手如闪电般伸出同时按上了王景崇的后脑勺,双臂一齐用力按下,“砰”地一声王景崇的脑袋把木质的棋秤砸成了无数碎片。听得这个声音谢一言就知道大功已经告成了,但还是以防万一地两手抓着王景崇的头颅双臂在他背上一压,只听得“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王景崇的脑袋依旧搁在破碎的棋秤上,肩膀却不自然地塌了下去,脖子里的脊椎很明显地断成了两节。王景崇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脸深深地埋在棋秤的碎片里看不见表情。谢一言掸了掸手,冷然道:“你已经没有价值了。”
一个时辰之后凤翔城东门大开,公孙辇手捧纳降表,一身素服,跪在城门口请求归降。与此同时,一支万骑大军飞也似的从西门冲出,往南奔去。等赵晖和他的部队来到王景崇的府邸前时,整座宅院已经被熊熊烈火包围了。赵晖叹道:“想不到王景崇竟效仿李守贞,倒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这几天郭从义十分郁闷。好不容易攻下河中城满心欢喜地以为终于能班师回朝了,结果白文珂那个老匹夫从京城带来一道诏命,要天武天威二军就近征青壮补充兵力,速去讨伐永兴节度使赵思绾。无法,就近强拉了四五万十七八岁的少年入伍,勉强凑齐十万人。青羽奇道:“咱们打李守贞,坑杀的俘虏都有十几万,怎么青壮年还没死绝?”
郭从义道:“你见过割麦子没?一茬麦子黄了被割掉,过了一年又长出一茬来,人也一样。军队里管招这种十七八岁的娃娃兵叫‘割人茬’,就是说今年割去了一茬,明年十五六岁的娃娃长起来就又能割了。”
青羽笑道:“那我这种十五岁就当了兵的叫什么?”
郭从义翻了个白眼,“这叫赶鸭子上架。”
青羽随着郭从义离开京城时只有十七岁,现在也只有十八岁,是个标准的娃娃兵。新兵招进来,郭从义作为主将照例要向他们训话,但这次他却偷懒让青羽代劳。那些见过他单枪匹马冲进敌阵于千军万马中取下敌将首级的“老兵”对他还算服气,新招进来的娃娃兵见长官是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一个个都笑弯了腰。青羽在台上喊了半天,台下依旧是乱哄哄的一片跟菜市场似的。“都他妈给我安静!”
青羽吼道。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就连在一旁列了队的老兵也都笑嘻嘻地看青羽出洋相。青羽的胸口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火,跳下台去,飞起一脚踢翻站在最前面那个嘻嘻哈哈的新兵,挥拳就打。那少年满地打滚,嗷嗷乱叫,全场渐渐安静了下来。青羽最后在那少年肚子上用尽全力踹了一脚作为收尾,恶狠狠地对周围的新兵吼道:“全体都有,列队!”
“新官上任三把火,不错不错。”
郭从义望着在骄阳下赤着上身扎着马步一脸苦相的新兵和穿梭在他们中间做监督的老兵们,拍了拍青羽的肩。“我小时候要是犯了错,爹就是这么罚我的,头上还要垒三块砖头,掉下来一块就加半个时辰。”
青羽道,他想起和杨昭一起在雪地里受罚,两个人都冻得直打哆嗦,砖头一刻不停地掉下来,最后还是灵先生出面才作罢。郭从义大喜过望,心里暗道:“杨将军教子果然有方。可惜我只生了个丫头片子禁不起这么折腾,要是有了小子一定也这么练他,不出二十年也是一个杨青羽。”
扎马步六个时辰,绕城墙跑一百圈,俯卧撑五千个……青羽每天都能想出点新花样来折磨这些新兵,那些老兵也没得闲,像绕城跑这种倒霉事他们作为监督,也非得一起跑不可。有偷懒的被骑着马巡视的青羽抓到,被狠狠地抽了一顿鞭子还罚不许吃饭。安骁每天都能看到这些可怜的少年们在城里城外上蹿下跳,跟耍猴戏似的。但这跟他没什么关系,郭威被遥拜为枢密使兼邺都留守节制河北诸州,再一日天雄军便要启程了。他自己也被拜为校检太傅,算是挤入了中央机关。临走前一天晚上青羽提着一壶酒来找他,说要还上次在茶楼许下的那杯水酒。两人喝了酒,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互道了声珍重,青羽就打马回去了。安骁傍着窗望着渐渐远去的白马,竟有些失神。
不管是天武天威还是天雄军,在河中城里驻扎时都“借用”了民居,天武天威在城南,天雄在城北。这些睡惯了茅草沙地的士兵终于能睡一回软绵绵的床,到了要开拔的时候都很不情愿。郭威领兵往东,郭从义往南,分道扬镳。经过十天非人的折磨,这些懵懵懂懂的农家少年都已成为合格的军人了。一行人往南开向永兴,一路没遇到什么阻拦,很顺利地到达了永兴城下。但这对郭从义和所有参加过河中围城战的军士来说都不是好事,这一切都太像那个长达一年半的噩梦了。“难道又要筑寨了?”
老兵中间议论纷纷,人心惶惶。郭从义命令先围城,安营扎寨,总之先把他围个水泄不通肯定没错,接下来这块铁板怎么啃就只能再说了。“唉,要是那死秀才在这儿一定能想出点鬼主意来。”
青羽骑着白马独立于高岗,望着和河中城无比相似的城墙,喃喃自语。
“哦?戴着鬼面的小将?”
谢一言听了守城军的报告,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若有所思。他在凤翔街头曾经遇到过一个乞丐,在他略加施舍后那乞丐告诉他自己是陶城的逃兵,并且参加过陶城守将严仲伟兵解的那场战役。“哇,那妖怪真是太可怕了。那根本不是人的脸!刀砍到他头上就卷了刃,枪刺到他身上就折了杆子。那妖怪张开血盆大口,抓起一个弟兄来两手一拉就扯下他一条大腿来塞在口里,嘎嘣嘎嘣地嚼了,连骨头都没剩下。”
乞丐越说越离谱,但万变不离其宗,口口声声地说亲眼看见那妖怪吃了他们的主将。鬼面。妖怪。谢一言心中有数了。
谢一言是个目的很明确的人。他带着一万后蜀精兵不远千里地来到汉地,目的至于一个,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他在这儿把后汉搅个鸡犬不宁,死伤无数,后蜀就可以趁这个空当修生养息,厉兵秣马。他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就是这场“大秦”闹剧的始作俑者,实至名归。一年半以前他接到的命令是前来支援安世杰,辅佐他称帝后安世杰承诺即以三十城归蜀。结果他好不容易屁颠屁颠地赶到凤翔,却连安世杰的尸体都没见着。好在还有王景崇这个愣头青,稍微拿言语挑拨了一下马上就上了钩,带着他的死忠赵思绾一起捧了老糊涂的李守贞称王造反。李守贞败了是意料之中,可他本来还指望王景崇仗着手下十万凤翔府兵再折腾点风浪出来,不料王景崇如此不识抬举,竟满脑子想着投降。谢一言和王景崇下棋的时候就知道这人头脑虽然简单,用起兵来还是有自己一套的,他不能让后汉再把这人赚回去。于是杀人放火,来奔赵思绾。来了后汉一年多,他手下一万马兵一个没少,还都养得胖了。不管是王景崇还是赵思绾都拿后蜀援军当做救命稻草,好吃好喝的跟菩萨一样供着。如果这时有人问他感受如何,他一定会道:“此处乐,不思蜀。”
谢一言琢磨着,再撺掇撺掇赵思绾带着自己的八万永兴军和城外的官兵品格你死我活,自己就功德圆满可以跑路了。挑唆造反这件事太麻烦,磨破了嘴皮子说动的都是些脓包,就闹腾了一年多就给打压下去了。他想到城外那员鬼面小将,那家伙曾单枪匹马冲入敌阵,就凭这份豪勇,造起反来不是个楚霸王也是个刘玄德。实在不行,能说动他归顺我大蜀做一员大将也成啊。孔夫子说,因材施教。先要看看人家有没有造反的心,要是他对汉朝廷忠心得像条狗那自己一厢情愿也没用。谢一言想,总之得想个办法跟他打上交道先。于是他主动向赵思绾请缨,请求带自己的一万马兵和永兴军一起出城迎敌,争取突围。赵思绾大受感动,当下准了,“若不敌,不必勉强。”
谢一言心道你放一万个心吧,老子才不会拿自己的人给你卖命,口中却称:“末将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一言离开了永兴城就没想过再回去。六万永兴军从东门冲出,马兵在前,长枪兵中路,短刀兵殿后。在围城官兵严密的防守下,第一波马兵的坐骑受了惊,连连后退,往后退的兵和往前冲的兵撞在一处,就像两道碰在一起的水浪,阵型瞬间就乱了。郭从义站在高处望着被兵马回潮冲乱了的敌军对青羽道:“赵思绾也不过如此,居然犯这种兵家大忌。”
是役,六万永兴军全军覆没,领兵主将谢一言被擒。郭从义看抓到的是个后蜀将领心里乐开了花,国际友人比赵思绾这种土贼身价高得多了,而且不能就地坑杀,非得押回京城当众杀头不可。谢一言被五花大绑,由青羽押去关在中军。被推搡着往中军走的路上谢一言打量着青羽和他腰间挂着的鬼面,心想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长官,请问您贵姓?”
青羽回过头,怪异地扫了他一眼,“免贵姓杨,名青羽。”
谢一言笑道:“刚才两军对垒,杨小将军一身好俊的功夫,谢某好生敬佩。不知小将军师承何处?”
青羽白他一眼,“少来,你是准备自称是我同门师兄弟要我放了你还是咋的?”
谢一言没想到他会这么答,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讪笑着继续走路。他琢磨着得找个机会好好和这位小将军套套近乎,他一共只有八个时辰的时间。要是谈崩了就得空着手灰溜溜地回大蜀,面上可挂不住。好在谢一言算是条大鱼,郭从义命青羽亲自看守,这真是天趁其便。八个时辰,就算是块顽石我谢一言也能给你说碎了。
“杨小将军!”
只穿着中衣被绑在木桩上的谢一言冲着扛着青钢槊的青羽的背影大叫。青羽走过去,“什么?”
“你有没有见过小狗摇头?”
青羽摇了摇头。谢一言哈哈大笑,“本来我也没见过,现在我见过了。”
青羽愣了片刻,才明白自己上当了。他也笑了起来,不气不恼,在捆着谢一言的木桩旁坐下。一天要在这里盯着这个邋里邋遢的大叔真是无聊透顶,他还挺希望谢一言来和自己说说话的。他对谢一言道:“明日你就要被押解去京城,没几天好活了,亏你还笑得出来。”
谢一言嘿然一笑,“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青羽闻言一愣,随即抚掌笑道:“说得好。”
谢一言道:“其实谢某也只是说得轻巧。一想到这身子就快和脑袋分家了,我还真挺舍不得的。”
青羽道:“你舍不得脑袋还是舍不得身子?”
谢一言笑道:“要脑袋何用,当然是身子。主要是舍不得那位小兄弟,小兄弟舍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粉头儿。”
接着他便和青羽说起妓院中狎客和窑姐儿的趣事,虽然粗俗不堪却十分有趣,直逗得青羽乐不可支。他看看火候到了,就渐渐切入正题,“小将军身手不凡,却被派来看守我这个被绑得跟个粽子似的死囚,真是委屈你了。”
青羽道:“在这里听你讲笑话,可不比训练那些新兵强。”
“不知小将军在营中担任何职?”
“小小指挥使,挂个副将的名。”
谢一言故意做出一副惋惜的表情,“小将军如此人才,竟然只得个副职,天理何存!”
哪知青羽心地单纯,丝毫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愣头愣脑地答道:“我年纪太轻,承蒙郭将军抬举才有这般造化,不敢妄想。”
谢一言道:“小将军资历虽浅,但这军中哪个对你不是服服帖帖的?要说我,小将军做大将军,才是众望所归。”
话说到这份上,就连青羽也听出他是什么意思了。“你挑拨离间也没用。”
青羽笑道,“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谢一言还不死心,“谢某别无他意,只是看到小将军是个将才,却在此受委屈,心下不平。”
青羽摇头道:“用不着,我心下都平得很,你也不用不平了。”
谢一言有些急了,叫道:“小将军若来我后蜀,必奉为元帅!”
青羽转过脸来平静地望着他,却说起了不相干的事,“谢将军,你说说,你的后蜀有什么好?”
谢一言道:“后蜀是我的祖国,自然万般都好。”
青羽道:“那便是了。后汉是我的祖国,对我来说也是万般都好。你的后蜀别说给我做元帅,就算是当皇帝我也不稀罕。”
谢一言一时语塞,许久才道:“后汉初立不过三年,你对它谈何忠诚。”
这回轮到青羽语塞了,他丝毫没想过这个问题。之前那些坚定的信念只是因为杨昭和他说过对错难辨,只能选定一条路走下去。既然选择了保卫后汉,那就要一直为她而战。许久,他才道:“因为先皇对家严有恩,所以我当力图报答。”
谢一言见他口气松动,赶紧趁热打铁,“令尊若要报恩也不该让后辈来承担。好男儿志在四方,理应摆脱这些恩怨羁绊,开创一番事业。”
青羽讽刺道:“哦,你是说和李守贞一样么?”
谢一言刚要开口,却听得青羽又道:“谢将军,我斗胆问一句,你是在为何而战?”
谢一言愣道:“为我国而战,怎么?”
青羽摇头道:“我只是很奇怪,为何你都死到临头了还一心想着为你的后蜀挖墙脚。这是怎样一种力量在支持,又或者……”
他一向缺乏敏感的脑中突然难得地灵光一现,他站起来,提起青钢槊,向捆在桩子上的谢一言走去,清澈的眼眸中寒光凌冽,“或者,你是专门来做说客的?”
谢一言心中一凛,心想不愧是我看中的小子,武功精湛,反应也够灵敏的。他看着青羽杀气腾腾地向他走来,面无惧色,突然卷起舌头,吹出一声清脆的口哨,青羽的身体应声而倒。四条黑影从四下的暗处闪出,另有一人灵巧地从木桩上方的树梢上跳下,像野猫一般毫无声息地落在谢一言身后,抽出匕首割断了木桩上的绳索。“还好你们来得早,不然老子今儿就要归位了。”
谢一言活动着被绑了许久的手腕,心有余悸。五人一齐在他面前跪下,那个为他割断绳索的黑衣人低头道:“主上孤身潜入敌后,弟兄们担心主上安危擅自行动,请主上责罚。”
谢一言摇头道:“这次也是多亏了你们,就先不追究了。”
他望着地上失去知觉的青羽,自语道:“唉,杀了舍不得,带回去只怕也不肯乖乖替我们干活。唉,难办啊……”
沉吟了许久,终于决定还是就把青羽留在这里,横竖他得背上自己逃掉的黑锅,让他吃吃苦头说不定对这昏聩后汉的满腔忠诚也会消减一些。“把毒给他解了。”
谢一言命令道,自有黑衣人拔下扎在青羽脖上的吹箭,从怀中摸出药粉来给他敷上。谢一言望着昏迷不醒的青羽,心道:杨青羽,我们一定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