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昭一脸风平浪静的看他,声音里带着些无可奈何:“谢长安,你让开,我要出去。”
谢长安摆摆头,扬着下巴拖腔拽调的哼唧:“姓秦的,小舅,望昭……就两天,咱路上赶赶,也就回来了。万里兄马上就到了,我应承他要还他一个真相公道的,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你亲侄子沦为他人嘴里的背信弃义之人么,你忍心么你……”
秦望昭就不得已的服了他这张嘴,他怎么就能从不让自己出门一路扯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自己会于心不忍上。还有,他暗自腹诽,这厮是什么时候成为自己的亲侄子了,就算他是谢安逸亲生的,爷还是捡来的呢,亲个屁!!!
诶算了,要不是他,你现在还什么线索都没有,耐心点,不许不耐烦……秦望昭在心里安慰劝诫自己,顿了顿,他说:“这样,你在这等何万里,我先去锦屏探消息,你再过来会和……”
其实这法子好,省时间且两不耽误,谢长安却不愿意,他总觉得秦望昭不愿他跟着,时时刻刻找时机甩掉自个,闻言飞快又坚定的打断,一副没得商量的架势:“不成,咱俩得一路。”
他这实在是冤枉秦望昭了,刚重逢的时候,秦望昭是坚持让他见过韩舸谢安逸,就滚回平沙去,如今这样的想法是再也没现过。谢长安擅变脸皮舌灿莲花,有他在,办起事来省事得多。他倒是没意识到自己态度思绪的转变,于是万分不能理解谢长安为何一刻不见也不成,简直腻歪透顶。他斥道:“不就两天么?你又不是缺胳膊断腿要人照料,我在这干嘛,浪费时间?让开。”
秦望昭说完就往前走了一步,两人本来就站的近,隔了窄窄的一步,不然谢长安也不至于贴在门扇上说话,他这样懒散的人,其实更愿意躺在床上拿闲言碎语拦住秦望昭,当然此路明显走不通。
谢长安本来正在绞尽脑汁的想借口,平日里活泛的脑子可能是因为贴在门上不那么舒服影响了思考,什么都扯不出来,谢公子那叫一个急啊,电光火石间猛然如有神助醍醐灌顶,一个完美的借口闪过,他激动的陡然扭过头高声叫唤:“老子和你睡惯了,没你睡不着……”
前面鬼哭狼嚎一通瞎扯,最后一个“觉”字却猛然消音,好像他瞬间成了哑巴。谢长安结实的呆住了,还保持着大嘴张开的二愣子表情,一副被雷劈过的模样。
他保持着躯干紧贴门扇表情一成不变的石化状,脑筋绕成一团乱麻似的愣愣回想,刚自己嘴唇擦过的东西,一层软皮,是……秦望昭那厮的脸么???那他怎么还没恼羞成怒,将自个连同背后这大门一刀砍成两半???难不成,那不是他的脸,只是一层是假面具???……
都不是,那层软皮,确实秦望昭自己的脸皮。谢长安的嘴唇,也实在的从侧脸擦过去了。幸好秦望昭反应快,不然擦过的可就不是侧脸,而是嘴唇了,毕竟正常人,都是拿正脸和人说话的,除了歪脖子。
谢长安久久无法回神,他此刻的心绪,复杂的如同掉进一颗老鼠屎的一锅粥,不免惊愕,可仔细咂摸一把,老鼠屎的味道尝不出来,依旧是清淡的稀粥味道。他嘴唇擦过秦望昭脸皮的时候,心肝不知怎的剧烈一颤,中了毒似的,一股酥麻从嘴唇皮一路流到心坎里去,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他一时直了眼,盯着秦望昭木头一样的脸弯都不转。
秦望昭稍微退开半步,一脸的无知无觉,好像刚刚擦过他脸庞的是风里飘过的一片落叶,而不是一个活人的温热嘴唇,惊不起他内心一点涟漪。他依旧是那副冷淡嘴脸,道:“睡不着,那就别睡!怎么着,你还想爷留下来,给你当守夜的丫鬟不成?我数三声,一……二……你他娘的干什么……”
秦望昭三声没数完,谢长安将自己从门上撕下来,陡然朝他扑过去。论轻功,谢长安高出他好几个等级,秦望昭躲了,只是没躲开,而已。于是,他就被谢长安两条手臂箍在了怀里,连同他手上的梅花刀。
谢长安将秦望昭抱个满怀后,头搁在人肩窝上,一动不动了。秦望昭没等到下文,好歹脚还是自由的,左脚一跺,就那么不偏不倚的踩在了谢长安的右脚背,二位耳聪的高手,都能听见那一声骨头闷响,可见秦望昭下脚之凶残,力度之十足。
爱闹能嚎的谢长安居然没惨叫,静静的搂着秦望昭还是一声不吭。秦望昭觉得他这样怪,默默的移开踩在人脚背的脚,晃了晃身子,将谢长安带着微弱的左摇右晃,问道:“你又怎么了?”
谢长安闷闷的声音传来:“这里刚烧死了人,我不爱一个人呆这,你得留下来陪我。”
秦望昭一愣,想到他扑朔迷离的身份来路,心里有了猜测,再想起他跟踪那晚,他强颜欢笑下盖不住的疲惫和失意,苍白的脸色烛光里看着如同一只鬼,叹了口气,伸出左手顿在半空,还是绕过谢长安的腰侧,在他后腰拍了拍,道:“那……成。”
他看不到是,面朝他后背的谢长安,扬起嘴角,笑的很是阴险,哪里有半分伤心落寞。
谢长安赖在秦望昭身上,笑的志得意满洋洋得意,哼~~~小样,老子就知道你这厮,吃软不吃硬。
不到两日,第二日半夜,秦望昭住的客房被人敲开,来人,正是何万里,身后还跟着他师兄叶清蟾。
第37章
衙门的后堂里,围桌坐了五人,对着门的上位是谢长安,他右手边是秦望昭,左手边是身着官服的陈无隶,再下来就是何万里和叶清蟾。
何万里头垂得很低,向来挺直的小背板微驼着,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坐着,已经将近半个时辰了。谢长安对着望过来,只能看到他头顶系发的布带,以及偶尔漏下来的水滴,细微的砸在桌沿溅开,然后慢慢汇成一小股水流沿着桌沿滴落在地。
秦望昭转眼去看何万里对面的陈无隶,那人面色隐忍而痛苦,隐约还有些不忍和慈爱,好多次对着何万里无声的张了嘴,却没吐出只言片语。他又去看去看背着长剑的叶清蟾,那人敛着一双璀璨迷离的桃花眼,专注的盯着何万里,倒是没有安慰一句。
谢长安食指敲击了桌面几次,嘴角勾了个笑,柔声打破僵局:“万里兄,死者已矣,烦请节哀。”
何万里身子一僵,拼命克制的镇定声音里,依旧有掩盖不住浓浓的哭腔:“多谢谢……王爷,还我一个真相。前辈,这些年来对你多有误解……还请不要放在心上……我给您磕个头,当作赔罪……”
他突然站起来,直挺挺的跪下,膝盖骨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他不管也不顾,俯下身将额头狠狠磕在地面,带着股凶狠残暴的力度,好像额头点触的地面上,是他这些年来的委屈和绝望,一个大力捶下去,能和变戏法的大石似的碎成片,再不扰心和牵挂。
陈无隶万万没想到何万里会给他磕头,他慌乱不堪的站起,跌跌撞撞的扑过去,将磕了个头的何万里往起托,泪水就淌了下来,他含糊的劝着:“孩子啊,万里,你起来,快起来,我……我受不起啊……”
何万里被拉起来,额头上有片铜钱大小的淤紫,泪水糊成朦胧的双眼下是成片成片的水迹,他拿袖子狠抹一把脸,道:“您受得起,就凭这些年夜屏城的安稳康乐,何奉余廉政爱民的好名声,以及这些年,我对您错加的怨恨。”
陈无隶激动的双手直颤,他抱住何万里,不住的呢喃:“好孩子,不愧是奉余的好儿子,我带你,去看看你爹娘吧。”
“多谢陈叔。”
何万里随着陈无隶去拜坟,叶清蟾自然得跟着。秦望昭和谢长安这两个纯粹的外人就不去了,他俩站起来,谢长安笑着说道:“万里兄,欠你的公道还只还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这就去查了,咱们暂时作别。你和叶兄就留在夜屏,等我俩消息,如何?”
何万里伤心之余,对上谢长安,他又有些尴尬。他和谢长安见面就投缘,丢脸的咋呼事干多了,现在猛然得知这人身份竟然如此尊贵,小心思一起没法如常相处了,总觉得看向谢长安时脖子拧巴的角度得上扬不少,仰视。他脸上挂着泪,傻不拉唧的模样,讪讪嗫嚅:“那个,王爷,我……”
谢长安好笑的打断他:“干什么你,什么王爷,老子是你英俊潇洒的谢兄,喊错了,砍你的头。”
何万里破涕为笑,他还是习惯这么唤:“谢兄,我和师兄同你和秦公子一起去不成么?”
“你和陈大人必然有话要说,你在这里多呆几天,好好陪陪你爹娘,我们随后会和就是。”
何万里重重点头:“嗯。”
谢长安看了眼秦望昭,同三人道完别,转身步向门口朝外去了。
何万里发现陈无隶一直心事重重欲言又止,一直看着谢长安二人走出了门,他才猛然撩起官袍追了出去。
谢长安和秦望昭抖开缰绳,正要一夹马腹打马而去,就听县衙门口一声呼唤:“二位公子,留步。”
谢长安顿住,问道:“大人还有事么?”
陈无隶急急的追出来,跑到谢长安的马下站定,仰着头直视谢长安,低声问道:“王爷,陈某想知道,王爷准备如何处置这个冒名顶替朝廷命官之人?”
谢长安低低一笑,他不将脸皮笑的灿烂开花而稍加收敛的时候,衬着黑透的招子,显得心机海般深沉。他道:“这等丧心病狂的贼子,当然是判他……一生为夜屏城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陈无隶愣在当场,直到马蹄声扬起,二人的衣衫在半空飞舞咧咧作响,他才回过神来,将将要散在微风中的半句低语纳入耳中:“保重,下次见面的时候,唤您一声‘陈大人’……”
“姓秦的,注意你的态度,你一个侍卫,就该有侍卫的样子。咱不是都合计好了么,进了锦华城,老子是纨绔王爷,你是我的贴——身——侍——卫——你看看你现在,比王爷还拽,这么使唤老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皇上呢……”
两人坐在锦华城当街的客栈厢房里,对着六盘菜肴二碗饭,不多不少刚刚好。秦望昭正提着筷子吃饭,被他叨叨的烦不胜烦,眉头不有自主就拧起来,不动声色下筷,夹了实在一筷子的八宝野鸡。两块鸡肉之间,巧妙又险恶的藏了根犹抱琵琶的鲜艳红椒,正是小二哥极力推荐的无敌辣口。
谢长安正张着嘴叽歪“怎么办”,秦望昭瞅准时机一筷子十分具有技巧性的塞进去,面无表情的说:“说饿了吧,先吃点。”
谢长安下意识含住,他确实饿了,上牙板一砸下去嚼了没几口,立刻辣的嗷了一声,泪花翻滚面色发红,比被砍了一刀还狼狈。他指着秦望昭“你……你……你这……”你了半天,还是没吐出一整句谴责来,对面那人悠哉悠哉的提着筷子夹了些凉拌肚丝塞进嘴里,垂了眼睑吃的心满意足。
谢长安猛灌了一大杯凉水外加扒了两口白饭,这才将那骇人的让人胆寒的辣气催下去一些,他怒视秦望昭,那人却不看他,只是静静的吃,谢长安忍无可忍,又不敢挑起争斗,他心知肚明自己打不过秦望昭。于是愤愤的做言语攻击,怒道:“你这个饭桶。”
秦望昭嚼完这口,筷子伸向碗碟的空档里回道:“彼此彼此,话痨,吃你的饭。我说你至于么,不就是让你拴了个马么,顺手的事。”
谢长安笑的贼贱贼无聊,道:“拴马不至于,就是难得有机会使唤你这样的木头疙瘩,心里美来着。”
对于这个新颖出挑到无边无际的答复,秦望昭报以少见的一个白眼,叱道:“脑子有病,得治。”
吃完饭,两人到街上溜达一转,预备寻个适当的时机,比如恶霸当街强抢良家妇女时,危机关口从天而降,英勇逼退恶霸救下妇女,然后在恶霸你小子是谁有种给老子等着的怂样叫嚣里,高调出众的抛出位尊权贵的身份来。然后就可以悠哉闲散的等候火急火燎的锦华县官刘守义奔过来接驾,顺理成章的被人引为上宾小心伺候。至于怎么个伺候法,那就得看人品和官品了。天下官员职位千万,手段却大抵分两种,一种是礼数周全恪守本份,一种献媚讨好刻意收买,陈无隶属于前者,这比邻而居的锦华县官,十成十,就是后者了。
两人沿着最为宽阔繁华的街道主段来回溜达。人多的地方是非多,自古都是不变的真言。巧得没边的是,不出两个时辰,恶霸调戏妇女的戏码还真上演了。
两人刚绕进小巷子吃了碗葱花小馄饨,还没绕过拐角的砖墙,嘈杂的人群里一道轻佻的声音尤其刺耳:“小美人儿,躲什么~~~哟~~~这小脸蛋儿,真是细腻柔滑啊~~~再让爷摸一把~~~”
所以说,这经典的桥段那是遍地开花,屡发不爽。
谢长安拿肩膀撞了撞秦望昭,眼神示意,哟,侍卫,英雄救美的时候来了……
秦望昭脚一点地,人便掠了出去。半空中一个潇洒的回旋落地,鸦青色的衣摆旋成一朵花似的,妥妥落入了人群包围的纠纷里。紧接着,人群如同开了锅的沸水四处乱窜,一道“亮丽”的人影飞了出来,哭爹喊娘的惨叫声昭示着这就是刚刚那调戏者。
说他亮丽,实在是恰当,这位兄台,浑身五颜六色的亮色儿,一个大老爷们儿,穿的跟只花蝴蝶似的。哎哟哎哟的惨叫声罢,小厮打手们也被解决了,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来,秦望昭从中走出来。
花蝴蝶一边爬起来一边叫嚣:“你小子有种,知道老子是谁么,说出来吓死你~~~”
“哦~~~敢问您哪位啊?”一道低沉的调侃声响起,带着笑意似的,听着极其舒服。众人循声望去,街道那边走来一灰衫男人,俊朗又贵气,手里执着把折扇,温文尔雅的模样,极其出众。
花蝴蝶骄傲的宣布:“哼,爷是县太爷家的公子,怎么,吓到没?”
“呵,好大的来头,简直吓死了,”之前打人的提刀男人冷淡说完,一个箭步跃过去,顺便又给了县太爷家的公子一脚。
“啊……”
那人踹完一脚,脚步不停,一直走到灰衣男人身前,唤了一声王爷,声音不轻也不重,却刚好够在场的人听到。
花蝴蝶愣在当场,嘴里喃喃念着王爷……王爷……有点犯懵,还是小厮伶俐,连滚带爬的跑了。
趁着没人发现的时候,秦望昭低声问道:“谢长安,你手上的扇子哪来的?”
谢长安不由有些眉飞色舞:“刚在路过的摊子上顺来的,装装样子么,空着手多没风度,一会你给还回去。”
第38章
这厢被当街调戏的妙龄女子还在嘤嘤道谢,一张小脸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那厢身着官府的县太爷已经带着跟班一众抬着四抬大轿,火烧屁股的赶了过来,搅起身后一片风尘。
谢长安一抬眼,噗的一声笑出来,到了嘴边死死咬住牙关,嘴角还是被人撕扯一般往两边挂,他装模作样的清清嗓子咳嗽两声,抬袖掩住突发又不合场的笑意。
此刻一见这奔跑的面红耳赤脑门暴汗的刘大人庐山真容,谢长安不禁暗自叹服,秦望昭,真乃神人也!
别看这厮平时半天哼唧不出一句话,关键时刻,那是相当有威力。远的不扯,就拿面前的刘大人来说,这身材面相气质,完全符合秦望昭当日的描述:身材五短,脑圆腹大,满脸奸相。这厮要是去了大理寺,必定会成为香饽饽,言辞犀利直击要点传神至极,是神技“画脸”,也不外如此啊。