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下牙将以下级别将领就更嫩了,基本只懂得硬碰硬地打,打不过就丢盔弃甲地逃。倒是契丹拨来的辽兵都很能打,所幸契丹主力部队尚且在中原自顾不暇,派来支援王晖的军队数量有限,不然就不会这么顺利了。杨家军像顺着涂了油的杆子往下滑的猢狲,沿路端掉了十来伙伏兵,在十日之内打到代州城门口,死伤只有千余人。巍峨高耸的城楼伫立在血色的残阳下,一如王晖的穷途末路般被打破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城楼和城墙上都有精兵把守,一旦有人进入弓箭射程之内便格杀勿论。吴山望向杨烈,面露难色:“长官,怎么办?”
杨烈气定神闲地欣赏着落日余晖,轻轻吐了两个字:“围城。”
王晖不是个好将领,却很有做军阀的气魄,很慷慨地给那些埋伏在山岭间的军士们每人都备了近半年的口粮,显然是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但他在代州城里的粮库就没有那么豪爽了,显然他没有料到杨家军能顺风顺水地闯到城下,至少没这么快。
杨家军和自动归降的一万倒戈兵在代州城四面安营扎寨,吃着带来的和缴获的粮草耗了三个月,再由弓箭手将摘了箭镝插了馒头的羽箭射进城去,不出十日饿极了的百姓就冲进王晖的宅子,捆了他押出来开城纳降。杨烈收复了代州,愕然发现王晖这孬种把近三分之一的精良兵力都布置在了代州城内保卫衙门和他自己的安全。幸好百姓在饥饿和墙外射进来的粮食双重攻势下发生了暴动,王晖手下的军士没一个敢对一群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下手,这才让杨烈捡了便宜。若杨烈自恃兵力充足采取硬攻打开城门,王晖在部下的掩护下往北逃到契丹领地,再要拿住他就很难了。吴山想通了这一节,不由得抹抹额上的冷汗,心道将军就是将军,百密都无一疏。
杨家军在代州待了月余才押着王晖班师回朝。他们待在代州的期间,青羽对杨家军是正义之师的看法完全毁灭,这次平叛让他明白了就算自己从小在军队里混,对战争的看法还是太天真了。
之前在进军代州的路上杨家军杀掉了除了主动归降的部队以外所有的俘虏,包括做木匠铁匠的民夫和他们的家人。等进了城,在严厉的军法强压下濒临崩溃的军士们在代州城里对所有有三进以上房舍的居民进行了洗劫,杀人放火,淫奸妇女,无所不为。代州城里处处浓烟滚滚,老婆哭孩子叫,和进了山贼没什么区别。杨烈对此毫不制止,甚至对青羽说“你也该放松一下”,青羽根本无法相信一向正直仁义的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这是在怂恿儿子做强盗吗?他这么想着,却也没能拒绝那天晚上龅牙张讪笑着送进他房间的女子。那是个三十出头的成人,自称姓秦,是个寡妇,在那事上技术娴熟也颇为主动。
后来在北宋年间,代州此地衍生出了一个著名的军事家族,元至元十六年有个发了迹的族人回到故里修建了一座“杨忠武祠”纪念自己的先祖,到了明朝更有许多关于这个家族的话本故事在民间流传开来。这些传说故事后来被汇编成了一本演义小说也发展出了戏剧,形式千变万化但题目都是一样的,叫《杨家将》。
7 安骁:毒蛇之伏
杨烈用锐利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此人看上去二十出头年纪,着一身朴素的青布长衫,干净整齐,连腰带在他腰间绑出的每一丝皱褶都妥妥帖帖的,毫无瑕疵。 不知为何,他一身文质彬彬的书卷气里还夹着一点英武的味道。他面容英俊,或许对一个年轻的穷秀才来说太出众了一点。
他虽然低眉顺眼地垂首立着一言不发,桀骜不驯的气质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杨烈打开这个青年带给他的信,扫了一眼署名,冷汗就下来了。他快速地读完这封信,把它按原样折好,收进袖里。他不是害怕,这个年轻人再有能耐也无法把一个从军二十余年的将领吓住,而是觉得棘手,烫手的山芋一般棘手。
这个年轻人叫安骁。从李都管把他带进正厅的那一刻起,他身上这种油头粉面八面玲珑的感觉就让杨烈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对杨烈以及其他许多在刘知远手下为官的人来说都是个大麻烦。李都管递上拜帖,杨烈一看到上面的姓氏就愣了,心道莫非老麻烦才死,小麻烦找上门了?年轻人以晚辈拜见长辈的礼节和他见了,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奉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妥帖到位,腰不少弯一分也不多弯一分,话不少说一个字也不多说一个字,这一切都和那个大麻烦太像了。果然,信的内容印证了他的预感。此时他心上仿佛有一大片乌云在转,雷电交加,脸上却丝毫不露痕迹。
“对令尊的事,我感到很抱歉,安公子。”
杨烈的长项是带兵打仗,一向不善言辞,在这个言行举止处处得体的年轻人面前更是捉襟见肘。他甚至不知道如何称呼这个年轻人,最后左思右想还是加了“安公子”这个不咸不淡的称呼。“既然是冯大人亲自写信来,自然再好也没有了。刚好军中缺个参军,以后凡事还希望安公子多指点老夫。”
安骁微笑道:“杨大人哪儿的话,小子哪有资格对您指手画脚。小子生性愚钝,从未在军中供职,办事多有差错,还请海涵。”
杨烈打个哈哈,又寒暄了几句,安骁便知趣地拱手告了辞。
刘知远称帝后,凤翔府大将郭威突然反叛,杀了凤翔节度使安世杰带着他的脑袋上开封府,投诚了刘知远。这个安世杰,就是安骁的父亲。安世杰在官场里算是老油条了,从李存勖世代就做官,开始在京中,后来石敬瑭时期被授予凤翔节度使,手握重兵。他和刘知远一个河西一个河东,暗暗卯劲,都觊觎着石崇贵北逃的这个空当准备伺机而动。本来刘知远的兵力被分散在天南地北,要是硬拼起来胜负还很难说,但这安世杰也是天不与其便,在关键时刻害起病来,卧床不能起。
安世杰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三十年,自知不永,也不准备负隅顽抗了。郭威把安世杰的脑袋带到了开封,刘知远心中的那块大石终于放下了。按理说这种罪臣之子就算逃得性命也理应贬为庶民终身不得任用,却不知这安骁如何能神通广大地说通了冯太师帮他修书,举荐到了杨烈手下。杨烈行伍出生,最看不得读书人磨磨唧唧的,他的队伍里从战士到长官最多的也就念过三年私塾,他自己也就只是能读能写而已。当年杨晟立志求从科考上求功名,他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是老大不乐意的。
读书人懂个球!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打起仗来只会动动嘴皮。他给安骁点了个参军的位置,比文书还是体面些的。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参军这个芝麻点大的职位没品没衔,但好歹也算是个军吏。杨烈揣摩着刘知远要是知道了安世杰的后人不仅阴魂不散还渗透到了军队中,杨烈估摸着自己就算不掉脑袋也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但冯太师不仅位高权重更是六朝元老,他两头都开罪不起。前思后想,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要是安骁是个庸才或是犯了什么纪律,那时再让他滚蛋也不算师出无名。
杨烈和安世杰只见过一次面,印象不算太坏。那时还是李从珂为天子,安世杰四十许人,看上去却只有三十出头,举止儒雅,风度翩翩。安世杰也是武官出身,但举手投足间丝毫没有武弁的粗豪。言语得体,举止妥帖,安骁这小子跟他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那时杨烈只是一个小小的郎官,十年后才在刘知远的提拔下做了都管又升了牙将。要是现在天下姓了安,那杨烈作为刘知远的旧部要么被收编要么被镇压,而杨烈念及刘知远的知遇之恩是一定不会爽快地接受收编的。
所以在杨烈和其他刘知远麾下的臣子将领看来安世杰是个天大的麻烦,刘知远更是把安世杰的暴病和郭威的投诚看作天命他为君的铁证。
这边杨烈因为收留了安骁而心下惴惴,那边安骁却在军营里安身立命起来。他在梁元秋住过的屋子里铺下稻草,向管勤杂的老郑讨了一盏油灯,把从凤翔带来的唯一一件行李,父亲的爱刀“云破月”恭恭敬敬地摆在草铺旁,便和衣而卧。他想到的父亲和早已死去的母亲,还有在父亲的病床前哭作一团的弟弟妹妹们。
他想起自己冒着倾盆大雨跪在太师府门口等了一天一夜,冯太师终于出现了时的情景:朱漆的大门口,须发皆白的冯太师负手而立,皂衣的仆役恭恭敬敬地打着伞。而自己,则像条野狗,用尽全力挺直了酸痛的腰杆,残存的神智渐渐被风雨所吞噬。冰冷的雨水吸走了身上所有的温度,他的血也变得和水一样冰冷,流进了他的心脏。
丧家之犬,这个词简直就是为自己而创造的。
一切都像是梦境,梦里他有爹有娘还有一群七八岁的弟妹,在这片兵荒马乱的土地上享有一片与世无争的幸福。他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一个没过门的美丽未婚妻,一群知心的朋友。他在凤翔府上做一个闲官,每日和诗书为伴,也时常帮父亲的事业出谋划策。而从父亲病倒的那一刻起,这个梦就醒了。父亲卧在床上,瘦削苍白,用虚弱的双手掰开他的手指,将那把他曾经从不离身的“云破月”塞进他手中。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就是告别了。
他没有掉一滴眼泪,甚至没有感到十分的难过。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随时能保持绝对的理智,近乎残忍的理智。他也有常人的情感,却从来不会让情感超出必要的限度,他的内心就像一只杯子,他总能控制好注入的水不至于满溢,拿捏得恰到好处。他告诉弟妹们父亲已经不永,刘知远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派兵来收拾这块心病。而他安骁,没有父亲的威望,无法统帅全军与之对抗。他告诉他们,要活命,只有走,或许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最大的弟弟哭道:“我们不走,郭叔叔会保护我们的。”
安骁紧咬嘴唇,他知道郭威手握重兵,至今还在为父亲卖命是因为早就盯上彪骑大将军这个位置了,而父亲这一病让他的飞黄腾达也成了泡影,现在他持什么态度已经很难说了。他知道弟弟妹妹们听不懂这些,只得摇头,沉声道:“郭叔不可信。你们要走的,跟我一起走。否则,我自己走。”
弟妹们以乱作一团的哭声作为回答。他不再犹豫,道了声珍重,提起“云破月”就走出了自家宅院。即使明白这也许是和家人的永别,他也没有多回头再看一眼。梦总是要醒的,醒来了以后再回味也回不到梦里。他的心里不悲不喜,沉静得像块顽石。
安世杰是个将死之人,就算郭威尽忠职守地领兵抵抗刘知远的征讨,他也不可能坐上王位了。此时郭威如果不傻就应该去投诚刘知远。郭威给父亲卖命近三十年,至今连个节度使都不是。与其等刘知远打过来再投降不如主动一点表明诚意,反正安世杰迟早都是要死的。如果他安骁处在郭威的位置上,也许也会这么做。以郭威凡事不做绝的性格,在他只身逃走以后就不会再为难他的弟妹们,然而这是很不明智的,因为就算现在没有威胁,过了十年孩子长大了去找他报仇也很麻烦。而自己当时如果不走,那郭威不仅会杀他还会杀掉那些半大的孩子,因为成年人的威胁足够大,而且杀一个和杀五个没什么区别。
他跪在瓢泼大雨中几乎是喊着把这番话告诉给了冯太师。冯太师听后,终于让仆役带他进了门。他让安骁在客房沐浴更衣又休息了片刻,才让书童来传话。“老爷说了,阁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有意思到让他老人家对您产生了足够的兴趣,甚至以身犯险。老爷还说了,阁下可以在这里逗留一阵子避避风头,他在朝中得知了凤翔那边的情况就会通知您。”
书童像背书一样一股脑儿说完这些话,走了。那时安骁和冯太师说郭威也许会叛变还只是假设,几天后却一语成谶。郭威带着他父亲的首级来到开封作为进身的筹码,也像他设想的一样放走了他的弟妹们,让他们自己去投靠亲戚。安骁想,弟妹们会恨我的吧。
明知道这些回忆都没有任何意义,还是时常想起这些往事。安骁睡在茅草铺上,合上眼睛。
安骁加入杨家军不久后就和军士们都熟络了起来,原因和青羽相似:他能帮这些文盲们写信,而且不要钱。安骁英俊潇洒,满腹经纶却丝毫没有读书人的架子,在军士当中很吃香。杨烈说要请他指教,但以安骁绝不可能不识抬举地去指教杨烈,恰巧梁文书刚调去了开封,安骁名上是个参军实际上做到都是文书的抄抄写写。日子平静地过了半个月,杨烈又接到了出兵的诏命。
这次是契丹领土上的上党王守恩请求归汉,求朝廷派兵支援。这次军事行动也许在人类历史上都算乏善可陈的,因为没等杨家军开到上党,契丹派来守城的大将耿崇美就带着契丹兵就撤走了,城门大开。杨烈正在怀疑这是个圈套时,青羽俘虏到了一名掉队的契丹兵。一番盘查以后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耶律德光在北退中病逝,时在中原的辽将耶律吼拥立耶律阮为帝,而上京的太后述律平想让其子耶律李胡即位,双方各自调兵遣将准备交战,用武力来决定谁做皇帝。吴山听得连连摇头,“蛮子就是蛮子,抢王位抢得城池都不要了。”
杨烈难得地大笑道:“这就叫后院起火,咱们不承着这人情把火势再闹大点儿就是不识抬举了。”
举兵南下,一举拿下被契丹迫降了的潞州泽州和河阳,凯旋而归。
安骁骑着马一路随军南下又北上回到太原。杨烈对他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杨烈过于严苛的治军也不太对他的胃口。他在简陋的营房里思索了片刻,终于做出了决定:他要去找郭威。第二天,他便告辞了杨烈,只说不太适应军营生活要另谋营生。出了杨府,他径直地走向刘知远刚刚赐给郭威的宅院。这座府邸簇新簇新的,砖瓦粉泥都是刚砌的,风火墙下种着一排稀疏的月季花,血红血红的颜色。他想,这都是用我爹的血换来的。他自报了姓名,看门的家人报了进去,很快就出来了:“老爷在前厅有请。”
郭威陷在太师椅里,翘着二郎腿,气定神闲的模样。但安骁知道他心里怕得很,就算在战场上面对百万百万雄兵,他也不会像现下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一般害怕。郭威一身甲胄,腰间配着他的剑,唐时名匠所造的利器“明月光”,这还是安世杰送他的。他全副武装,背靠一扇珍珠贝母屏风,剑拔弩张地坐在装饰着山水名画,摆放着紫檀木桌椅的大厅里,显得格格不入。安骁微笑着,信步走近。第一步,他脱下两只鞋子和袜子。第二步,他扯下腰间的皂布腰带扔在地上。第三步,脱下长褂……每走一步他就脱下一些衣物随手扔下,轻薄的衣物无声地坠落,却有气势千钧。当他走到郭威面前时,已经赤裸。
“郭将军,现在我身上没带武器也没带暗器,你已经看到了。”
他依然微笑着,泰然自若地望着郭威阴沉的脸。郭威一言不发,抬起手,三击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他身后的的屏风后面和两人头上的房梁上传来,还夹杂着些许金属兵器的碰撞声。郭威恶狠狠地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把他的皮肤烧穿,“你想怎样?”
“我想在您帐下求得一个小卒的位置。”
安骁的神色像无风的湖面般平静。郭威大笑道:“要是我不给呢?”
安骁也笑了,“您会给的。”
这幅表情真是让郭威厌恶透顶,这个年轻人坦然地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但没穿衣服的仿佛却是他自己。这种看透一切的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有十二万分的冲动立马抽出“明月光”,狠狠地在他的胸口开个窟窿,嘲笑他他错了而且错得离谱,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啊,理智,该死的理智!安骁知道他需要他的才能,安骁有多大本事郭威最清楚不过了,因此才布下重重护卫严阵以待。他看着安骁从嗷嗷待哺到蹒跚学步再到练就了那套只有一招却独步天下的刀法,他听着安骁从牙牙学语到语惊四座再到现在站在他面前不说一个字却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个家伙就是个怪物,他知道他郭威现下最需要的就是人才,他禁不住这个诱惑,所以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